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鬼驿 > 第一章

雾气沉沉的子夜,陈骁的摩托切开锈城腹地粘稠的霓虹雨幕。劣质全息广告穿透水汽,在他护目镜上投下不断跳动的猩红倒计时——飓风平台超时赔付倒计时:02:17。后座保温箱里,那碗天价的黄金蟹粉面正随着引擎震动微微嗡鸣,如同某种不安的活物。
滴——新订单:虹桥区‘幻梦’殡仪馆,接收人:七号厅无名氏。时效:23分钟。冰冷的电子女声刺入耳蜗深处的植入体。
陈骁喉结滚动了一下。虹桥区那片电子地图上用腐蚀性橘黄色标注的高危算法盲区,上个月刚吞掉三个钻石骑手,连人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系统提示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疲劳指数96%,信用积分余额不足。拒绝订单将自动触发债务清偿流程,抵押物:左肾仿生器官(型号CY-7)。
他猛拧油门,胯下的铁骡老摩托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咆哮,冲入前方被厚重工业废气与永不停歇的酸雨浸泡得更加黑暗的隧道。护目镜上,代表生命体征的绿色波形线陡然拔高,又在下一刻被强制注射的合成肾上腺制剂压成一条麻木的直线。平台算法精准榨取着血肉之躯最后的能量,把他变成一颗高速飞行的、温顺的子弹。
隧道尽头并非料想中的破败街巷。
浓雾诡异地散开,露出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仿古建筑群轮廓。高耸的飞檐刺破低垂的电子乌云,檐角悬挂的却不是铜铃,而是密密麻麻、幽幽闪着惨绿荧光的全息监控探头,冰冷地扫视着下方。惨白的、仿佛由凝固月光砌成的围墙向两侧无限延展,看不到尽头。唯一的入口,是两扇高达十米的、布满暗红色锈蚀的巨大木门,门楣之上,一块边缘剥蚀的木匾在电流的滋滋声中,浮凸出两个不断流溢着数据残影的狰狞篆字——鬼驿。
陈骁的摩托像是撞进了一面无形的凝胶墙,速度骤降。周围的光线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驿站自身散发的、毫无温度的惨白荧光。通讯信号、GPS定位、甚至植入体与平台的神经链接——所有指向外部世界的通道,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彻底掐断。护目镜边缘疯狂闪烁的红色三角警告符号,是他与正常时空最后脆弱的联系。
大门无声地滑开一条仅容摩托通过的缝隙。
驿站内部,是凝固的死寂与颠狂光影的诡异混合体。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青石主道,两侧林立着同样惨白的厢房,无穷无尽。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纸张、劣质线香焚烧和一种更难以言喻的、类似生物电路板过载烧焦的混合怪味。惨绿或幽蓝的全息影像在其中无序地游荡、闪烁:拖着长长数据残留尾迹的无面女子;肢体扭曲成非人角度、在厢房檐角无声爬行的模糊影子;悬在半空、由无数细小哭泣表情包拼合成一张巨大人脸的诡异光团……
它们是驿站居民,是这个空间规则扭曲的具象化产物,是这个赛博地狱滋生的电子厉鬼。
滴!订单时效剩余:18分钟。目标:第七厢房区,‘无名氏’厅。警告:偏离路径将触发‘清洁协议’。平台的指令如同跗骨之蛆,无视物理隔绝,再次强制植入他的听觉神经。
引擎低沉地轰鸣,铁骡载着陈骁碾过冰冷光滑的青石路面,驶入厢房区迷宫般的小巷。那些全息鬼影对他的闯入漠不关心,自顾自地重复着扭曲、闪现、聚合又溃散的过程。它们的目光——如果那些闪烁的能量点能称为目光的话——空洞地穿透他的身体,落在更虚无的远方。
第七厢房区深处,无名氏厅的门虚掩着。惨白的荧光从门缝里渗出。
