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草之谜
临江府首富钱守业咽气时,死死伸着两根枯指。
满屋儿孙围着猜哑谜:是牵挂两位舅爷是惦记两处田庄是挂念两箱黄金
新纳的姨娘赵氏默默拨亮油灯,轻轻挑熄了其中一根灯草。
那两根枯槁的手指终于软软垂下。
灵堂里金山银海,纸灰漫天;供桌正中央,却供着一盏孤伶伶的桐油灯,灯盏里,只余一根灯草幽幽燃着。
他守了一生的泼天富贵,终究只落得两根灯草的余地。
道光十三年的秋,似乎比往年更寒、更沉。临江府首富钱守业那副早已被淘空的躯壳,终于走到了尽头。钱府深宅内院,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浓烈的药味、沉水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源自床榻深处腐败躯体的甜腥气息,死死交织,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令人窒息。
钱守业仰卧在紫檀雕花大床上,锦被盖至胸口,却盖不住那份触目惊心的嶙峋。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颧骨高耸如刀削的山石,一层蜡黄发青的死气牢牢覆在皮肉上。喉咙里,那口粘稠的浓痰如同拉锯般呼噜——呼噜——作响,时断时续,顽强地证明着这具残躯里尚存一丝游魂。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似用尽全身气力,胸膛微弱起伏,带起锦被上微不可察的褶皱,仿佛下一刻便是彻底的沉寂。
然而,那沉寂迟迟不来。他那枯瘦如柴、青筋虬结的右手,不知何时竟从厚重的锦被下挣了出来,固执地伸向虚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食指与中指——绷得笔直,微微颤抖着,顽强地指向昏黄帐顶的某个虚无之处。这姿态,如同一个凝固的、无声的诘问,又像一个指向幽冥的绝望路标。
满屋子的人,屏息凝神。大奶奶王氏,一身素服,坐在床前绣墩上,帕子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却听不到一丝呜咽。大少爷钱广仁、二少爷钱广义,垂手侍立床尾,脸上混杂着悲戚、焦躁,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几位本家叔伯,或坐或立,目光闪烁,不时在那两根固执的手指与彼此脸上逡巡。管家钱禄垂着头,侍立门边,像一尊泥塑。几个心腹丫鬟,如春杏、秋菊,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敢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一眼那垂死的家主和他那诡异的手势。
压抑的寂静里,只有那呼噜——呼噜——的痰音,如同钝刀,一下下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二叔!大少爷钱广仁终于按捺不住,一步抢到床边,俯下身,声音带着刻意的哀痛,您老可是还有两位至亲未曾得见侄儿这就差人快马加鞭去请!是湖州的老姑奶奶还是……
话未说完,钱守业那颗深陷在绣枕里的头颅,猛地左右剧烈地摇动了两下!动作突兀而僵硬,带动颈骨发出细微的咔声。喉咙里的痰音骤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响亮,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鼓动。那伸出的两根手指,非但没有收回,反而绷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颤抖得愈发明显,像两枝在狂风中濒临折断的枯苇。
这剧烈的反应像一盆冷水,浇得钱广仁脸上那点哀戚瞬间褪尽,只余下尴尬和一丝狼狈的恼怒。他讪讪地退后半步,目光求助似的投向二少爷钱广义。
钱广义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更为恳切的忧虑,也凑到床前:二叔!侄儿明白了!您老人家定是放心不下外头那两处顶顶紧要的产业吧是城东新置办下的那五百亩上等水田还是码头边那两间日进斗金的绸缎铺子您放心,侄儿们定会……
呼——噜!呼噜噜——!钱守业的喉咙里爆发出更响、更急促的痰鸣,如同濒死的困兽在喉咙里咆哮。他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竟在刹那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钱广义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亲人间的暖意,只有一种被冒犯的、濒死的狂怒和极度的失望!他的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更加用力地、疯狂地左右摇撼!每一次摇动都带着要将脖颈扭断的决绝。那两根枯指,更是直挺挺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气势,固执地指向虚空,纹丝不动。锦被下的身体似乎也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痉挛起来。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钱广义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身后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那盏唯一亮着的桐油灯灯火猛地一跳。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痰鸣和钱守业因激动而愈发艰难的粗重喘息。那两根枯指,悬在昏黄的灯光里,成了房间里唯一鲜活、却又无比狰狞的存在。
