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猫克胎
苏若怀孕后,家里那只黑猫突然成了婆婆眼中的头号煞星。
黑猫克胎！快送走！
婆婆举着桃木剑冲进产检室。
苏若淡定预约了家庭化产房,刷爆了丈夫的信用卡。
当婆婆端来发霉的月子酒时,苏若的月子中心冷链专车准时抵达。
豪华套房里,她吃着五星主厨定制的月子餐,看婆婆和月嫂斗法。
黑猫玄子跳上恒温婴儿床,尾巴扫过婆婆煞白的脸：现在,谁克谁
验孕棒上,两道鲜红的杠杠清晰得刺眼。苏若捏着那根小小的塑料棒,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一层薄汗。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似的撞在耳膜上。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恰好撞上蹲坐在洗衣机顶端的玄子。
玄子是一只通体乌黑、一丝杂毛也无的大猫,琥珀色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阳台光线里,像两簇幽微燃烧的烛火。它正慢条斯理地舔着前爪,优雅而专注。此刻,那对奇异的猫瞳微微眯起,视线精准地落在苏若手中的验孕棒上,仿佛看透了那两道红杠所昭示的一切——一个即将降临的生命,以及随之而来的、足以掀翻这个小家的风暴前奏。
玄子,苏若的声音有点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完了,有人要来跟你抢罐头了。她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但嘴角僵硬,最终只形成一个古怪的弧度。
玄子停下了舔舐的动作,歪了歪它那线条流畅的黑色头颅,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近乎叹息的咕噜声。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慵懒。它轻盈地跳下洗衣机,柔软的肉垫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它踱到苏若脚边,尾巴尖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轻轻卷了卷她冰凉的脚踝。那微妙的触感,像一滴温水落在冻僵的皮肤上,短暂地驱散了一丝寒意,却又留下更深的、对未知风暴的预感。
风暴来得比苏若预想的更快、更猛烈。
当婆婆王秀芬得知喜讯,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瞬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几乎是冲进儿子陈明和苏若租住的小两居的,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里面塞满了据说能生儿子的土鸡蛋、十斤重的老母鸡,还有一大捆气味浓烈的艾草。
哎哟我的大孙子！她喜滋滋地搓着手,目光热切地在苏若平坦的小腹上来回逡巡,仿佛已经穿透皮肉,看到了里面那个注定要光宗耀祖的男丁。她絮絮叨叨地传授着经验：头三个月最要紧！不能碰冷水,不能吃寒凉的,手机电脑都有辐射,离远点！对了,那些个宠物啊,特别是带毛的……她的话音猛地顿住,视线锐利如钩,精准地钉在了阳台纱门后那个优雅踱步的黑色身影上。
玄子似乎感受到了那束不怀好意的目光,停下脚步,隔着玻璃,平静地与王秀芬对视。它的姿态从容,尾巴尖轻轻摆动,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审视。
猫！王秀芬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天花板,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尽,被一种混合着惊恐和嫌恶的煞白取代,还是黑猫！我的老天爷啊！这……这还了得！黑猫克胎啊！这是大凶！要出大事的！她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仿佛要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厄运,快！小明！赶紧把这晦气东西弄走！送人！丢出去！越快越好！
陈明正笨手笨脚地把那捆气味熏人的艾草往狭小的厨房角落里塞,闻言身体一僵,脸上露出混杂着疲惫和无奈的神情。他看了一眼妻子。苏若站在客厅中央,一只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情绪激动的婆婆,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妥协,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妈,玄子养了好几年了,驱虫疫苗都按时做,干净得很。苏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婆婆的嚷嚷,像一块石头投入喧嚣的水面,科学养胎,讲卫生、好心情、定期产检,比什么都强。
科学科学顶个屁用！王秀芬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愈发尖利,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能有假黑猫就是招邪气！它那身黑毛,那双鬼火眼！盯着我大孙子,那是要吸他的阳气！你们年轻人懂个啥出了事哭都来不及！她气呼呼地拉开自己的旧帆布包,掏出一把用红绳缠着的小巧桃木剑,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剑尖直指阳台方向,发出沉闷的响声,镇着！先镇着！等这祸害送走了再说！
玄子隔着玻璃,看着那把指向自己的桃木剑,它似乎觉得这场景颇为有趣,竟微微歪了歪头,然后轻巧地跃上阳台的猫爬架最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客厅里这场关于它去留的闹剧。阳光透过玻璃,在它光滑如缎的黑色皮毛上流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通透的质感,像两颗凝固的、洞察一切的蜜蜡。