陈骁停稳摩托,摘下保温箱,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电子味的冰冷空气,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厅内空阔得令人心悸。没有棺椁,没有遗像,没有任何传统葬礼的痕迹。只有大厅中央,一张冰冷金属解剖台般的平台突兀地矗立着。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某种生物脱落的半透明硅胶状皮肤组织。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上面。
它穿着最新款的、带有自清洁纳米涂层的飓风平台骑手制服,胸口蚀刻着钻石骑手的徽记——这曾是陈骁奋斗的目标。但这制服包裹着的,已非血肉之躯。头颅是某种高强度合金打造的光滑球体,没有五官,只在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嵌着两枚不断滚过0与1洪流的暗红色光学透镜。颈部的金属与下方灰白色的、布满细微电路蚀刻纹路的聚合材料躯体以一种粗暴的方式熔接在一起。一条胳膊是布满锈迹的机械义肢,另一条则保留着人类手臂的形状,只是皮肤呈现出令人作呕的蜡白色,布满青黑色的坏死血管网。最刺眼的,是它腰间一条拇指粗的暗银色管线,如同丑陋的脐带,从后腰脊椎位置延伸出来,深深地扎入解剖台内部,隐隐传来能量流动的低沉嗡鸣。
一个被改造到面目全非、成为驿站本身一部分的前骑手残骸。陈骁胃里一阵翻搅。
保温箱放在解剖台边冰冷的金属面上,发出轻微一声磕响。
合金头颅上那对猩红的光学透镜,猛地锁定了陈骁。一股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扫描射线瞬间笼罩了他全身。陈骁的植入体发出一阵尖锐的过载警报,视野边缘的数据流疯狂闪烁。
订单……确认……一个嘶哑、破碎、如同金属摩擦砂纸的声音,直接从陈骁的颅内响起,生物电……符合……接口标准……准备……接入……
解剖台内部陡然亮起刺目的蓝光!一股庞大无匹的吸力从腰间的管线接口传来!无名氏那条蜡白色的手臂猛地抬起,五指扭曲成金属爪状,携带着风声抓向陈骁的后颈——那里正是骑手植入体神经接入端口的位置!
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陈骁猛地侧身翻滚,金属爪擦着他头盔掠过,在解剖台边缘留下几道深刻的凹痕。铁骡的电击防盗装置被他激活,一簇耀眼的蓝色电弧狠狠抽打在解剖台上,蓝光顿时一阵剧烈摇曳。
趁着这瞬间的阻滞,陈骁连滚带爬冲出无名厅,翻身跃上摩托,引擎嘶吼着冲入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驿站第一次醒了。
那些原本只是无序闪烁的全息鬼影,像是骤然获得了统一的指令。哭泣表情包构成的巨脸发出无声的尖啸,巷子两侧惨白的墙壁上瞬间凸出无数只由光影构成的手臂,疯狂抓挠抓向飞驰的摩托!檐角爬行的扭曲影子猛地扑下,带着一股数据腐败的恶臭!无数细碎的、令人疯狂的电子噪音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试图侵蚀瓦解陈骁的意识。
他像一个在电子风暴中心狂奔的疯子,将油门拧到底,铁骡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在狭窄的巷子里甩尾、撞击,车身不断擦过冰冷的墙壁,留下刺眼的火花和刮痕。护目镜上,路线图早已被一片象征危险的刺目红光覆盖,只有一条几乎被淹没的、极细微的绿色虚线,指向驿站地图上唯一一处标注着机房重地(危险)的区域——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撞开一扇虚掩的、布满尘埃的木门,陈骁冲进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这里不再是仿古建筑,而是赤裸裸的工业巨构。无数粗大的、包裹着绝缘材料的线缆如同巨蟒的巢穴,在地面、空中、墙壁上蜿蜒爬行,发出持续不断的能量嗡鸣。数十层楼高的空间里,林立着数百个巨大的、闪烁着冰冷指示灯的黑色服务器机柜矩阵,如同沉默的钢铁墓碑森林。巨大的散热风扇狂暴转动,掀起灼热的气流,空气里充满了臭氧和金属过热的焦糊味。红光、绿光、黄光在机柜表面疯狂闪烁,构成一幅令人头晕目眩的、代表纯粹数字运算的癫狂图景。
这里,才是幽灵驿站的心脏。
