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啸,带来不祥的气息。
在场的大多是军人,认得我刚才使用的是军中专属的传讯烟花。
每一支军队都有专属的信号,刚刚的信号属于皇上直属的御林军。
林卓然满面肃然,众士兵满面惶然。
柳无双低着头,嗫嚅着:“不可能,她一个乡下医生,怎么可能驱使御林军,说不定是偷的,对!一定是偷的!”
“偷?”
林卓然冷声道:“谁能有本事偷盗御林军的东西,她能拿到御林军的传讯烟花,证明御林军已经来到了北境,更确切地说,是到了目力所及的范围内。”
他注视着柳无双的侧脸,目光闪烁不定。
远方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的尽头,黑压压的御林军如黑色潮水涌来。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向我行礼:“末将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
众人惊慌地散开,不过片刻,我的面前就只剩下林卓然柳无双二人。
柳无双害怕得抓住林卓然的手,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林哥哥,你不会丢下我吧?”
林卓然脸色发白,脊背仍挺得笔直,目光不可置信地在我和御林军之间游移。
他强作镇定,同御林军首领寒暄:“李将军,好久不见。”
李将军无视了他的热情,话语中不带一丝温度:“林将军,钦差大人如此狼狈,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林卓然抿了抿唇:“一点小小误会。”
“小小误会,把人打成血人,林将军好大威风啊。”
我踉跄起身,以手指点着翻倒的马车、洒落的药材、受伤的车夫示意。
“这些难道也是误会?”
林卓然一时语塞,但多年的骄傲不容他在瞧不起的人面前低头。
他故作宽厚地开脱:“罢了,看在李将军面子上,本将便补偿你一些银钱。这件事就此结果,大家都不必再提了。”
真是可笑,我打断林卓然的话:
“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情况,你如何横行霸道、阻挠公务、滥用私刑,我都一一看在眼里,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在北境做土皇帝吗?等待你的只会是枷锁铁链,刑部大牢!”
林卓然怒极反笑。
他倨傲得抬起下巴,振振有词:“胡言乱语!本将是朝廷钦奉的镇北将军,统领三军,镇守北境十余年,战功无数!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质疑本将的行事!微末琐事,也值得治我的罪!”
御林军李将军公事公办:
“功是功,过是过。会不会治罪要由皇上定夺。林将军,跟我回京接受调查。”
他的态度俨然惹恼了林卓然,林卓然提高了嗓音,不可置信的指向我:
“区区一介草民也敢指控我,也配指控我!”
“李将军,你是不是疯了,竟然听从一个草民指挥。”
李将军肃然正色,告诉林卓然:
“梅大夫不是区区草民,她是拯救了京城上千百姓的神医。是社稷的有功之人,连皇上都十分敬重梅大夫。”
他讶然,“难道林将军竟然不知道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吗?”
围观的人沸腾了。
“竟然是梅神医,京城的瘟疫就是她平息的,这回患病的兄弟们有救了。”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嘲笑梅神医高攀了将军。”
“梅神医,小人给您赔罪,待会儿给您扛行李。”
林卓然默然无语。
他收到赐婚圣旨时,只顾着打听未婚妻是否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知晓梅凌寒是平民出身后十分嫌弃,不肯听完介绍就自顾自离开了。
原来自己有眼无珠,错失宝藏而不自知。
也许真的是父亲求来的赐婚,却被自己亲手搅黄了。
眼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呢?
