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枝清瘦竹 > 第一章

1
洪水滔天赴任路
林墨竹赴任河阳县令那日,迎接他的是滔天洪水与满地饿殍。
朝廷赈粮迟迟未到,他孤注一掷开仓放粮:要杀头,杀我一人!
十年间,他斗盐枭、惩豪强,将乌纱帽悬在县衙梁上警示自己。
直到又一场大灾降临,上司以忤逆为由将他罢官。
离城那日,百姓默默跪满长街。
他骑驴行至城郊,忽闻身后山呼海啸:林大人,留下吧!
老农颤抖着捧来发霉的饼,孩童高举着刚摘的野果。
他含泪挥笔画下风雨中一竿瘦竹,题上:
此身已许黎庶事,不向东风怨未平。
庚午年,秋意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暴烈。本该是收获的金色时节,通往河阳县的官道却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浑浊黄汤里。天像是被捅穿了底,雨水倾泻如注,砸在泥泞的道路和残破的田野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臊,那是洪水浸泡万物后发酵的死亡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却令人心头一紧的腐烂味道。
新任县令林墨竹的马车,深陷在这片泥泞与绝望之中。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异常艰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溅起的泥浆扑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但他还是透过那一道道污浊的水痕,看到了:倒塌的房屋如同孩童丢弃的积木,歪斜地支离破碎;田野成了一片泽国,倒伏的庄稼秆在浊浪中时隐时现;更刺目的是那些横陈在稍高土坡、树根旁,或是被洪水推挤到官道边缘的肿胀躯体,有的已面目全非,有的则大张着嘴,仿佛仍在无声地控诉这滔天之祸。偶尔有活物在泥水里蠕动,是瘦骨嶙峋的人,眼神空洞,麻木地搜寻着任何能塞进嘴里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泥土。
随行的老仆林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皱得如同风干的核桃,他探身进来,声音嘶哑,带着风刀霜剑刻下的苍凉:老爷,前面…前面怕是过不去了。水太深,泥太烂,车再走就要散架了。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呢。
林墨竹没有立刻回答。他推开那扇被泥浆糊住的木窗,一股混合着尸臭、土腥和雨腥的浊气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他喉咙发紧。目光所及,是死寂的汪洋,是漂浮的绝望。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再睁开时,眼底是沉甸甸的墨色,像暴风雨前凝滞的浓云。
下车。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老爷,这雨……
下车,福伯。林墨竹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率先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冰凉的秋风立刻劈头盖脸打来,单薄的官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透骨的寒意直钻肺腑。他一个趔趄,脚陷入深及小腿的冰冷泥泞里。林福慌忙跟下,撑起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但这伞在狂暴的天地面前,如同螳臂当车,顷刻被风雨撕扯得变了形。
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水中。雨水顺着林墨竹瘦削的脸颊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冲刷不掉眼前炼狱般的景象。一个妇人蜷缩在一棵半倒的槐树下,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小脸青紫的婴孩,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孩子冰冷的小脸,妇人只是木然地摇晃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几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脚在泥水里徒劳地扒拉着,试图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仰面躺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胸口只剩下微弱的起伏。
林墨竹的脚步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那沉甸甸的县令印信,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勒得他肋骨生疼,也压得他心口喘不过气。这就是朝廷交给他的河阳这就是他即将牧守的子民
终于,那座象征着秩序与庇护的县城轮廓,在漫天雨幕中若隐若现。然而,迎接他的并非衙役仪仗,只有两扇在风雨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厚重城门。城墙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水痕,显示着不久前洪水曾如何凶猛地冲击过这里。城门口,几个穿着破烂号衣的衙役无精打采地靠在湿漉漉的门洞壁上,眼神空洞,脸上只剩下饥饿和绝望刻下的深深沟壑。看到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林墨竹主仆,其中一个衙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哑着嗓子问:干什么的
林福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颤:新任县尊,林墨竹林大人到任了!
那衙役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大…大人!您可来了!城里…城里快没人了啊!其他几个衙役也如梦初醒,纷纷跪倒,头深深埋下,肩膀在雨中不住地颤抖。哭声,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城门洞的风雨声中弥漫开来。
林墨竹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窖。他抬头望向城楼,那象征着朝廷威仪的地方,此刻在漫天凄风苦雨中,显得如此孤寂而脆弱。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挺直了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单薄的脊背,迈步踏入了这座浸泡在死亡与绝望中的城池。
2
孤注掷开仓粮
县衙,本应是这乱世之中最坚固的堡垒,此刻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腐朽气息。仪门歪斜,大堂前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湿漉漉的青苔。后衙值房里更是阴冷刺骨,角落里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久无人居的房屋在连绵阴雨中必然滋生的气息。唯一能带来些许暖意的,是书案上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艰难地摇曳着,勉强照亮了林墨竹疲惫而焦灼的脸。
县丞赵德明,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的官袍空荡荡地挂着,显然也是多日未曾饱食。他垂手站在书案前,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在摩擦:大人,县里现存仓禀,仅余陈谷两千三百石,杂豆七百余石。这…这已是全部家底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河阳户册原有七万三千余口,经此大灾,十室九空…卑职估算,眼下活口,恐不足三万。每日…每日饿毙街头者,不下百人。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林墨竹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黄花梨木桌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不足三万活口!每日饿毙百人!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朝廷的急报,发出去了吗
发…发出了!赵德明连忙躬身,按大人吩咐,八百里加急,连发三份!分别呈送州府、布政使司和…和京城!详述灾情惨状,泣血恳请速拨赈粮、银两!