角落里,抱着小少爷的奶娘张妈,看着两位少爷接连碰壁,又看看老爷那狰狞骇人的神色和那两根索命般的手指,心头突突直跳。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带着浓重的乡音怯生生开口:老爷…老爷啊,您老这么揪着心,莫不是…莫不是惦记着两位舅老爷太太娘家的亲兄弟他们…他们前儿个还托人捎信,说路上耽搁了,已在加紧赶来了!您老宽宽心,再等等,再等等舅爷们就到了啊……
她的话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安抚。
床上的钱守业,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奶娘和她怀中懵懂的幼儿。然后,他竟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遮住了那骇人的精光。但那颗头颅,依旧在枕上,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决地左右摇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彻底的否定。
更令人心头发毛的是,那只悬在空中的枯手,那两根直挺挺的指头,依旧如铁铸般,固执地伸着,指着,纹丝未动!仿佛奶娘的话,连同之前两位少爷的猜测,都不过是拂过磐石的微风,未能撼动其分毫。
这无声的否定,比方才的狂怒更让人绝望。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在场的人心。大奶奶王氏捂着嘴的帕子湿透了一片。两位少爷额角沁出冷汗,面面相觑,眼中只剩下茫然和越来越浓的不安。叔伯们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嗡嗡。管家钱禄的头垂得更低了。丫鬟们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再抬。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这垂死之人如此死不瞑目,如此执念深重那两根手指,究竟指向何方指向何物巨大的谜团和濒死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几乎要将这华丽的卧房压垮。时间,在这诡异的僵持中,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2
灯草断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几乎凝固成冰的时刻,一直静默侍立在床榻另一侧阴影里的赵姨娘,轻轻动了。
她不过双十年华,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衫子,在满室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她脸上并无太多悲戚,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并未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那盏放在床边小几上的桐油灯上。
那灯是寻常的黄铜质地,灯盏里盛着半盏清亮的桐油。两根细细的、淡黄色的灯草芯子,并肩浸在油中,顶端各自燃着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火焰。火苗在沉闷的、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里,极其微弱地摇曳着,不时爆出一点细小的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两簇微光,勉强驱散着床榻周围一小圈浓稠的黑暗。
赵姨娘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几旁。她伸出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拈起搁在灯盏旁那柄细长的黄铜镊子。动作轻巧得如同拈起一枚花瓣。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那冰凉的铜镊尖,极其精准地夹住了其中一根灯草的顶端。
微微用力,向上一提。
噗——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钱守业喉咙里那持续的痰鸣淹没的轻响。
那根被夹住的灯草芯子,顶端那点微弱的火苗,瞬间熄灭。一缕极细、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气,袅袅升起,旋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灯盏里,只剩下一根灯草在孤独地燃烧。那单薄的火焰失去了同伴的依傍,似乎猛地亮了一下,火苗向上窜了窜,旋即又稳定下来,依旧只是黄豆大小,却显得比先前更专注、更孤清了些。原本被两根灯草分摊的光亮,此刻尽数由这一根承担,竟似将床榻前这一小片区域,照得微微明亮清晰了几分。钱守业那张枯槁如鬼的面容,在跳动的单薄光晕下,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就在那根灯草熄灭的刹那——
奇迹发生了。
钱守业喉咙里那如同拉锯般持续了不知多久、折磨着所有人神经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他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上方华丽的承尘,最终,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落向了床边的小几,落向了那盏桐油灯。
他的目光,凝固在灯盏里那唯一一根燃烧着的灯草上。
那根伸在锦被之外、僵直地指向虚空、绷紧如铁条的两根枯指,就在这目光落定的瞬间——
如同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枯枝,也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机的提线木偶。
猛地一软!