在机柜森林中央最低洼的区域,一个巨大浑浊的冷却水池翻滚着粘稠的气泡。池子边缘,散落着一些触目惊心的东西:几件印有飓风平台标志、沾满绿色冷却液污渍的破烂骑手冲锋衣;几顶变形凹陷的头盔;几截早已失去光泽、缠绕着断裂线缆的机械义肢碎片……
陈骁的目光凝固在池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具半倚在粗大线缆上的骸骨,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它穿着更早期、几乎褪尽颜色的骑手制服,骨骼呈现出一种被强酸或强电流反复侵蚀后的脆弱焦黑色。骨骨骸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骨深深地嵌入了那物体表面。旁边冰冷的金属地面上,用某种锐器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字缝里嵌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跑!!别送单!能量池…是绞肉机…用酸浆果…破坏冷却…核心在…
字迹在在后面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断了喉咙。骸骨的头颅转向机柜森林深处某个方向,空洞的眼眶仿佛还在死死盯着那里。它的左手腕上,套着一个早已停止运转、屏幕布满蛛网裂纹的老式骑手智能腕带。
陈骁颤抖着蹲下,小心翼翼地掰开那死死攥紧的右手焦黑指骨。
一颗果实滚落在他的掌心。
只有指节大小,外壳如同干枯的树皮,布满龟裂的纹路,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紫色泽——记忆碎片猛地击中他!这是锈城贫民窟污水河边顽强生长的幽灵浆果,剧毒,贫民用它酸蚀掉废弃电子产品上的贵金属提炼换钱。它的汁液能轻易蚀穿电路板!
他猛地抬头,顺着骸骨头颅指的方向望去。在池边不远处,一丛暗紫色的、茎秆扭曲如同痛苦人形的低矮灌木,在灼热的气流和弥漫的金属粉尘中顽强地生长着,枝头挂着几颗同样干瘪的暗紫色浆果。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骁的心脏。骸骨的警示、这致命的浆果、这深不见底的能量池……驿站运转的核心秘密,如同冰冷的齿轮,在他脑中轰然咬合!
巨大的冷却池,根本不是冷却池——它是驿站这个庞大服务器的生物电熔炉!那些被驿站捕获、被无名氏抓取准备接入的骑手,他们挣扎时爆发的生物电和神经脉冲,连同最终被抽干的生命力,都被那条脐带管线注入池中,转化为驱动整个驿站服务器矩阵运转的原始、血腥的电池!骸骨身上的侵蚀痕迹,正是被过量生物电能污染的高浓度冷却液长期浸泡的结果!而核心控制系统,就在冷却循环的关键节点上!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访问!清除协议启动!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彻整个机房空间。墙壁和天花板上,隐藏在检修口内的自动武器平台瞬间弹出底座,闪烁着红光的枪口开始转动瞄准!地面微微震动,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从几个方向传来——保安机器人被激活了!
陈骁毫不犹豫,猛地扑向那丛幽灵浆果树!灼热的气流夹杂着金属碎片刮过他的脸颊。他一把扯下几串浆果,不顾茎杆上尖刺扎入手掌的疼痛,将它们狠狠塞进冲锋衣内侧特制的防水夹层口袋里。抓起地上那把骸骨用来刻字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他转身冲向骸骨视线所指的方向——池边一个巨大的、被粗壮管道环绕的金属阀门基座!
基座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金属面板上,铭刻着细小的警告标识:冷却循环核心控制单元(勿动)。面板边缘,有强行撬动留下的新鲜痕迹——这显然是骸骨生前试图破坏的目标!它指向这里!
自动机枪的锁定激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后背和周围的金属上扫过,留下一个个炽热的红点。沉重的机器人脚步声已经从通道传来,越来越近!