林卓然的面色越来越黑,柳无双察言观色,怯生生地握住他的手:“林哥哥,你还有我。”
林卓然不动声色地挣脱。
柳无双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一脸愕然。
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一抬头,正对上林卓然冷漠的眼睛。
他轻声道:“无双妹妹,你不是爱我吗,那你一定希望我有娶一位配得上我的贤内助吧,我这些年对你如此虫爱,如果你懂得感恩,现在正是回报的时候。”
柳无双无助地摇头,一步步后退:
“林哥哥,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不会的。”
林卓然一步步逼近:“你伤害了我的未婚妻,实在是罪无可恕,她不会容得下你,我必须做个了结。”
“你去向她赔罪,告诉她,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与我无关,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
柳无双失魂落魄得坐倒在地,连围观的人也不禁唏嘘。
我望着她悠悠一声叹息。
林卓然看向我,眼里闪过希冀的光:“梅姑娘,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我们重新开始,我会以最盛大的婚礼迎你过门,珍重你,呵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以后在北境,你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我拒绝。”
“我看不起推女人顶罪的男人。”
“也不需要别人为我遮风挡雨。”
林卓然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转头向御林军李将军吩咐道:“辛苦李将军跑一趟,将他们押回京城。我需要留下来救治感染瘟疫的将士,恕不能远送。”
李将军点点头:“梅大夫医者仁心,末将也是佩服的。您请自便。”
他手一挥:“押下去。”
林卓然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拔出佩剑,鼓动身边的士兵:“跟着我,杀出去!北境大军胜过御林军十倍之多,我们岂能怕他?”
然而,士兵面面相觑,脚下一动不动。
“这是造反啊,将军你别走错路。”
“你们——”他声音嘶哑,剑尖颤抖着,指向曾经的部下:“本将对你们不薄,你们竟敢背叛我!”
他猛得挥剑自刎:“本将宁死不受辱!”
李将军箭步上前,刀光一闪打飞林卓然的佩剑。
四名御林军瞬间上前将林卓然按倒在地,铁链哗啦啦锁住了他的手脚。
御林军正准备将林卓然押走,忽然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从北境大营的方向传来。
“慢着!”
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疾步赶来,护在林卓然身前。
他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沿途士兵纷纷向他低头行礼。
此人正是镇守边关多年,早已告老的前任北境大营主帅,林卓然的父亲,林老将军。
他看到我的伤口,神色愧疚,语气中颇为自责:
“梅大夫,小儿顽劣无知,是我这做父亲的疏于管教,我代他向你赔罪。”
“以后我定会严加管教,让他洗心革面,你说东他绝不敢向西,你说南他绝不敢向北,你们小夫妻还是要同心同力,日子才能过好。有点小摩擦,要互相包容,该放下就放下。”
他演得情真意切,我看得冷笑连连。
这一次我不会再被他骗过去。
“林老将军说笑了,我已经决意同林将军退婚,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他的事我不会插手,若有什么惩罚也是他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老将军高大的身形佝偻了几分,他恨铁不成钢地踢了林卓然一脚。
按着他的头向我下跪:
“我这儿子性格木讷,不善言辞,他的心里是在乎你的,现在十分后悔,只是说不出来。我替你教训他一顿,让他给你磕头赔罪,你再给他一个机会。”
我侧身避开,“可不敢当。”
林老将军不肯放弃林家同我的婚约,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一圈,伸手将颓然倒地、被众人遗忘的柳无双提了起来,扔在我的面前。
“梅大夫不肯原谅卓然,是因为这个女人吗?老夫已经知道了,毁坏药材、出手伤人、侮辱圣旨的都是她。”
“她一向纠缠卓然,,听闻卓然已经和你订下婚约,起了嫉妒之心,才偷走圣旨、对你做出这些不敬之事,对此,卓然全不知情,实在是无辜至极啊。”
不愧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
他颠倒黑白,三言两语间将责任全部推给柳无双,将林卓然洗得一清二白。
柳无双眼中泪珠盈盈,她哀哀切切地望着林卓然:“林哥哥,救救我,我不想死。”
林卓然心虚得不敢和她对视,林老将军一咳,他吓得身子一震,连忙劝说柳无双:
“你要多多为我考虑。”
林老将军满意得点点头,他指着柳无双的鼻子怒骂:
“你这狐狸精,打着卓然的旗号闯下大祸,差点连累卓然,不但不思悔改,还敢向他求救,林家若是再包庇你,岂不是置多年清名于不顾?”