极其突兀地、软软地垂落下来。
啪嗒。
枯瘦的手背,无力地搭在了冰冷的、绣着繁复牡丹的锦缎被面上。那两根曾执拗地指向未知、令满室亲眷惶惑恐惧的手指,此刻弯曲着,松弛着,了无生气地蜷在绣线之间。
紧接着,钱守业那一直微微起伏、艰难维持着最后一丝气息的胸膛,最后一次,极其微弱地向上抬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如同叹息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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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永恒的、彻底的沉寂。
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浑浊的光,熄灭了。那张蜡黄发青的脸上,所有紧绷的、痛苦的、不甘的纹路,在这一刻奇异地舒展开来,凝固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仿佛终于寻得了渴求已久的归宿。甚至,那僵硬干裂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若有若无、诡异至极的弧度。
像哭,又像笑。
更像是一种……解脱。
3
灯草遗恨
钱守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偌大的卧房里竟陷入了一片比死亡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结局钉在了原地。
大少爷钱广仁最先反应过来,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只软软垂落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小几上那盏只剩一根灯草的油灯,再看向床边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赵姨娘。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惊愕、茫然、随即是汹涌而来的被愚弄般的狂怒!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吼叫,想质问,想斥骂这贱妇的荒谬行径害死了父亲!可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棉絮,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二少爷钱广义则是一脸的呆滞,眼珠瞪得溜圆,仿佛还没从那根熄灭的灯草与父亲瞬间断气的巨大反差中回过神来。他看看灯,看看父亲瞬间平静下来的遗容,又看看赵姨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荒谬绝伦的感觉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爹——!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终于撕破了死寂。大奶奶王氏仿佛被这声哭嚎抽走了全身筋骨,整个人从绣墩上软软地滑落,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她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刮擦着光滑的紫檀木,发出刺耳的声响,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血丝很快从额角沁出。我的老爷啊!你就这么……你就这么走了啊!为了一根灯草……一根灯草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怆和一种被巨大荒谬击垮的绝望。这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心上。
奶娘张妈抱着小少爷,吓得浑身哆嗦,下意识地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自己却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满屋的丫鬟仆妇,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跟着主子们或真或假地哀哀哭泣,一时间悲声四起,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彻底淹没。
唯有赵姨娘。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捏着那柄刚刚挑熄了一根灯草、此刻犹带一丝余温的黄铜镊子。昏黄的单薄灯光映在她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上,照出眼底深处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周遭的嚎哭、惊愕、愤怒、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在礁石上,却未能撼动她分毫。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看着灯盏里那根孤独燃烧的灯草,火苗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跳跃,仿佛映照着另一个无人能懂的世界。
管家钱禄是第一个从混乱中找回一丝理智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沉,仿佛要将满屋的悲声和荒谬都压进肺腑深处。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肃穆而哀戚的面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压过了满室的哭声:
老爷——归天了!
这一声宣告,如同丧钟敲响。紧接着,他转向门口侍立的心腹小厮,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快!鸣丧钟!速报各房各院!大开中门!请阴阳先生!备寿材、孝服、香烛纸马!通传各铺面掌柜、田庄管事即刻来府听命!府内所有仆役,即刻换上素服,各司其职!灵堂就设在正厅!快!都动起来!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瞬间将弥漫在卧房里的巨大荒谬和混乱强行按了下去。小厮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很快,低沉、浑厚、带着金属颤音的丧钟声,当——当——当——地响彻了整个钱府,穿透重重院落,向着临江府的夜空扩散开去。这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巨大的回响。府邸深处,各处院落次第亮起灯火,人声、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管事们急促的吆喝声,如同被惊扰的蚁穴,轰然爆发。