陈明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像一个被两股强力拉扯的破旧布偶。他张了张嘴,看看母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又看看妻子平静却异常坚持的眼神,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泄气地坐倒在旧沙发里,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疲惫地抹了把脸,声音闷闷的：妈,您消消气……这事……咱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个啥王秀芬眼睛一瞪,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陈明脸上,我这是为你们好！为我的大孙子好！你懂不懂那黑猫就是颗定时炸弹！早晚把咱家的福气全炸没了！她猛地转向苏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苏若,你听妈的！妈是过来人！赶紧把这脏东西处理了！回头妈去庙里请个开光的送子观音回来,保准你生个大胖小子！
苏若没接婆婆关于大胖小子的宏愿,她只是弯腰,动作轻柔地将那把带着廉价红绳的桃木剑从茶几上拿起,指尖拂过粗糙的木纹。她没有像婆婆期待的那样将其供奉起来,也没有粗暴地扔掉,而是平静地将其放回了婆婆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深处。
妈,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裹着棉花的铁,玄子,是我的家人。它哪儿也不会去。
2
豪华产房
说完,她不再看婆婆瞬间又青又白的脸,径直走向卧室。关门声很轻,却清晰地划出一道界限。门内是她的坚持,门外,是王秀芬被这不识好歹彻底点燃的怒火和更响亮的、关于克胎黑猫的诅咒与控诉。陈明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仿佛想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玄子在高高的猫爬架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卧姿,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客厅里的一切喧嚣都与它无关,又或者,尽在它的掌握之中。
风暴并未平息,它只是从玄子身上暂时转向了另一个更具实感的战场——钱袋子。
当苏若在饭桌上,以一种宣布今天天气不错的平静语气,告知家人她已预约了市妇婴医院最顶级的家庭化产房（LDRP）时,饭桌上那盘冒着热气的西红柿炒鸡蛋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滋味。
啥玩意儿家……家庭啥房王秀芬夹着的一块鸡蛋啪嗒掉回盘子里,酱汁溅在陈旧的塑料桌布上,留下一点暗红的污渍。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家庭化产房,LDRP。苏若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顺手把产检手册推到桌子中央,翻到印着相关介绍和价格的那一页。那醒目的数字在节能灯惨白的光线下,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是待产、分娩、产后恢复都在同一个温馨的单人房间里完成,不用挪来挪去,老公可以全程陪产,环境好,医生护士一对一服务,减少感染风险,有利于产妇情绪稳定和产程顺利。
她一口气说完,条理分明,如同在课堂上讲解一个重点知识点。
价格陈明的声音干涩,他根本没心思去听那些环境好、一对一的好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标价上,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最近在公司如履薄冰,小道消息说部门可能被整个裁撤,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他夜不能寐。这个数字,几乎是他小半年的工资,像一块巨石猛地砸在他本就绷紧的神经上。
苏若,你……你疯了王秀芬终于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生个孩子哪不能生我们那会儿,在自家炕头上,接生婆一叫,热水一烧,不都好好的花这冤枉钱你是钱多得烧得慌啊！她越说越气,手指哆嗦着指向苏若,我看你就是被那些个网上说的、医院忽悠的迷了心窍！什么环境好那是钱堆出来的！稳定情绪我看你现在情绪就不稳定！
妈,苏若放下筷子,直视着婆婆,时代不同了。医疗条件在进步。我了解过,这个产房配备齐全,有专业导乐,能有效减轻分娩疼痛,降低不必要的医疗干预,比如侧切率。这对我和孩子都好。钱……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灰败的丈夫,是重要,但有些钱,该花。
该花王秀芬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叮当作响,那黑猫的罐头钱该花这什么天价产房的钱该花小明现在工作啥情况你不知道你这不是要逼死他吗你是当老师的,教书育人,怎么自己就学不会勤俭持家、体谅丈夫
妈！陈明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额角青筋跳动。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别说了！钱的事……钱的事我想办法！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和被逼到墙角的焦躁。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去偷还是去抢王秀芬不依不饶。
苏若深吸一口气,从旁边的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平静地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陈明。那是一个预约成功的界面,下方清晰地显示着支付方式：信用卡支付（尾号****）。