陈骁咬紧牙关,用那块锈蚀的金属片狠狠撬向控制面板的缝隙!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混合着恐惧和肾上腺素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背后机枪转轴细微的嗡鸣正在加速锁定!
咔哒!一声脆响,面板被撬开一道缝隙!里面是密集闪烁的电路板和流淌着绿色冷却液的透明管道!没有丝毫犹豫,陈骁猛地将口袋里一把暗紫色的幽灵浆果狠狠捏碎!腥臭刺鼻的、带着强烈腐蚀性气味的暗紫色汁液顺着指缝滴淌出来!他狠狠地将手掌,连同那些破碎的浆果皮肉,一把摁进了控制单元暴露的核心电路板上!同时将另一把浆果残渣狠狠扔进邻近的冷却液透明管道!
滋啦——!!!
刺耳至极的电流撕裂声和剧烈的化学腐蚀声同时爆发!一股浓郁的、带着甜腻焦味的紫色烟雾猛地从控制单元和管道破裂处喷涌而出!被浆果汁液接触到的电路板瞬间焦黑碳化,爆出大蓬耀眼的电火花!管道中的绿色冷却液与浆果残渣接触,迅速变成沸腾翻滚的、冒着大量有毒紫色气泡的粘稠胶状物!
整个庞大机房的照明系统如同濒死者般剧烈抽搐起来!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一连串沉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哀鸣和爆炸声!狂暴旋转的散热风扇像被掐住脖子,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高频尖叫后,转速骤降!空气中弥漫的臭氧焦糊味瞬间被刺鼻的化学腐蚀气味取代!
那些刚刚锁定陈骁的自动武器平台,眼中的红光急速闪烁了几下,如同短路的灯泡一般熄灭了。沉重的机器人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驿站的核心,被这来自底层荒野的剧毒酸液,短暂地麻痹瘫痪了!宝贵的混乱时间窗口正在飞速流逝!
借着最后几盏抽搐的应急灯光,陈骁的目光死死盯住冷却池对面。在极度的混乱与黑暗的边缘,他看到了一扇门。
一扇极其现代、极其突兀的合金气密门。门上方,一个醒目的全息标识在电流不稳的闪烁中艰难维持着——绿色的箭头不断跳动,指向门外,旁边是几个简洁的英文大写字母:EXIT。
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深吸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疲惫。陈骁发动铁骡,拧紧油门,冲向那扇门!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在死寂的、只有零星电弧炸裂声的机房中显得格外刺耳。快!再快一点!
就在距离合金门不足十米时,整个空间猛地一震!
那股熟悉的、源自驿站深处的恐怖禁锢力量如同涨潮般汹涌而至!被腐蚀破坏的控制节点似乎触发了更深层的防御机制!粘稠的电子浓雾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光线再次被急速抽离!空气变得如同凝胶般沉重,摩托车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急剧下降!
陈骁甚至能感觉到后颈的骑手接入端口在发烫、在震颤——那是驿站要强行建立连接、将他彻底拖回那个永恒的送货地狱的前兆!
嗡——!
合金气密门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械运转声,厚重的门体开始缓缓向内滑动,一丝外界混沌的光线和充满铁锈味的潮湿空气透了进来!生路正在打开!
休息时间结束,骑手陈骁。请立即返回岗位,完成您的订单配送。那个冰冷的、毫无情感的驿站合成音,再次直接在他大脑深处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口吻。双腿如同灌满了冷却池里冰冷的淤泥,沉重得无法抬起。一股强大的、源自神经植入体的强制麻痹感,正沿着脊椎飞速向上蔓延!
生的门在眼前开启,身体却向地狱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拖入黑暗的瞬间,陈骁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池边那具焦黑的骸骨,那只空洞的、凝固着无尽警示的眼眶,那只死死攥过幽灵浆果的右手……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的、混杂着无尽恐惧与滔天愤怒的蛮力轰然爆发!那不是肌肉的力量,是灵魂在尖叫求生!