钱守业,这位临江府首富,坐拥十数万家财、良田万顷、商铺二十余间日进斗金的巨贾,在道光十三年的深秋,因两根灯草而死不瞑目,最终因其中一根熄灭而含笑九泉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那沉重的丧钟声,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传遍了临江府的每一个角落。这消息太过离奇,太过讽刺,以至于压过了人们对财富本身的惊叹,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最富戏剧性、也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谈资。一个守财奴的极致,一个吝啬鬼的巅峰,就此以一种荒诞绝伦的方式,永远镌刻在了临江府的历史记忆里。
灵堂设在钱府最轩敞的正厅积善堂。堂名是钱守业生前亲笔所题,巨大的匾额高悬,金漆在满堂素白中显得格外刺目。
厅内白茫茫一片。素白的孝幔从高高的梁上垂下,层层叠叠,将原本朱漆雕花的梁柱包裹得严严实实。巨大的黑漆棺椁停在正中,前面是同样漆成黑色、堆满供品的香案。香案上,成排的素烛日夜不息地燃烧着,粗大的香柱插在硕大的铜香炉里,青烟袅袅不绝。厅堂两侧,摆满了府中上下人等、亲朋故旧、商铺掌柜、田庄管事送来的纸扎祭品:金山银山、高楼广厦、骏马香车、仆役成群……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几乎塞满了所有空隙。纸钱焚烧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在凝滞的空气中盘旋飞舞,落在地上,落在孝服上,落在人们的头发上。
前来吊唁的人流络绎不绝。府衙的师爷、商会的会长、钱庄的同行、米行的巨贾……一个个身着素服,神情肃穆,排着队在棺椁前上香、叩拜。司仪拖着长腔高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属答谢——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少爷钱广仁、二少爷钱广义披麻戴孝,跪在棺椁两侧的草垫上,机械地向着每一位吊客叩首还礼。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哀戚,眼底深处却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焦虑和算计。
大奶奶王氏因悲痛过度,已被人搀扶回房休息。奶娘张妈抱着懵懂无知、也穿着一身小小孝服的小少爷,远远地跪在角落的蒲团上。
在这片充斥着香烛纸钱气味、嗡嗡人声和压抑悲声的喧嚣中心,在堆积如山的奢华祭品环绕之下,香案的正中央,一个位置最显眼、最不容忽视的地方,却摆放着一个极不相称的东西。
一盏灯。
正是钱守业临终卧房里那盏普通的黄铜桐油灯盏。
灯盏被擦得锃亮,里面盛满了清油。此刻,灯盏里只有一根淡黄色的灯草芯子。灯草顶端,一点昏黄却异常稳定的火苗,正静静地燃烧着。火光跳跃,映照着灯盏本身冰冷的光泽,也映照着周围那些巨大、华丽却毫无生气的纸扎金山银山。
这盏孤灯,被特意供奉在此处。它是整个灵堂最朴素、最卑微的存在,却奇异地成为了所有目光最终的落点。每一个踏入灵堂的人,无论是真心哀悼还是虚应故事,在完成那些繁复的礼节后,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盏灯吸引过去。他们看着那根孤独燃烧的灯草,看着那点微弱却执着的火光,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惊愕、不解、鄙夷、啼笑皆非……种种情绪如同走马灯般变换,最终都化为一抹难以言喻的荒诞感,沉淀在眼底。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素白的孝幔间低低回荡。
瞧见没就是那盏灯……
两根灯草……真真儿的,临了临了,就为省这一根……
啧啧,万贯家财啊,够点几万年的灯草了吧何至于此!
守财奴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古今罕有了……
嘘……小声点,主家听着呢……
管家钱禄穿着一身崭新的青布孝服,腰板挺得笔直,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垂手侍立在香案一侧,距离那盏灯不过几步之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谦卑笑容的圆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低垂着,落在自己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尖上。只有当吊唁的人群因那盏灯而发出难以抑制的骚动或议论时,他才会极其迅速地抬起眼皮,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视过去。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冰冷的压迫感,往往能瞬间让那些窃窃私语戛然而止,让那些脸上带着讥诮神色的宾客慌忙低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的目光偶尔也会掠过那盏灯,掠过那根孤独燃烧的灯草。那一刻,他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光芒。是嘲讽是悲凉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4
灯草余烬
夜深了。喧嚣了一日的灵堂终于沉寂下来。吊唁的宾客早已散去,只留下几个守灵的下人蜷在角落里打着盹。惨白的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斜斜地洒落在地面堆积的纸钱灰烬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赵姨娘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堂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藕荷色旧衫子,外面松松地罩了一件麻衣,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披麻戴孝。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在空旷肃杀的大厅里显得格外伶仃。
她缓步走到香案前,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奢华祭品,掠过那巨大的棺椁,最终,落在了香案正中央,那盏孤伶伶的桐油灯上。昏黄的火苗依旧在跳跃,是这死寂灵堂里唯一微弱的光源,也是唯一活动的存在。
她没有上香,也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脸,凝视着那一点微光。清冷的月光和昏黄的灯光交织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神情模糊不清。许久,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瞬间便消融在凝滞的空气里。
她弯下腰,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纸包。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放在灯盏旁边,紧挨着那些价值连城的供品。然后,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去了灯盏边缘沾染的一点极其微小的香灰。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和……怜惜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盏灯,那跳跃的火苗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两点小小的光。旋即,她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积善堂,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回廊深处浓重的夜色里。