回音呢林墨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赵德明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石…石沉大海。州府衙门只回了一纸公文,说…说‘已呈报上峰,着尔等尽力安抚,静候上命’。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林墨竹铁青的脸色,补充道,布政使司那边…更是…更是毫无音讯。
静候上命静候上命!林墨竹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那盏昏黄的油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灯影在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疯狂晃动,像濒死的蝴蝶,外面每日饿死上百条人命!他们让我静候等到河阳变成一座死城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强忍着咽了下去,胸膛剧烈起伏。值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雨打残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飘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的呜咽,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哀歌。
大人,赵德明抬起头,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豁出去的颤抖,仓禀里的存粮…不能再等了!再不开仓…就…就真的来不及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林墨竹。
林墨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开仓未经朝廷明令,擅动官仓,那是形同造反!是要掉脑袋、夷三族的弥天大罪!他下意识地望向挂在值房墙壁上那顶崭新的乌纱帽,那象征权力的黑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冰冷沉重。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尖叫:林墨竹,你寒窗苦读二十年,刚踏上仕途,就要自寻死路吗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清晰、更沉重的声音,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那是城门洞里衙役绝望的哭嚎,是妇人怀中婴孩青紫的小脸,是老者浑浊无神的眼睛,是泥水中孩子徒劳扒寻的手指……无数濒死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无声地呐喊。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刺鼻的尸臭和绝望的气息,浓烈得让他窒息。
开仓……这两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赵德明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大人!擅开官仓,形同谋逆啊!这…这可是灭门之祸!
谋逆林墨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赵德明,瘦削的肩胛骨在湿透的官袍下清晰可见,剧烈地起伏着。他盯着墙上那顶乌纱,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来的血块,沉重而滚烫:外面死的,是陛下的子民!是本官治下的百姓!他们不是蝼蚁!是一条条命!他霍然转身,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一切对仕途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开仓!立刻!所有存粮,全部放出!设粥棚,分粮米!告诉外面那些等死的人,河阳县衙,有粮!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值房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大人!赵德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三思啊!这罪名……这罪名您一个人担不起啊!
林墨竹上前一步,一把将赵德明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他的手指冰凉,却异常有力,目光如炬,直视着赵德明惊惶的双眼:福祸无门,唯人自召!这河阳县令是我林墨竹!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要杀头,杀我一人!他猛地指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黑暗,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现在,立刻!开仓!放粮!救人命!多耽搁一刻,就是多害死几条人命!听见没有!
那杀我一人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赵德明耳边。他看着眼前这位清瘦文弱的新县令,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芒,竟比案头的灯火更灼热、更明亮,仿佛能驱散这无边无际的绝望黑暗。一股混杂着悲壮与热血的力量猛地冲上心头,赵德明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鼻涕,重重地、几乎是吼着应道:是!大人!卑职遵命!这就去开仓放粮!