已经付了定金,锁定了档期。用的是我的附卡。她的声音没有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张附卡的主卡,是陈明的。
一瞬间,饭桌上死寂。陈明盯着手机屏幕,又猛地抬头看向妻子,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震惊、愤怒、被冒犯的刺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王秀芬则像被掐住了脖子,脸色由红转紫,手指颤抖着指向苏若,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迸出一句变了调的嘶喊：你……你败家！你……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你丈夫！
3
月子中心
苏若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收回了手机。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西红柿,慢慢地放进嘴里咀嚼。味道似乎有点淡。玄子不知何时溜到了她的脚边,温热的身体轻轻蹭着她的腿肚,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像一种无声的慰藉,也像一场漫长战役中忠诚盟友的低语。陈明颓然地靠回椅背,闭上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个冰冷的支付界面抽干了。只有王秀芬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餐厅里回荡,如同破旧风箱的悲鸣。
产检的日子到了。市妇婴医院产科候诊区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息。王秀芬坚持要跟来,说是不放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囊囊的红色布袋子,里面硬邦邦的,不知又塞了什么法宝。苏若和陈明坐在塑料排椅上等待叫号,气氛有些凝滞。
王秀芬坐不住,像个焦躁的哨兵,在苏若面前来回踱着小碎步,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我就说那黑猫邪性！你看你这脸色,蜡黄蜡黄的,肯定是被它吸了精气！昨晚我就梦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压在你肚子上……吓死我了！不行不行,回去说什么也得把它弄走！我认识一个老仙儿,专门处理这些邪祟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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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只当没听见,低头翻看着手机里下载的孕期营养指南。陈明夹在中间,眉头拧成了疙瘩,想开口劝母亲少说两句,又怕引来更激烈的轰炸,只能烦躁地搓着膝盖。
苏若！请到三号诊室！电子叫号声清脆地响起。
苏若站起身。王秀芬立刻像接到了冲锋号令,一个箭步抢在前面：来了来了！她一手护着那个神秘的红布袋,一手就要去搀扶苏若,动作带着不由分说的强硬。
诊室里,年轻的女医生刚调出苏若的档案。王秀芬不等医生开口,抢先一步挤到诊桌旁,刷啦一下拉开红布袋,从里面掏出的不是符咒,而是一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苏若的B超照片。照片上那个小小的孕囊影像模糊。
大夫！大夫您快给看看！王秀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在医生面前,同时变戏法似的又从布袋里摸出一支大红色的记号笔,笔帽都来不及拔掉,我听说……听说得用红笔在这娃儿影像的头顶上点个朱砂痣！得开光！这样能镇住邪气,保母子平安,还能……还能确保是个带把儿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拔开笔帽往那模糊的影像上戳。
哎！这位阿姨！您干什么！年轻的女医生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后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职业性的阻止,这是医疗影像资料！不能乱涂乱画！而且……这都什么年代了,没有这种说法！她伸手想去护住那张B超单。
王秀芬的手停在半空,拿着红笔,一脸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的不忿：怎么没有老祖宗的智慧！你们医院就是不懂！那黑猫……
妈！苏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让诊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她不知何时拿出了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正在进行的录音界面,红色的录音标识清晰可见。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婆婆手中那支突兀的红笔,最后落在医生惊魂未定的脸上。
医生,不好意思,我婆婆有点激动。麻烦您继续。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王秀芬举着红笔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不忿渐渐被一种被冒犯的羞恼取代。她悻悻地放下红笔,嘴里还嘟囔着好心当成驴肝肺,把那张B超照片胡乱塞回红布袋,重重地坐回旁边的椅子上,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剜着苏若和她那显示着录音的手机。