呃啊啊啊——!
野兽般的嘶吼撕裂喉咙!他猛地从铁骡上扑了出去!不是奔向那扇门,而是狠狠扑向旁边一根裸露在外的、手腕粗细、包裹着破裂绝缘皮的高压线缆!那线缆闪烁着不祥的幽蓝电弧,正是给附近一个尚未完全停机的服务器阵列供电的主线路!
那双被幽灵浆果腐蚀液灼伤、皮开肉绽的手,无视了皮肉烧焦的剧痛和致命的电压,死死抓住了那根裸露的电线!
滋啦啦——!!!
人为制造短路!
比之前强烈十倍的电弧如同狂暴的蓝色巨蟒,在他手中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甩飞出去!整个机房彻底陷入一片黑暗,所有残余的指示灯全部熄灭!驿站禁锢他的力量为之一松!
借着这瞬间的、用生命创造的干扰,陈骁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狠狠撞在了那扇正在关闭的合金气密门上!
砰!
沉重的合金门被他撞得向内豁开更大的缝隙!冰冷的、带着浓重工业废气味道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拂在他滚烫的脸上!他像一袋沉重的垃圾,顺着缝隙滚了出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身后,那扇象征着永恒囚禁的厚重合金门,在失去动力后终于不甘地停止了滑动,只留下一条不足半尺的缝隙,里面是无尽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混合着血水和汗水流下。陈骁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扯动着胸腔里火烧般的疼痛。他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是锈城边缘那片熟悉的、被永夜笼罩的庞大贫民窟。远处高楼投射的、残缺不全的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劣质燃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此刻却如同天国般甜美。
他爬出来了。从那个赛博聊斋的坟场里,爬回了人间的地狱。但至少,这里还有空气可以自由呼吸。
冰冷的碎石硌着陈骁的脸颊,混着铁锈味和垃圾腐臭的潮湿空气猛烈地灌入他火烧火燎的肺里,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贪婪地吸着,哪怕这空气污浊不堪,也是活着的证明。身后,那扇厚重的合金气密门嵌在巨大、冰冷、毫无生气的混凝土墙体上,缝隙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若有若无的能量嗡鸣残响,像一个怪物暂时合拢的巨口,危险并未真正远去。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任凭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洗刷着血污和冷却液留下的诡异粘腻。贫民窟边缘的这片废弃工业荒地,荒草丛生,扭曲的废弃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远处庞大锈城投来的残缺霓虹光污染,此刻竟显得如此……亲切。
他想笑,肺部的剧痛却只让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活下来了。从那个吞噬骑手的电子坟场里,爬了出来。
他需要确认。急切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偏执,他撕扯着自己左臂早已破烂不堪、沾满冷却池粘液和紫色浆果汁液的衣袖。布料发出刺啦的撕裂声。微弱的霓虹余光下,植入皮下、日常毫无存在感的骑手ID芯片位置显露出来。
那不是他熟悉的、平滑皮肤下微微凸起的硬物轮廓。
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类似蜡化的灰白色,围绕着芯片周围的血管,变成了蛛网般密集凸起的青黑色纹路,狰狞地爬满了小臂上端。更恐怖的是,在那片区域的正中央,皮肤和肌肉组织被一种粗暴的方式剥离、熔融,裸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金属接口!接口内部是极其复杂精密的针状和槽状触点,闪烁着暗淡的、非自然的幽蓝色冷光,边缘还沾着一点凝固的、混着冷却液的暗紫色浆果汁液。接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灼烧和腐蚀后的焦黑与红肿,正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深沉的钝痛,仿佛有冰冷的金属丝正试图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驿站强行接入失败的痕迹!那个无名氏伸出的金属爪,终究在他身上刻下了属于那个地方的烙印。它像一个丑陋的、永不愈合的伤口,一个被强行打上的奴隶印记,提醒着他,驿站从未真正放过他。
滴!