他踉跄着冲出值房,嘶哑的呼喊在风雨飘摇的县衙里骤然响起:开仓!奉县尊大人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那嘶喊声穿透凄风苦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片刻的死寂后,整个县衙如同被唤醒的巨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喧腾。沉重的仓廪铁门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开启。衙役们奔跑的脚步声、呼喊声,粮袋拖拽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冲破了笼罩县衙多日的死寂。
3
悬纱明志斗豪强
林墨竹独自站在值房门口,望着外面被火把和油灯逐渐照亮的混乱景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颌不断滴落,浸透的官袍紧贴着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却在他胸腔深处猛烈地燃烧起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他摘下墙上那顶崭新的乌纱帽,紧紧攥在手中,那象征着权力与身份的黑色锦缎,此刻在他掌中,竟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他凝视着它,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白气,融入门外凄冷的风雨之中。
河阳县衙前,那块被洪水反复冲刷过的空地上,连夜支起了几口巨大的铁锅。锅底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在冰冷的雨夜里倔强地跳跃着,撕开沉沉的黑暗。浑浊的米汤在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勾魂摄魄的香气——那是掺杂着霉味和陈谷气味的、关乎生死的气味。
这香气如同无形的号角,穿透了弥漫全城的绝望和死寂。最初是零星的、踉跄的身影,从倒塌的房屋废墟后,从污浊的水洼边,从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阴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游魂,眼窝深陷,目光呆滞,被那一点点微弱的热气和香气牵引着,本能地挪向那跳跃的火焰。
人,越来越多。沉默的、拖着脚步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没有人呼喊,没有人推挤,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无数双脚踩在泥水里发出的黏腻的噗嗤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汐。衙役们拿着棍棒,嗓子早已喊哑,只能拼命维持着一点可怜的秩序,防止那几口滚烫的粥锅被汹涌的人潮掀翻。他们自己也饿得眼冒金星,却死死挺着,因为他们身后站着新任的林县令。
林墨竹就站在距离粥锅不远的高台上。他没有撑伞,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湿透的官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身形。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无声的、移动的坟场。一张张麻木的、青灰色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晃动着,浑浊的眼睛里,除了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用豁了口的破碗接过滚烫的稀粥,顾不得烫,猛地将脸埋进碗里,贪婪地吸吮着,浑浊的泪水混着米汤流进嘴里。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自己饿得站立不稳,却拼命将分到的一点糊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刮进孩子微微张开的嘴里……
每一幕都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在林墨竹的心上。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仿佛整个河阳的苦难都压在了他这具清瘦的肩膀上。然而,当他看到那些麻木的眼神在接触到温热食物时,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当他看到那个母亲怀中的婴儿,因为一点点糊糊而微弱地咂了咂嘴——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生机,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这让他胸腔里那团因愤怒和决绝而点燃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灼热。这火,足以焚毁恐惧,足以对抗这冰冷的雨夜和沉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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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县丞赵德明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扑到高台边,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不好了!钱…钱万贯带着人…堵在仓廪门口了!
钱万贯!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瞬间砸进林墨竹灼热的胸腔。河阳县首屈一指的豪绅,把控着盐路粮道,家财万贯,爪牙众多,其势盘根错节,据说在州府乃至省城都有深厚背景。他此刻出现,绝无善意!
林墨竹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地跳下高台,分开混乱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仓廪方向走去。赵德明和几个衙役慌忙跟上。
仓廪门口,景象与衙前的死寂绝望截然不同。十几盏气死风灯将门口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钱万贯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直裰,外面罩着昂贵的紫貂皮裘,油光满面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正悠闲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由两个健仆撑着硕大的油纸伞遮雨。他身后站着二三十个彪形大汉,清一色的黑色短打,腰挎短棍,神情凶悍,将仓廪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衙役们被逼在门内,又惊又怒,却不敢上前。
钱员外,林墨竹的声音穿过雨幕,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深夜带人堵住官仓重地,意欲何为
钱万贯抬起眼皮,看到一身泥水、形容狼狈的林墨竹,嘴角扯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假模假式地拱了拱手:哎哟,林大人!失敬失敬!深夜冒雨前来,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商啊!他踱前两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责意味,大人!您未经朝廷明旨,就擅自开仓放粮,这可是形同叛逆、祸及满门的滔天大罪啊!钱某身为河阳士绅,实在不忍看大人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不忍看这满城百姓受大人牵连!特来……劝阻!
劝阻林墨竹目光如冰,扫过钱万贯和他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带着这些手持凶器的家丁来‘劝阻’钱员外真是好大的阵仗!
钱万贯脸上的假笑一僵,随即又堆起更浓的笑意,透着一股阴冷:林大人言重了。这些人,不过是护院家丁,防着宵小趁乱滋事罢了。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赤裸裸的诱惑和威胁,大人初来乍到,不明地方深浅。这开仓的粮食,与其白白散给那些泥腿子糟蹋了,不如……由我钱家商号出面,代为‘平粜’价钱嘛,自然好商量!大人您得了实惠,又不必担这天大的干系,岂不两全其美若不然……他拉长了调子,小眼睛里寒光一闪,州府那边,布政使司那边,可都等着看大人的‘政绩’呢!擅动官仓,这罪名……啧啧,只怕大人项上这颗人头,还有这满门……他故意没说完,只嘿嘿冷笑了两声,意味深长。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远处灾民微弱的啜泣声,都变得异常遥远。所有衙役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林墨竹身上。赵德明更是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林墨竹静静地站着,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不断滴落。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极其短促,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仿佛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他抬起手,指向仓廪深处堆积的粮袋,又缓缓移向衙前粥棚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钱万贯,你看清楚了!这仓里的粮食,是朝廷的,更是河阳百姓的命!一颗一粒,都要熬成粥汤,灌进那些快饿死的喉咙里!你想发财你想用这些粮食去填满你的库房用河阳百姓的骨头去熬你的油
他猛地踏前一步,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刺钱万贯:本官今日开仓,就没想着再戴稳这顶乌纱!要人头,要问罪,尽管冲我林墨竹来!想动这救命的粮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钱万贯和他身后的打手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除非你钱万贯,先从本官的尸体上踏过去!给我滚开!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雨夜。
钱万贯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随即扭曲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他指着林墨竹,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时竟被那股浩然决绝的气势所慑,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姓林的!你有种!咱们走着瞧!走!他猛地一挥手,带着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在衙役们警惕而复杂的目光中,狼狈地退入了浓重的雨幕里,气死风灯的光芒很快被黑暗吞噬。
仓廪门口,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林墨竹挺立在风雨中的清瘦身影。赵德明和衙役们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大人……赵德明声音哽咽。
林墨竹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缓缓转过身,望着仓廪深处那些堆积的粮袋,又望向衙前那片在火光中攒动的人头。他抬起手,解开了官袍领口最上面的那颗冰冷的铜纽扣,仿佛要透一口气。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他摘下头上那顶象征着县令身份的乌纱帽,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抛向身后一名衙役。
挂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就挂在这仓廪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着!我林墨竹的官帽就悬在这里!它不值一颗救命的粮食!它压不住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指着那顶悬在仓廪门楣上的乌纱,目光扫过每一个衙役的脸,一字一句,如同烙印:从今日起,河阳的粮仓,只为活命而开!谁敢打这粮食的主意,就是与我林墨竹为敌,与这满城等着活命的百姓为敌!