医生松了口气,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镜,迅速恢复了专业态度,开始询问苏若最近的饮食和身体反应。陈明站在角落里,看着母亲气鼓鼓的侧脸和妻子冷静的侧影,只觉得一阵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得知部门可能裁员时还要沉重。这哪里是迎接新生命分明是行走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雷区。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诊室窗外,医院走廊明亮的灯光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这荒诞的一幕。
出院的日子,阳光透过医院高大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笼罩在苏若床边的低气压。王秀芬指挥着陈明笨拙地收拾着零碎物品,她自己则宝贝似的抱着一个大号保温桶,盖子紧紧旋着,一丝气味也透不出来。
东西都收好没收好赶紧走！王秀芬催促着,脸上带着一种终于脱离苦海的急切和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回家妈都给你安排妥当了！你刘姨介绍的月嫂,手脚麻利,经验足,最重要的是,她懂老规矩！伺候月子那是一等一的好！价钱也公道,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百倍！
她说着,献宝似的拍了拍怀里的保温桶,发出沉闷的声响：瞧瞧,妈给你熬的好东西！真正的老方子,陈年黄酒打底,配上老姜、桂圆、当归……足足煨了一天一夜！这月子酒啊,最是补气血、下奶水！你刘姨当年生她家小子,就是靠这个,奶水多得孩子都吃不完！回去趁热喝一大碗,包管你……
妈,苏若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因为分娩的消耗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打断了婆婆的滔滔不绝,我跟您说过的,我定了月子中心的车来接。一会儿就到。
王秀芬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一张骤然碎裂的面具。她抱着保温桶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月子中心！你……你还真敢去！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引得邻床的产妇和家属纷纷侧目,那是什么地方烧钱窟！金丝鸟笼子！进去就被人家当猪宰！一顿饭敢要你几百块！有那钱,妈能给你请三个月嫂轮着伺候！还能天天给你炖十全大补汤！
我的身体,需要科学的护理和休息。苏若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坚持,月子中心的餐食有营养师搭配,环境安静,有专业的产后康复指导。月嫂……是好,但我不习惯家里多个陌生人。尤其是您精挑细选、深谙老规矩的陌生人。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科学科学！我看你是被科学迷了心！王秀芬气得浑身发抖,怀里的保温桶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阵地和真理的象征,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不比那些花架子强你就是嫌妈伺候得不好！嫌妈土！嫌妈……
嘀嘀——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
一辆通体纯白、线条流畅的商务车,如同优雅的天鹅,稳稳地滑停在住院部门口。车身侧面,印着某知名高端月子中心的银色LOGO,在阳光下反射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车门无声滑开,一位穿着熨帖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利落地下车,拉开侧滑门。紧接着,一位同样穿着得体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士微笑着走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份文件。
请问是苏若女士吗安心悦月子中心专车,接您和宝宝回家。她的声音甜美而专业,目光精准地落在病房门口。
4
黑猫护婴
王秀芬所有的控诉和愤怒,在这一刻,被这辆突兀出现的、散发着烧钱气息的白色座驾和那个笑容可掬的狐狸精彻底噎了回去。她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眼睛死死瞪着那辆车,怀里的保温桶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陈明提着行李袋,看看母亲,又看看那辆奢华的车,再看看病床上神色疲惫却异常平静的妻子,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完了,家里的战争,恐怕要从逼仄的两居室,升级到更昂贵、也更空旷的战场了。
安心悦月子中心顶层的悦心居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霓虹如流淌的星河。室内恒温恒湿,空气里弥漫着舒缓的精油香氛和若有若无的炖品香气。苏若穿着柔软的月子服,靠在宽大舒适的电动按摩沙发上,面前的可升降小餐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汤盅。盖子掀开,里面是清亮如水、点缀着几颗鲜红枸杞的竹荪炖鸽汤,旁边配着几样小巧玲珑的点心,摆盘如同艺术品。
这是今天的晚餐之一,由中心特聘的五星酒店主厨团队根据她的体质分析报告和哺乳需求专门定制的。清淡,却蕴含着精准计算的营养。
苏女士,今天的汤品是按营养师建议调整过的,油脂含量更低,竹荪富含膳食纤维和氨基酸,对伤口恢复很有帮助。穿着淡粉色制服的专属护理师小林微笑着介绍,动作轻柔地将汤匙摆好。
苏若点点头,刚拿起汤匙,套房的门铃就响了。小林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的王秀芬。她显然是一路气鼓鼓赶过来的,手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硕大的保温桶,像个不肯卸甲的士兵。
