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玮琛已经不许任何人提这三个字了。
林沁如的话被顾玮琛打断,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声音却冷得像是要结冰。
“宝贝,你怎么知道黑匣子掉在索马里海域?”
林沁如已经慌乱得口不择言。
“是师妹告诉我的,她知道得比较清楚”
顾玮琛双目猩红,一遍大笑一边摇头。
“你是不是把我当狗玩呢?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你给我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宠你是因为我恨她,而不是因为我爱你!”
“你们一个个都骗我我要亲自去听去查!”
有了黑匣子的录音,整件事很快就水落石出。
当年林沁如觉得我抢走了她的首徒之位,又嫁给了天下最好的男人,妒火中烧就买通了一帮亡命之徒。
那些人都来自最贫穷的地区,卖命钱直接打到家属的账户。
她指使人制造空难,原本只想破坏顾玮琛准备的那场世纪婚礼。
可没想到歪打正着,把脏水泼到了我身上。
自己还因为长相出身相似,意外鸠占鹊巢成了顾太太。
后面的,就是对我长达数年的非人折磨。
顾玮琛查清真相后就疯了,在暴雨里跪了一夜,又哭又笑地对着一张旧照片磕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身上的纱布刚刚好拆掉最后一圈。
师傅语气波澜不惊,“他救你一命,你还了他一个孩子,因果已清。”
“你可知你为何算得到空难,却算不到是谁人所为?”
我看着镜子中自己恢复如初的姣好面容,皱着眉思索。
“徒儿愚钝。”
师傅叹了口气,“因为你对顾玮琛动真情了,沾染了因果,就算不透人心!”
“这世间因果相生相报,你师姐的父亲是我的师兄,我也不得不还养育恩情。”
“孩子,让你受苦了。”
我泪如雨下,抱紧阔别多年的师傅。
“师傅,请传我无情道吧”
06
顾玮琛浑浑噩噩过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他把自己关在我曾经睡了好几年的储藏室里,谁叫他他都不应。
顾玮琛恍惚地想,林清策去哪了?她被冤枉的这几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已经恨透了他?
现在误会已经解开,如果他道歉赎罪,是不是可以求得她的原谅?
顾玮琛无力地摊手,碰到了一团布料。
那是这几年她穿过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又脏又破的抹布拼凑的。
其实那根本不能称为衣服,是因为他下令,不这么穿就只能光着身子。
储藏室的地上是还没有清理干净的馊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终于,顾玮琛捂住脸蹲下身去,眼泪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流出。
他肩膀耸动,如山的脊背瞬间垮塌。
他都对自己如珠似宝爱着宠着的小姑娘做了什么!
他毁掉她的名誉,凌虐她的身体,践踏她的尊严,打碎她的希望,背叛她的信任。
最后害她毁容,他们的孩子甚至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他这个畜生都做了什么!
顾玮琛发出压抑至极的呜咽,把嘴唇咬到鲜血横流。
他这一生荒谬至极,可笑至极。
他那样轻易地把罪名安在她身上,却从没想过她也是遭人陷害。
顾玮琛面容癫狂扭曲,在去给他的小姑娘赎罪前,他还有账要和仇人算。
他确实眼盲心瞎,自己的枕边人杀父杀母害妻杀子,他竟然现在才察觉。
顾玮琛暴怒的大吼在别墅里回荡,“把那个贱人给我拖上来!”