一声清晰无比的提示音,直接从他的听觉神经植入体深处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眼前,护目镜残破的屏幕区域猛地亮起刺眼的红光,一个熟悉的、代表飓风平台的猩红倒三角徽标疯狂闪烁,下方弹出一条信息窗口:
骑手陈骁:严重逾期警告!订单SN74821(虹桥区‘幻梦’殡仪馆七号厅无名氏)尚未完成送达!订单状态:异常中断(超时赔付累计:信用点
-785)。
疲劳指数:临界值(99.8%)。信用积分余额:-1285(濒临破产状态)。当前建议:立即返回任务区域,完成任务以清偿债务。抵押物风险:极高(左肾仿生器官CY-7
/
右眼视觉增强模块Ver.3
已被系统锁定)。
检测到神经接入端口异常物理损伤(代码:E-742)。警告:该损伤可能导致强制神经链接不稳定,引发意识紊乱、剧烈痛感甚至神经烧毁。请尽快前往飓风平台认证维修点进行付费修复(预估费用:信用点
3500)。修复前,平台将无法保证您的神经链接安全。
冰冷的文字,一条条,如同淬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他刚刚逃出生天的灵魂。不是安抚,不是询问,而是赤裸裸的债务追索和冰冷的警告。它不在乎他经历了什么,不在乎他手臂上那个狰狞的接口,不在乎他刚从地狱归来。它只在乎那个该死的订单没有送达,只在乎他又欠了平台更多的信用点,只在乎他身上还有哪些抵押物可以剥离。
紧接着,又是毫无感情的一声滴!
新派单:虹桥区‘幻梦’殡仪馆七号厅无名氏(二次配送)。商品:黄金蟹粉面(保温箱状态:遗失)。时效:立即。备注:接收方已追加投诉,强制要求骑手‘原人送达’。拒绝此单将自动触发最高级债务清偿流程,所有锁定抵押物即刻执行转移。
屏幕的红光刺得他眼球生疼。又是那里!又是那个七号厅的无名怪物!保温箱早已连同他那辆老铁骡一起丢在了驿站深处的混乱之中。现在,平台不仅要他回去,还要他原人送达这根本不是什么配送要求,这就是一张来自驿站本身的、冰冷的死亡邀请函!是那个地方要把他重新抓回去,完成那未竟的接入!
恐惧如同驿站深处冰冷的凝胶,瞬间包裹了他的心脏。他仿佛又看到无名厅里那具合金头颅上闪烁的猩红透镜,感受到那股要把他灵魂都吸走的庞大吸力。绝望的冰冷顺着脊椎蔓延开来。
跑还能跑到哪里去他的身份芯片深植在血肉里,被那个接口污染着。他的债务如同跗骨之蛆,锁死了他体内值钱的部件。整个城市的数据洪流中,他只是一个被标记了高危欠债者和异常端口的移动坐标。钻进贫民窟最阴暗的下水道那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一只在垃圾堆里惶恐不安、等待最终被系统清扫的电子老鼠。平台会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直到把他拆解成一堆等待回收的零件和需要处理的有机废料。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裸露的、散发着幽蓝金属冷光的接口上,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抓狂的麻痒。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左臂上那个被强行撕开的伤口——灰败的皮肤,暴凸的青黑血管,以及中央那个丑陋的、如同机械寄生虫口器般的金属接口。这不再是他的身体。它正在被侵蚀,被改造,变成一个符合平台运输需求的、带着故障提示的容器。钻心的疼痛一阵阵传来,那不仅仅是皮肉的痛,是一种更深层的精神灼痛,一种被物化、被标记不可逆转的绝望。
护目镜上,那猩红的倒三角徽标依旧顽固地闪烁着,派单信息和债务警告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将他牢牢钉死在这片泥泞的荒芜之地。驿站那无形的、基于算法的庞大阴影,透过这小小的屏幕,死死攥住了他的咽喉。
跑无处可逃。系统早已编织好了天罗地网,他的血肉就是网上的节点。
沉默。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雨滴打在废弃金属上的单调声响。一种极致的疲惫感,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愤怒。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被雨水冲刷的、疼痛的肉体和一个疯狂闪烁的、催促他走向死亡的屏幕。
他缓缓抬起还能动弹的右手。动作僵硬而迟钝,仿佛每个关节都锈死了。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靠近左臂那个噩梦般的金属接口边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和滚烫、肿胀、血肉模糊的皮肤交界处,触电般的剧痛让他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但他没有缩回手。反而将颤抖的食指和中指,如同铁钳般,狠狠地抠了进去!指甲瞬间翻卷、破裂,钻心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贯穿全身!他咬碎了嘴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手指在血肉和冰冷的金属间粗暴地探寻、撕扯!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发力!