妈,您来了。苏若放下汤匙。
王秀芬根本没看女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奢华得不像话的套房里扫射了一圈——巨大的空间,昂贵的家具,窗外无敌的夜景,还有餐桌上那碗在她看来寡淡得像刷锅水的汤。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保温桶径直走到小餐桌前,目光带着挑剔和鄙夷扫过那些精致的餐点。
啧啧啧,就吃这个她咂着嘴,一脸痛心疾首,清汤寡水的,能有啥营养能下奶这不是糊弄人吗！她砰地一声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墩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震得小碟子里的点心都跳了一下,盖子边缘溢出一丝深褐色的、带着浓重酒气的粘稠汤汁,在桌面上留下一点污渍。
瞧瞧妈给你带的什么！真正的硬货！王秀芬带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用力旋开保温桶盖。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酒精、药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发酵气息的厚重味道猛地冲了出来,瞬间压过了室内原本清淡的香氛和食物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熏得小林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
保温桶里,深褐色的汤汁浓稠得近乎膏状,浸泡着大量翻腾的老姜片、肿胀的桂圆肉、看不出形状的药材块,以及……几块炖得乌黑、皮肉分离的肉块。那味道,闻着就让人喉咙发紧。
快！趁热！喝一大碗下去！王秀芬不由分说,拿起旁边备用的一个空碗,舀起一大勺粘稠滚烫的汤羹,就要往苏若面前送,汤汁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布上,这酒劲儿足！喝下去浑身发热,奶水哗哗的！比你这‘刷锅水’强一万倍！
阿姨,小林脸上保持着职业的微笑,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巧妙地用身体挡了一下那碗递过来的硬货,声音温和却有力,苏女士刚生产完,身体还比较虚弱,肠胃功能也在恢复期。您这汤里酒精含量太高了,而且过于油腻滋补,她现在不适合摄入。我们中心有专业的营养师团队,会根据苏女士的身体状况和哺乳需求,科学搭配每一餐……
科学又是科学！王秀芬像是被点燃了引信,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你们懂什么叫坐月子啊我们老祖宗几千年都是这么补过来的！哪个女人不喝月子酒不喝哪来的力气哪来的奶水我看你们就是想把钱省下来！弄些没油水的东西糊弄人！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那碗浓稠的汤羹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深褐色的汁液溅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小林干净的制服袖口上。
小林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抽了张纸巾擦拭袖口,声音依旧平稳：阿姨,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产妇的身体恢复需要循序渐进,过度滋补和酒精摄入反而会增加身体负担,甚至影响伤口愈合和宝宝健康。我们有详尽的医学依据……
狗屁依据！王秀芬彻底爆发了,她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猛地将手里那碗汤咚地一声重重放回桌上,汤汁四溅,手指几乎要戳到小林的鼻尖,我看你们就是一群骗子！骗我儿子媳妇的钱！什么月子中心就是抢钱的黑店！你们这些小姑娘,自己生过孩子吗懂个屁！少在这儿给我装大尾巴狼！今天我带来的汤,我儿媳妇必须喝！我是她婆婆！我说了算！
尖锐的咆哮在奢华而空旷的套房里回荡,刺耳无比。苏若靠在按摩沙发上,疲惫地闭了闭眼。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而冷漠地流淌着,映着她苍白的脸。就在这剑拔弩张、王秀芬的怒火似乎要掀翻屋顶的当口,一道极其优雅、无声无息的黑色影子,如同夜色本身流淌下来,轻盈地跃上了套房角落那张恒温、带智能监测功能的顶级婴儿床。
玄子。
它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此刻,它稳稳地蹲坐在柔软如云的婴儿床垫上,就在熟睡的小婴儿旁边。那婴儿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对外界的风暴一无所知。玄子通体乌黑的皮毛在柔和的氛围灯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与婴儿粉嫩的肌肤形成强烈的、近乎魔幻的对比。它没有看暴怒的王秀芬,也没有看紧张的小林,那双琥珀色的、仿佛蕴藏着古老秘密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略带好奇地凝视着婴儿恬静的睡颜。
然后,它似乎觉得这位置极好,慢悠悠地侧躺下来,长长的、油光水滑的尾巴,带着一种慵懒到极致、也傲慢到极致的神态,极其自然,又极其刻意地,朝着旁边王秀芬煞白如纸、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颊,轻轻扫了过去。
那柔软的尾尖,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微凉体温和细微的绒毛触感,像羽毛,更像一道无声的符咒,擦过王秀芬的颧骨。
时间,仿佛在那一秒被按下了暂停键。
王秀芬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控诉、所有的婆婆权威,都在那轻柔得近乎挑衅的一扫之下,被硬生生地、彻底地冻结在了喉咙深处。她猛地转过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住婴儿床上那只气定神闲的黑猫。