他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得训斥完柳无双,接着催促林卓然:“还愣着干什么?说话。”
林卓然不顾手脚上的锁链,膝行几步,匍匐在我面前:
“梅大夫,不,傲雪,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若是心里有气,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别不要我。只要你高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包括坐牢吗?”
我轻描淡写地反问。
林卓然仰头望着我,眼神中满是愤恨和屈辱。
“我这样卑躬屈膝得求你,你还是不知足,梅傲雪,你去死!”
他眼中凶光一闪,猝然暴起。
腕上铁链猛地一甩,勒住我的脖子。
他的手一紧,铁链紧紧的陷入皮肉。
我被勒得喘不上气,徒劳地在空中抓挠。
御林军想上前营救,又顾及我在林卓然手中,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林卓然看出御林军的迟疑,纵声长笑:“备马,开城门!谁敢追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北境大营已经地处边境,他要逃只能去敌国!
他要叛国!
我毫不迟疑,手指颤动着伸进袖中。
袖中存放着我用来防身的各种药物。
一股紫色的烟雾弥漫开来,林卓然踉跄两步,轰然倒下。
铁链无力得脱手,哗啦一声落下。
我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庆幸劫后余生。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梅大夫,我佩服你。”
是柳无双。
她苍白着脸,眼眸中蕴含着复杂得令人难以理解的情绪,一时间我竟看不出她是不是在讽刺。
柳无双走向李将军:“带我走,我有林卓然杀害平民,伪造战功的证据。”
众人一时间不敢相信,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守护边疆的林将军竟然犯下如此大罪。
只有林卓然的心腹煞白了脸。
林老将军怒吼着扑向柳无双,被御林军拦下。
柳无双说,十年前林卓然刚刚执掌北境大营,指挥不善吃了败仗。
他无法接受失败,也无颜面对朝廷的问责,想出了杀良冒功的主意。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心腹。
伪装山贼杀害了一个小村庄的所有成年男子,割下头颅假装成敌人的首级。
为了掩人耳目,又一把大火将整个村庄烧成白地。
除了年幼的柳无双侥幸逃脱,无人幸存。
多年后,柳无双成了林卓然的副将,她终于查到当年灭村惨案的真凶。
可惜那时她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直到方才,她被林卓然无情舍弃,终于醒悟。
御林军带走了林卓然和柳无双。
多年来,林卓然和他的手下在北境作威作福、残害百姓,只是一直掩藏得很好。如今,他的罪恶终于被暴露在阳光下。
数百平民无辜枉死的血案震惊全国。
经刑部审理,其他诸如结党营私、贪赃受贿、欺男霸女等等罪行,更是罄竹难书。
百姓震惊于镇守边疆的将军竟然也是屠戮平民的凶手,群情激愤,咬牙切齿。
林卓然柳无双等人被押往刑场时,几乎被投来的烂菜叶、臭鸡蛋砸死。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切归于尘埃。
我走遍营帐,为患病的将士把脉施针。
御赐的药材虽然毁坏了很多,北境的百姓却自发送来了许多草药。
朴实的百姓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罪行迁怒其他保家卫国的战士。
疫情平息后,阴霾终于退去,将士们脸上映出劫后余生的坚毅。
我收拾行囊时,将士纷纷挽留。
“梅大夫,您别走啊!”
旁边的老兵也跟着劝:“是啊是啊,您要是走了,谁再出点小病小痛,我们找谁去?您可是我们北境的救命恩人!”
我笑了笑,望着七嘴八舌的众人,眼神坚定。
只留下一封书信,便头也不回,翩然离去。
信里,我留下了许多诊治心得和药方,叮嘱将士们要做好营区卫生,以防止瘟疫再度爆发。
信的最后,我写着医者如蓬草,疫起则至,疫平则行。
我将悬壶济世,去最需要我的地方。
闻疾苦则往,见病痛而留。
不求闻达,不择贫富。
唯以仁心仁术,解苍生之厄。
药囊所至,疫病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