角落里,看似沉睡的管家钱禄,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半张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那缝隙又合上了,仿佛从未睁开过。
香案上,那盏孤灯依旧静静燃烧。旁边,赵姨娘放下的那个素白纸包,在夜风中微微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几根同样淡黄色的、纤细的灯草芯子。新的,还未曾浸过油。
钱守业下葬后的第七日,按规矩是头七回魂夜。钱府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种表面的哀戚和暗流汹涌的紧张气氛中。
积善堂的灵堂布置还未撤去,只是撤掉了大部分奢华扎眼的纸扎祭品,显得空旷了些。香案上依旧香烟缭绕,素烛长明。那盏黄铜桐油灯,依旧供奉在正中央的位置,灯盏里的油是新添满的,那根孤独的灯草火苗跳跃着,成为这空旷灵堂里最醒目的存在。
午后,管家钱禄拿着一本厚厚的蓝皮账册,脚步沉稳地走进了正厅。大少爷钱广仁、二少爷钱广义以及几位本家叔伯早已等候在此,分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气氛凝重。关于家产分割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即将开始。
钱禄面无表情,将账册恭谨地放在主位的空案几上——那是钱守业生前的位置。他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平板无波,开始一板一眼地汇报:
禀大少爷、二少爷、诸位老爷:遵照老爷生前……嗯,遗愿,账目已初步清点完毕。他顿了顿,翻开账册第一页,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
现银库房共存:库平足纹银九万八千七百五十四两三钱二分;金叶子一千二百两整;各府、县钱庄票号通存通兑银票,折合库平银六万三千四百两整。
名下田产:临江府境内上等水田一万一千三百亩;山地、林地、旱地共计八千七百亩;各田庄庄屋、仓房、碾坊、佃户屋舍,详细数目见附录一。
城中商铺:位于府城主街‘聚财街’旺铺,经营典当、绸缎、米粮、杂货等,共二十一间。其中典当行七间,绸缎庄五间,米行三间,其余杂货铺六间。每日流水账册及历年盈余,见附录二。
府邸:本宅院三进七跨院,房舍一百零八间;城外别院‘怡园’一处,亭台楼阁俱全;另于城南、城西各有小院两处。
奴仆:府中现有一等仆妇管事十二人,二等丫鬟小厮三十八人,三等粗使仆役五十六人。城外各田庄庄头、长工、佃户及其家眷,人数另册详载。
随着钱禄毫无感情色彩的报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他平板的声音在回荡。两位少爷和几位叔伯的眼睛,随着那一个个庞大的数字而越来越亮,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九万八千两现银!六万三千两银票!万亩良田!二十一间日进斗金的旺铺!这泼天的富贵,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
钱禄念完主要项目,合上账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香案中央那盏孤灯。昏黄的火苗在略显昏暗的厅堂里跳跃着。他嘴角那丝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再次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补充道:另,老爷生前卧房内一切陈设,按其……特殊习惯,暂未清点入册。包括那盏……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盏灯,桐油灯。待少爷们示下。
提到那盏灯,厅堂里原本被巨大财富激起的灼热气氛,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凝滞了一下。
大少爷钱广仁脸上贪婪兴奋的红晕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羞恼和厌恶的神情。他猛地一挥手,像要驱赶什么不洁之物,声音带着烦躁:那破屋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好清点的!除了那几件硬木家具还算值俩钱,别的都是些破烂!那盏破灯……晦气东西!赶紧的,连同那些破烂被褥碗碟,都给我扔出去!看着就心烦!
二少爷钱广义也皱紧了眉头,接口道:大哥说得是!爹他老人家……唉,节俭了一辈子,留下的那些个贴身物件,实在……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管家,你看着处理掉便是!不必入账了!省得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我们钱府!
几位本家叔伯也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都带着一种急于与那吝啬过往划清界限的尴尬和嫌恶。
钱禄垂着眼皮,恭敬地应道:是,老奴明白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处理的不是旧主的遗物,而是一堆真正的垃圾。
议事继续进行,焦点很快又回到了那些令人垂涎的田产商铺分割上。争论声、试探声、算计声,渐渐在厅堂里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为了城东那五百亩上等水田该归大房还是二房,为了码头边那两间位置绝佳的绸缎庄该作价几何,为了库房里那批压箱底的蜀锦该由谁来继承……方才还维持着表面兄友弟恭、一团和气的亲人们,此刻已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没有人再去看一眼香案上那盏孤灯。它静静地燃烧着,微弱的火苗跳动着,映照着厅堂里这一张张被巨大财富扭曲了的面孔。灯盏旁,赵姨娘头七那夜悄悄放下的那包新灯草,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素白的纸包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钱禄垂手侍立在一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当他偶尔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那跳跃的灯火,再扫过厅堂中争得不可开交的主子们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如同冰面上的反光,转瞬即逝。
5
灯草终
钱守业生前居住的东跨院,在他咽气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彻底沉寂下来。院落依旧干净,却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死寂和尘埃落定的萧索。