那顶乌纱帽,在风雨中微微晃荡着,黑得刺眼。
4
年风雨斗盐枭
时光在河阳的田埂沟渠间悄然流转了十个寒暑。悬在仓廪门楣上的那顶乌纱帽,早已褪尽了新官上任时的簇新光泽,日晒雨淋,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边缘甚至被虫蛀出了几个细小的孔洞。它像一个沉默的图腾,悬挂在河阳县衙最显眼的地方,无声地宣告着县令林墨竹的誓言——官位轻于民命。
十年间,河阳并未迎来彻底的太平。小灾小难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侵扰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但林墨竹如同一株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老竹,枝叶或许被风雨摧折得清瘦,根基却愈发坚韧。他兴修水利,领着百姓在淤塞的河道上挥汗如雨;他推广新种,亲自在薄田里扶犁示范;他重审冤狱,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遍遍翻阅陈年卷宗。河阳的田野间,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倒塌的屋舍被重新立起,虽然简陋,却有了炊烟。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最大的漩涡,便在那看似晶莹雪白的盐粒之中。河阳地处要冲,私盐贩运猖獗如同地下的暗河,滋养着以钱万贯为首的地方豪强,盘剥着本就困苦的百姓。
这一日,县衙大堂气氛肃杀。堂下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盐贩,叫王二狗,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褡裢,里面散落着几块粗糙发黑的盐块。
大人!青天大老爷!王二狗磕头如捣蒜,额头在冰冷的青砖上磕得砰砰作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的冤枉!小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地里遭了虫,颗粒无收,家里老娘饿得只剩一口气了!小的…小的就弄了这点盐,想换点粗粮救命啊!谁知道…谁知道刚走到东市口,就被钱老爷的人抢了去,还…还打断了小的腿,说小的坏了规矩……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那条明显不自然的腿,脸上满是痛苦和恐惧。
钱老爷的人林墨竹端坐堂上,眉头紧锁。十年的风霜在他清癯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纹路,鬓角也已染上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如同能穿透一切迷雾。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县丞赵德明:钱万贯的人,竟敢当街行凶,强抢民物
赵德明如今面色红润了些,但提起钱万贯,依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大人…钱家在盐务上的势力…盘根错节。那带头动手的,是钱府的大管事钱豹,出了名的凶悍。据…据下面人说,钱家这些年,一直用这‘规矩’压着盐价,低价强收散户的盐,再高价卖给百姓,从中牟取暴利。稍有不服,轻则拳脚相加,重则…家破人亡。只是苦主们…敢怒不敢言啊。
林墨竹的目光落在王二狗那条断腿上,落在褡裢里那几块粗粝的盐巴上。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深秋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十年了,钱万贯的贪婪,竟变本加厉!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大堂内回荡:传钱豹!立刻缉拿归案!
衙役领命而去。大堂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抓钱豹那无异于直接向钱万贯宣战!
不多时,一阵嚣张的喧哗由远及近。钱豹并非被缉拿,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劲装,腰间挎着刀,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一脸凶相的家丁。看到堂上端坐的林墨竹,他竟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林大人,传小的来,有何指教啊
王二狗告你当街行凶,强抢盐货,打断其腿!可有此事林墨竹的声音冰冷如刀。
钱豹嗤笑一声,斜睨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王二狗,满不在乎:大人明鉴!这小子不懂规矩,坏了盐市的买卖,小的不过是替钱老爷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至于抢盐那是他自愿孝敬钱老爷的‘规矩钱’!腿嘛…是他自己跑的时候摔断的,与小的何干
自愿孝敬摔断的林墨竹怒极反笑,指着王二狗那条明显被重物击打变形的腿,钱豹!你当本官是瞎子不成当街行凶,强取豪夺,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拿下!重打四十大板!