玄子甚至懒得回视她。它只是惬意地蜷缩起来,将下巴搁在婴儿襁褓的边缘,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咕噜声,那声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奢华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悠然自得。
房间里只剩下恒温设备细微的运转声,婴儿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王秀芬那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她死死地盯着玄子,盯着它紧挨着自己宝贝孙子的姿态,盯着它那在灯光下如同黑曜石般闪耀的皮毛。那把无形的、名为克胎的桃木剑,此刻仿佛被玄子那优雅的尾巴尖轻轻一扫,便咔嚓一声,在她眼前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苏若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婆婆那张写满了惊骇、愤怒、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的脸,最终落在那张恒温婴儿床上。
黑猫安然,婴孩酣睡。
她端起桌上那盅清亮如水的竹荪鸽汤,温热的瓷壁熨贴着掌心。汤匙舀起一勺清澈的汤,送入口中。鲜甜,清淡,恰到好处的温暖顺着喉咙滑下,抚慰着疲惫的身体。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转,将一室昂贵的静谧与窗外喧嚣的尘世温柔隔开。
婆婆王秀芬像一尊骤然失语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看那猫,看看那熟睡的婴儿,再看看从容喝汤的苏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再次举起传统的利剑,却发现那剑刃早已在那双琥珀色猫眼的注视下锈蚀、崩解。最终,所有翻腾的怒火和根深蒂固的恐惧,都只化作一声被强行压回喉咙深处的、沉闷而嘶哑的抽气。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那张婴儿床,仿佛多看一眼,某种支撑了她一辈子的信念就会彻底坍塌。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明提着行李,像个误入禁地的局外人,呆立在门口,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昂贵的套房,专业的护理,母亲煞白的脸,妻子平静的侧影,以及……婴儿床上那只仿佛在宣示主权的黑猫。那只他曾经也隐隐担忧过的不祥之物,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神祇般的姿态,守护着他最脆弱的骨血。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小林护理师反应极快,她脸上迅速恢复了专业而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她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拿起桌上那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保温桶,盖好盖子。
阿姨,这汤我先帮您收起来。苏女士现在需要休息了。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反驳的终结意味。
5
禁忌与守护
王秀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像一具被抽走了全部力气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死死地盯着光洁如镜的地板,仿佛要从中看出另一个世界的倒影。那里面,或许有她坚信不疑的祖训,有她亲手熬制的十全大补汤,也有那只挥之不去的、油光水滑的黑猫尾巴扫过脸颊的冰冷触感。她最终只是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夺路而逃,肩膀佝偻着,撞开虚掩的房门,冲进了外面明亮的走廊,留下一个仓皇而绝望的背影。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恒温婴儿床发出极轻微的嗡鸣,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玄子似乎终于满意了,它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整个身体更舒展地蜷在婴儿身侧,像一个忠诚而强大的守护灵。它闭着眼睛,喉咙里的咕噜声愈发深沉、悠长,如同远古传来的安魂曲。
苏若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空盅轻轻放回桌面。瓷器和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声响。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婴儿床。夜色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那一小片区域。黑色与粉色,奇异而和谐地依偎在一起。古老的禁忌与现代的科技,执拗的恐惧与温柔的守护,在这片昂贵的宁静中,无声对峙,又微妙地达成了某种平衡。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按摩沙发温热的皮质扶手。冰冷的刷卡机吐出的那张天价账单,此刻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刺眼。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在无声地流淌,明亮、喧嚣、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