噗嗤!
一小块粘连着焦黑血肉、边缘带着撕裂生物组织的银色金属片,被他硬生生从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里抠了出来!那是他的身份芯片,曾经代表着他在这座城市存在的唯一代码,此刻却像一块丑陋的金属垃圾躺在他黏糊糊的手心里,上面还沾染着新鲜的血液和冷却液的怪异混合物。
没有犹豫。他甚至没有再看那芯片一眼。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右脚抬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跺了下去!
咔嚓!
清脆而又沉闷的碎裂声响起。那块小小的金属片瞬间变形、解体,在肮脏的泥水中碎裂成几块扭曲的残骸,上面微弱的指示灯彻底熄灭。
护目镜屏幕猛地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红光!尖锐的、持续的警报蜂鸣声直接刺穿他的耳膜植入体!
警告:骑手ID芯片信号丢失!警告:强制离线!严重错误:ERR_CORE_IDENTITY_LOST!
检测到恶意破坏平台资产行为(资产编号:CY-RD-1147)。您的账户已被永久冻结。所有债务即时生效,抵押物转移流程强制启动。定位信息已上传至平台安全中心及区域执法网络。建议:原地等待处理。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丧钟,敲打在意识模糊的边缘。
陈骁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和下颚流淌,滴落在他残破不堪的骑手制服上,混入泥泞。笑容牵扯着脸上的伤口,扭曲而狰狞,却透着一股疯狂的快意。
芯片碎了。那个将他绑定在平台奴役链条上的核心节点,被他亲手碾碎了。虽然只是暂时的,虽然追捕的指令已经发出,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但这一刻,他不再是系统里那个可以被随时定位、随时榨取、随时派往幽灵驿站的骑手陈骁。
他摇摇晃晃地、艰难地站起身。左臂的伤口血流如注,顺着指尖滴落,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剧烈的抽搐。身体的疲惫如同万丈深渊,拖拽着他下沉。但他强迫自己站直了。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污泥,露出底下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底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扇沉默的、嵌在混凝土里的合金大门。缝隙中的黑暗,如同驿站永不满足的胃口。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远处贫民窟那片更加深邃、复杂、由无数破败窝棚和扭曲管道构成的黑暗丛林走去。
脚步踉跄,如同醉汉,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碎石之上,留下一个个带着血痕的脚印,又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迅速变得模糊。他拖着沉重的躯壳,走向那片巨大的、充满了真实苦难却也暂时脱离了平台绝对掌控的阴影之地。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哗哗地浇灌着这片冰冷的钢铁废墟。远处锈城庞大轮廓上的霓虹依旧在永不停歇地闪烁、跳动,变幻着廉价的色彩,勾勒出商品、欲望和虚幻承诺的形状。那光芒投射到这片荒凉的边缘地带,只剩下微弱、摇曳的光斑,如同鬼火,幽冷地映照着他孤独蹒跚的背影。
他像一道流血的、沉默的伤痕,走向贫民窟那片可以暂时藏匿形骸的庞大阴影。那里没有名为驿站的地狱,却依旧是锈城的血肉根基,是算法光芒照耀不到的褶皱深处。
雨幕重重,将血迹与足迹,连同那扇通往异度空间的门,一起吞没。只有远处永不疲倦的霓虹,在钢铁森林的顶端,兀自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