我看谁敢!钱豹猛地挺直腰板,一把按住腰间的刀柄,凶光毕露,环视四周蠢蠢欲动的衙役,林墨竹!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打听打听,在河阳,在州府,钱老爷是什么身份!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信不信明天就让你这顶破乌纱落地!他身后的两个家丁也立刻做出拔刀的架势,大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衙役们被这股凶悍之气所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林墨竹端坐不动,脸色铁青。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堂来。十年的县令生涯,并未让他变得圆滑世故,反而淬炼出更加凛冽的风骨。他径直走到钱豹面前,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林墨竹身材清瘦,比钱豹矮了半个头,但他身上那股浩然之气,却让凶悍的钱豹心头莫名一悸。
钱豹,林墨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口口声声规矩河阳最大的规矩,是王法!是朝廷的律令!不是他钱万贯的私刑!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手指直指仓廪门楣上那顶落满尘埃的乌纱帽,你看清楚!本官的乌纱,十年前就悬在那里了!它不值一颗救命的粮,更不会怕你钱家的刀!
他霍然转身,对着被钱豹气势所慑的衙役,厉声喝道:河阳县的衙役何在!朝廷的法度何在!给我拿下这目无王法的凶徒!四十大板,一板都不能少!谁敢徇私,同罪论处!
这一声断喝,如同醍醐灌顶。几个老衙役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想起这位县令大人开仓放粮的决绝,一股血气猛地涌了上来。班头王大勇第一个怒吼着扑了上去:兄弟们!拿下!其他衙役如梦初醒,纷纷抽出水火棍,一拥而上。钱豹和他两个家丁虽凶悍,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死死按倒在地。
林墨竹!你敢!钱老爷饶不了你!布政使周大人也饶不了你!你等着!钱豹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嘶吼,声音怨毒。
林墨竹看也不看他,冷冷下令:行刑!
沉重的板子带着风声,重重落在钱豹的臀腿上,发出沉闷的皮肉撞击声。钱豹杀猪般的惨嚎顿时响彻县衙。每一下板子落下,都像敲在河阳百姓的心坎上。衙门外,不知何时已悄悄围拢了许多百姓,他们屏息看着,听着那惨嚎和板子声,麻木已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有惊惧,有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看到一线天光的难以置信的期盼。
钱豹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像一滩烂泥般被家丁抬走,留下地上一滩刺目的血污和一片狼藉。林墨竹站在堂上,望着门外那些沉默而复杂的目光,望着仓廪门楣上那顶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旧乌纱。他知道,今日之事,如同向深不见底的寒潭投下巨石,必将激起滔天巨浪。他平静地走回案后,提笔蘸墨,在早已铺开的奏折上,写下了力陈盐务积弊、请求朝廷整饬的条陈。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5
大灾再临遭罢官
平静的日子如同指间沙,终究握不住。癸未年夏,仿佛上天刻意要考验这方土地,考验那位悬纱县令的脊梁。先是连绵数月的酷旱,烈日炙烤着龟裂的河床,禾苗焦黄卷曲。眼看秋收无望,绝望的阴云刚刚笼罩河阳,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又骤然降临!雨水不再是甘霖,而是复仇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早已干涸脆弱的大地上。山洪如同挣脱囚笼的恶龙,裹挟着泥沙巨石,咆哮着从上游直扑而下,瞬间冲垮了河阳人耗费十年心血、在县令林墨竹带领下刚刚加固的堤坝。
洪水再次肆虐!浊浪滔天,瞬间吞噬了低洼的村庄和田舍。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在天地间凄厉地交织。侥幸逃到高处的灾民,望着脚下翻滚的黄汤和漂浮的杂物,眼神空洞麻木。仅仅数月之间,从旱魃到洪魔,河阳再次被推入绝境。
县衙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和指挥中枢。林墨竹双眼布满血丝,身上的官袍不知多久未曾换洗,皱巴巴地沾满泥点。他声音嘶哑,一遍遍下达命令:所有衙役,分头去高处救人!征调所有能用的船只、门板!赵县丞,立刻清点仓廪存粮!快!
赵德明捧着一本簿册,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脸上毫无人色:大人…大人!仓禀…仓禀空了!去冬今春接济春荒,已耗去大半,这大旱数月…更是…颗粒无收!眼下…眼下仅余不足三百石陈谷,还是…还是留着做种子的啊!
三百石……林墨竹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这点粮食,对于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来说,杯水车薪!
急报呢朝廷的急报发出去了没有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最后的希望。
发…发出了!连发三道!如十年前一般!赵德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州府、布政使司…依旧…依旧毫无回音!像…像泥牛入海啊大人!
毫无回音又是毫无回音!