正房东屋,那间宽敞却透着莫名寒意的卧房内,如今空了大半。值钱的紫檀大床、顶箱大柜、红木桌椅等大件家具还在原位,上面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曾经堆满各种杂物的墙角、案头,如今变得空荡。那些积攒多年的破旧衣衫、用秃了的毛笔、磨穿了底的砚台、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废纸、甚至一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捡回来的小物件……所有被钱守业视为家当、绝不容他人染指的宝贝,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靠窗那张巨大的、同样落满灰尘的书案上,还残留着些许痕迹。案头一角,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东西。
正是那盏在灵堂被供奉了七日、如今已被撤下的黄铜桐油灯。
灯盏被擦得很干净,黄铜表面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灯盏里没有油,也没有点燃的灯草。它像一个被彻底榨干了最后价值的符号,冰冷、沉默、毫无生气地搁置在那里。
管家钱禄背着手,缓缓踱进这间充满回忆和死亡气息的屋子。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径直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个空空的灯盏上。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戴了面具般的平静。
他伸出手,枯瘦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灯盏边缘。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意味。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灯盏本身,而是落在了灯盏旁边,随意丢在案上的几本厚厚的账簿上。
那是钱府历年收支的总账。封面是深蓝色的厚棉纸,边缘已经磨损,书脊用麻线仔细地装订过,显得厚重而古旧。
钱禄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翻开最上面一本账簿的封面。发黄的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银钱的出入。数字工整清晰,一丝不苟,每一个铜板都记录在案。
他的指尖顺着那些墨字缓缓滑过,最终停留在账簿的夹页处。那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用指甲轻轻一挑,一截干枯的、带着明显霉斑的麦穗头,被挑了出来。麦粒早已干瘪发黑,只剩下空空的麦壳,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
钱禄捏起那截枯麦穗,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仿佛透过这干瘪的麦穗,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五十年前还是更早临江府那场百年不遇的大灾荒饿殍遍野,树皮草根都被啃食殆尽。一个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半大孩子,像一条垂死的野狗,蜷缩在临江府最大的裕丰米行高高的门槛外。米行里飘出的新米蒸煮的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他贪婪地吸着那点香气,胃里像有无数把刀在搅动。他死死盯着门槛内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看着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米行伙计趾高气扬地走过,看着那些肥头大耳的粮商坐着轿子出入。一粒不知何时从运粮麻袋缝隙里遗落、又被无数鞋底踩进砖缝、早已霉变发黑的麦粒,成了他眼中唯一的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抠进坚硬的砖缝,一点一点,将那粒裹满灰尘和霉斑的麦粒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那霉变的苦涩味道,混合着砖缝的土腥,成了他刻入骨髓的记忆。
钱禄捏着麦穗的手指微微收紧,枯麦穗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断裂声。他将那半截麦穗随手丢回账册夹页里,仿佛丢弃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他的目光又移向书案靠墙的位置。那里挂着一个半旧的靛蓝色粗布钱袋。钱袋鼓鼓囊囊,但形状很怪,似乎里面装满了细碎沉重的东西,而非整锭的银子。袋口用一根磨损得发亮的麻绳紧紧系着。
钱禄伸出手,解开了那个粗布钱袋。袋口敞开,倒出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铜钱或碎银,而是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锈迹斑斑的……铜片、铁片,甚至还有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这些东西在案上散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这堆垃圾,钱禄的嘴角终于无法抑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极其刻薄冰冷的笑容。这笑容扭曲了他整张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丑恶后的残忍快意。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空旷、冰冷、只剩下昂贵硬木家具的屋子,扫过那盏空置的铜灯,扫过案上那堆锈迹斑斑的财富,最终落回那几本厚重的、记录着泼天富贵的账册上。他伸出手,用指关节在那深蓝色的账簿封面上,极其缓慢而有力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如同叩击棺木。
老爷啊……他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在空寂的房间里幽幽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洞悉,您守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连根灯草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烧……您说您守住的,到底是金山银山,还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堆锈铁片和那盏冰冷的铜灯,嘴角的讥诮如同冰锥,……还是您心里头,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破窟窿
他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慢慢踱到窗前。窗外,是钱府深宅重重叠叠的院落,飞檐斗拱,气象万千。远处隐约传来商铺伙计的吆喝声,车马粼粼声,那是属于活人的、充满铜臭气息的喧嚣。
钱禄静静地站着,像一截枯死的树桩。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与那些冰冷昂贵的家具阴影交织在一起,模糊而扭曲。他身后的书案上,那堆锈迹斑斑的铜铁碎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