林墨竹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比上一次更加窒息。他推开赵德明,踉跄着冲到值房门口。外面,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黄,暴雨如注,砸在院中的积水上,溅起无数绝望的水泡。灾民的哭喊声隔着雨幕传来,撕心裂肺。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仓廪门楣上那顶在风雨中飘摇的旧乌纱帽。十年了,它还在那里!它还能再救河阳一次吗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喉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噗地一声喷溅在值房冰冷的地面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大人!赵德明和旁边几个书吏衙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来搀扶。
林墨竹推开他们的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血迹在青灰色的袖口上晕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寒梅。他挺直了腰背,瘦削的身形在凄风苦雨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孤绝。他指着仓廪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撕裂出来,带着血的腥甜和铁的味道:
开仓!把最后那三百石种子粮…也开了!熬粥!分下去!能救一个…是一个!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惊惶失措的衙役耳边,天大的罪责,我林墨竹…一肩担着!
灾后的河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口。洪水虽渐渐退去,留下的却是更深的绝望和一片狼藉的泥泞。浑浊的积水淤积在洼地和街道,在烈日下缓慢蒸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倒塌的房屋废墟旁,挤满了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们蜷缩在用破布、草席勉强搭起的窝棚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瘟疫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开始在人群中悄然蔓延,不时有低低的、压抑的哀嚎声从某个角落传出,随即又归于死寂。
林墨竹的身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艰难跋涉。他比十天前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原本合身的官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沾满了早已干涸的泥浆和污渍。他查看临时搭建的窝棚,安抚失去亲人的老弱;他指挥仅存的衙役和自发组织起来的青壮,在污浊的积水中挖掘排水沟渠,试图阻止瘟疫的扩散;他亲自守在仅存的一口熬着稀薄菜粥的大锅旁,将一碗碗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稀汤分到灾民颤抖的手中。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耗费着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他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却依旧强撑着,仿佛一杆被狂风暴雨摧折到极限、却死死咬住根基不肯倒下的老竹。
赵德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日数次派人快马奔向州府,又无数次带回令人绝望的消息:公文如同石沉大海。布政使司衙门的大门,对他们紧紧关闭。
大人…大人!这一日,赵德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临时设在破庙里的值房。林墨竹正伏在破旧的供桌上,借着昏暗的天光,用颤抖的手写着不知道第多少份求援奏报。他闻声抬起头,脸上是病态的灰败,眼神却依旧锐利。
州府…州府终于来人了!赵德明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是…是布政使司的周世荣周大人…亲自到了!就在…就在城外驿站!
周世荣布政使司的实权人物!林墨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周世荣与钱万贯过从甚密,在河阳官商两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他此刻亲临,绝非为救灾而来!
备马…不,备驴!林墨竹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扶住供桌才勉强站稳,声音嘶哑,随我…去迎!
当林墨竹带着赵德明和两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衙役,骑着瘦骨嶙峋的毛驴赶到城外驿站时,看到的是一副与河阳城内炼狱景象截然不同的威仪。驿站虽也简陋,却被临时收拾得颇为体面。驿站门口肃立着两排盔甲鲜明的亲兵,手持长戟,面无表情,杀气腾腾。驿站内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还有杯盏碰撞的清脆响声和男人放肆的大笑。
林墨竹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撑着下驴,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官袍,刚欲通报,驿站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簇新绸缎常服、留着山羊胡、满脸精明气的师爷模样的中年人踱了出来,正是周世荣的心腹幕僚刘文炳。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形容枯槁、满身泥泞的林墨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拖长了调子:
哦是河阳县林大人周大人一路劳顿,刚刚用了些茶点,正在歇息。大人有命,今日不见外客。林大人有何事,明日再来吧。说完,竟转身就要回去。
刘师爷!林墨竹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河阳灾情如火!数万百姓命悬一线!仓廪早已告罄!瘟疫正在蔓延!下官恳请周大人,速速开仓放粮,调拨银两、药材!迟则…迟则生灵涂炭啊!他深深一揖,几乎要将腰弯折。
刘文炳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挂着虚假的为难:哎呀,林大人,您这…不是让卑职为难吗周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刚合上眼。再说了,朝廷自有法度,赈灾粮款调拨,岂是儿戏总得按章程来嘛!您那几道急报,周大人不是没看,只是…河阳连年遭灾,省库也早已空虚,周大人正为此事日夜忧心呢!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阴冷,带着赤裸裸的敲打,倒是林大人您,未经朝廷明旨,擅动仓禀种子粮,这可是大罪!还有前些日子,听说您不分青红皂白,将钱员外府上忠心耿耿的管事钱豹打成重伤钱员外可是省里有名的积善乡绅,乐善好施!您如此行事,岂不令地方贤达齿冷更令周大人…十分痛心啊!
这番话,字字诛心!林墨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刘文炳那张虚伪的脸。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极致的悲凉,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骤然一黑,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落在驿站门前冰冷的石阶上,也溅在了刘文炳那干净的绸缎衣摆上。
大人!赵德明和衙役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墨竹。
刘文炳嫌恶地跳开一步,看着衣摆上的血点,眉头紧锁,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他掏出手帕,厌恶地擦拭着,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林大人看来是忧劳成疾了。如此病体,如何能牧守一方还是先回衙好生将养吧!赈灾之事,周大人自有公断!说完,再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了驿站,那扇沉重的大门砰地一声,在林墨竹面前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隐约的丝竹欢笑,也隔绝了所有生的希望。
林墨竹靠在衙役身上,望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愤怒而不停地颤抖。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滴落在前襟。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悲愤,渐渐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河阳百姓的死活,在他们眼中,远不及钱万贯被打断腿的一条走狗,远不及他们此刻杯中的美酒、耳边的丝竹!十年悬纱,两袖清风,一腔赤血,终究抵不过官场倾轧,豪强勾结!
回…衙。他闭上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万钧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冷。
回衙仅仅三天。三天里,河阳城如同被遗忘在死寂的角落,只有死亡和绝望在无声蔓延。林墨竹强撑着病体,日夜守在临时安置点,亲自为病患喂药,尽管那汤药如同杯水车薪。他的咳嗽越来越重,每一次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色灰败得吓人。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骑快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不祥的预兆,踏破了河阳县衙死寂的黎明。马上的骑士身着布政使司衙门的号衣,神情冷漠倨傲,他无视门口惊恐的衙役,径直闯入后衙,将一份盖着鲜红布政使司大印的公文,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林墨竹值房的破旧书案上。
河阳县令林墨竹接旨!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林墨竹正伏在案上,强撑着病体批阅关于安置灾民、清理淤泥的条陈。闻声,他缓缓抬起头。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他瘦得脱形的脸上,更显苍白如纸。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公文,看着那刺目的朱红大印。
那骑士展开公文,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在值房冰冷的空气里,也砸在闻声赶来的赵德明和几个书吏、衙役的心上:
……查河阳县令林墨竹,莅任以来,刚愎自用,不谙民情!十年间,河阳灾害频仍,民生凋敝,足见其治政无方,抚恤不力!更兼此次水患,未得明旨,擅动仓禀种子粮,致使灾后无种可播,贻害无穷!又听信谗言,滥用刑罚,无故重伤良善士绅家仆,激起地方怨愤,影响甚劣!此等行径,实属目无法纪,辜负圣恩!着即革去河阳县令之职,削职为民,永不叙用!所遗罪责,容后再议!……布政使司,周世荣。天启十五年七月初三。
死寂。
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墨竹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赵德明和衙役们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革职!削职为民!永不叙用!这不仅仅是罢官,更是彻底否定了他十年间为河阳所做的一切!将他钉在了罪人的耻辱柱上!擅动官粮是罪,惩治恶奴是罪,连河阳的灾害,都成了他治政无方的罪证!何其荒谬!何其不公!
林墨竹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整个瘦削的身体都在颤抖。他用一方早已被血染得暗红的旧帕子死死捂住嘴。良久,咳嗽声终于平息。他慢慢放下帕子,脸上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近乎平静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意。那笑容很淡,很轻,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平稳。他走到墙壁前,那里挂着一顶与仓廪门楣上一模一样的备用乌纱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黑色锦缎,如同抚过一段漫长而沉重的岁月。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取下,没有再看一眼,只是随手递给旁边早已泪流满面的赵德明。
福伯,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碎,去雇三头驴来。
老爷!老仆林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去吧。林墨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内室。那清瘦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无边无际的落寞与苍凉。
6
民跪送清官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死寂的河阳城。当林墨竹主仆三人牵着三头同样瘦骨嶙峋的毛驴,驮着极其简单的行李——几卷书、几件换洗的旧衣、一套笔墨砚台——走出县衙后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定在了原地。
长街两旁,密密麻麻,无声地跪满了人!
从县衙后门,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城门洞,长长的、泥泞不堪的街道两侧,黑压压地跪着数不清的百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脸上带着饥饿和灾后的憔悴,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泥浆和污秽。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只有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成千上万道目光,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悲愤、不舍、感激与绝望,如同实质般汇聚在牵着毛驴、一身布衣的林墨竹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
林墨竹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眼前这片无声跪拜的人海,看着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写满苦难的脸庞。十年来的一幕幕,开仓放粮时的决绝,惩治钱豹时的激愤,带领他们挖渠修堤的日夜,分粥时颤抖的双手……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强忍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牵着毛驴,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前走去。
毛驴的蹄子踏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他走过的地方,跪着的百姓无声地将额头更深地埋进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行至城门口,林墨竹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他守护了十年、也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的城池。城墙依旧破败,城内依旧疮痍满目。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泥腥和淡淡腐臭的空气刺入肺腑。他牵紧缰绳,正要迈步出城。
林大人——!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喊,如同利刃,骤然划破了沉重的死寂!是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农。他猛地从跪着的人群中冲出,踉跄着扑到林墨竹的驴前,枯瘦如柴、沾满泥巴的双手颤抖着,高高捧起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那东西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大人!大人啊!老农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滚滚而下,声音嘶哑破碎,您…您不能走啊!河阳不能没有您啊!这…这是小老儿藏了半月的…半块饼…都馊了…可…可小老儿只有这个了…您…您带着路上…垫垫饥…他泣不成声,将那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包拼命往林墨竹手里塞。
仿佛点燃了引线,死寂瞬间被汹涌的悲声冲破!
林大人!留下吧!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哭喊。
大人!我们舍不得您啊!几个半大的孩子跟着哭叫起来,声音稚嫩而凄惶。
青天大老爷!您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啊!更多的人加入了哭喊,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
无数的人从跪拜中站起,涌了上来。他们手里捧着东西:一个还沾着泥土、刚挖出来的瘦小地瓜;几枚青涩的、不知从哪棵野树上摘下的酸果子;一捧晒干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蒲公英;甚至有人脱下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破夹袄,颤抖着想要披到林墨竹身上……
大人!拿着!
大人!路上吃!
大人!天冷!穿上这个!
大人!留下吧!求求您了!
各种各样的、微薄得可怜的东西,带着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清苦,甚至霉变的酸馊,被无数双粗糙、黝黑、沾着泥巴和苦难印记的手,颤抖而固执地递到林墨竹面前。每一张脸上都流淌着泪水,写满了最质朴、最绝望的不舍与挽留。
林墨竹被这汹涌的人潮和悲声彻底淹没了。他紧紧攥着驴子的缰绳,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十年官海沉浮,两度濒临绝境,他未曾流过一滴泪。悬纱明志时没有,面对钱万贯的刀光时没有,呕心沥血时没有,接到罢官严旨时也没有。然而此刻,面对这无数双捧着微薄之物、泪流满面、苦苦挽留的手,面对这汹涌如潮、至真至朴的民心,他心中那根绷了十年、早已千疮百孔却始终未曾断裂的弦,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断!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汹涌而出,顺着他清瘦而布满风霜的脸颊,肆无忌惮地奔流而下,滴落在胸前粗陋的布衣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松开缰绳,颤抖着抬起手,似乎想擦去这汹涌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
乡亲们……他张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林墨竹…无能…愧对河阳父老!他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对着这片浸透了他血泪的土地,深深、深深地弯下了腰,久久不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恸哭淹没在百姓震天的悲声里。
良久,他直起身,脸上泪痕纵横,眼神却在一片泪水的洗涤后,变得异常清澈、平静,甚至透出一种大悲之后的了悟与释然。他示意林福从一头毛驴的驮筐里,取出那套简单的笔墨和一个早已磨得光滑的旧画筒。
拿…纸来。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赵德明慌忙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本还算干净的空白公文簿册,颤抖着撕下几张稍大的纸页,又寻来一块相对平整的断墙残壁当作画板。
林墨竹接过纸,铺在断壁上。他拿起笔,饱蘸浓墨,没有丝毫犹豫。笔锋落下,如同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灵动无比。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枯笔飞白,浓淡相宜。墨色在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染、勾勒、成形——风雨之中,一竿清瘦劲竹拔地而起!竹竿挺拔孤直,宁折不弯,竹节分明,如同铮铮铁骨;竹叶疏朗,在狂风中恣意舒展,虽被风雨摧折得略显零落,却更显其坚韧不屈、傲然独立的品格!整幅画,墨气淋漓,笔力遒劲,一股孤高劲节、不随流俗的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画毕,他凝视着画中那竿风雨劲竹,沾满墨汁的笔尖悬在纸页一侧的空白处。他眼中翻涌着十年为官的辛酸、为民请命的不悔、去职离别的悲怆,最终都化为一片澄澈的坦然。他提笔,在画旁空白处,用他那瘦硬通神、风骨铮铮的字体,写下了四行诗句:
此身已许黎庶事,
不向东风怨未平。
写取一枝清瘦竹,
留与河阳听雨声。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他掷笔于地,那支陪伴他多年的旧笔在泥泞中滚了几滚,墨迹沾染了尘土。
他不再看画,也不再看身后哭喊挽留的万千百姓。他翻身上了那头最瘦弱的毛驴,挺直了脊背。老仆林福牵着另外两头驮着简单行李的驴子,主仆三人,迎着初升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朝阳,向着城门之外,那未知的、布满泥泞的归途,缓缓走去。瘦驴的蹄声,在渐渐低下去的悲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在他身后,是那座依旧破败却浸透了他十年心血的城池;是那片跪满长街、哭声震天的父老乡亲;是断壁上那幅墨迹未干、风雨中傲然挺立的清瘦墨竹;还有那四行墨迹淋漓、如同血泪凝成的诗句,在晨风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悬纱县令的十年赤诚与千古悲歌。
风穿过破败的城门洞,呜咽着,卷起地上散落的纸页,也吹动着断壁上那幅墨竹。画中疏朗的竹叶,仿佛在风雨中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