顾玮琛怎么处置林沁如我不关心,也和我无关。
我刚刚开始练无情道心法,身上的灵气愈发充沛浓郁。
唯一的考验就是,我必须放下之前受过的苦痛和怨恨。
再一遍遍回忆再现,直到我对它无感。
每想顾玮琛一次,我对他的情意就淡一分。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不管再怎么回忆和他相关的场景,我都不会再哭了。
我高高兴兴去找师傅,他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你只是悟到了,这世间情爱种种,终将成空。”
“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流一滴眼泪了。”
体内的灵气充盈又丰沛,我的心却好像缺了一块,轻飘飘空落落的。
连带着我那些或苦或甜的回忆,都像写在沙滩上的字画,随着风渐渐远去了。
到我突破境界后,我发现我的记忆都褪色了,回想的时候就像隔了一层雾一样模糊不清。
师傅说我是百年来第二个成功入门无情道的弟子,要封我为长老。
我穿着浅蓝金线的道袍,祭拜天地告慰祖师时。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07
是顾玮琛和林沁如。
山下被顾玮琛的车队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顾玮琛拖着死狗般的林沁如,一步一步走上山门。
我闭了闭眼,忽略心里仅剩的那一丝波动。
顾玮琛双目通红,形容疯魔。
“林清策,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漠然点了点头,“嗯,我现在是门中长老。”
顾玮琛看到我眼底的冷漠,愣了一瞬。
我眼中看向他时有过欣喜,有过爱意,有过委屈,有过痛恨,唯独没有过这样的淡然。
顾玮琛把林沁如摔到我面前,声音嘶哑。
“我知道真相了,是她害死了我父母”
我心中一颤,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句话我对你说过,可是你不信我。”
顾玮琛愣住了,想起我哭喊着求他信我一次的那天晚上。
随即暴怒地拽住林沁如的头发,强迫她给我磕头。
“贱人,快给她认错!”
直到林沁如额头在地上磕破,满脸鲜血形同恶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有错!”
林沁如看向我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恨。
“我只是输了我没有错!早知道就该让人做得干净一些!”
“我从小学算卦,却被你一个半路出家的野种抢了首徒之位!”
“明明我们长得很像,师傅师兄的疼爱却都给了你!凭什么!”
“你下山报恩都能被首富爱上,这一切究竟凭什么!”
林沁如笑得凄惨,讽刺地对顾玮琛尖叫。
“你是为了刺激她才宠我,我也是为了折磨她才嫁给你!”
“那个孩子是我自己吃药流掉的,没想到你这个蠢货真的就真的又把她卖了。”
“能毁了你的爱情,也是不错的。”
顾玮琛痛苦地闭了闭眼,“这个疯子任你处置,出了任何事我给你兜底。”
道袍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转身向高台走去,“她是我师姐,我没法处置。”
“你们俩的事情我也不关心,请别再打扰我清修了。”
顾玮琛颤抖着向我跪下,“林清策你等我,我会向你证明我知道错了,我愿意赎罪。”
“我等着你回心转意,跟我回家。”
无情道已经入门,我的心却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和他,终究缘分太浅。
顾玮琛贴近林沁如鲜血横流的脸,“你觉得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是不是?”
“你也是学卦的,算算那场空难别的遇害者家属会怎么折磨你呢?”
“我要让你,受到她千百倍的痛苦和绝望!”
林沁如这时候才感受到一丝害怕,挣扎着给我道歉。
“对不起师妹,对不起我只是一时糊涂”
“师傅救我!!!”
林沁如的叫喊声远去,我重新入定修炼。
下个月山上会有一场泥石流,我能看破天机,却不能随意泄露。
我能做的,只是想办法让更少的人受到伤害。
出关之时,我又上一个大境界。
我的五感越来越淡薄,但是世界也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
对于现在的我,人和一草一木,鸟兽虫鱼都是一样的生命。
人心中有私情,就难免偏心。
无情道,恰是对这天下有情。
从此我的爱是大爱,属于山川湖海,属于芸芸众生,唯独不会属于某一个人了。
08
我下山帮忙疏散村民,帮他们找到安全的住所,提供干净的水和食物。
救灾的第三天,我听村民说今天来了一个大善人。
“听说是个大老板!那水和吃的一车车往咱这里拉,一点都不心疼钱的!”
“好人有好报,他肯定会家庭美满幸福一生的!”
我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向物资堆放的仓库看去。
顾玮琛卷起衬衫的袖口,一箱箱搬运着矿泉水,丝毫不在意昂贵的手工皮鞋沾上泥水。
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眼睛很亮,邀功似的来拉我的手。
“林清策,我来帮你了。”
我点了点头,“嗯,谢谢你对救灾工作做出的贡献。”
“不过你这是积德行善,谈不上帮我。”
顾玮琛有些失望,声音越来越小,“那希望我积的德和福报都给你。”
“今晚救灾就能告一段落了,能不能回家吃个饭?”
“你的房间我已经恢复原样了,你的衣服,你爱吃的东西,我全部准备好了”
说着说着他竟然有些哽咽,“林清策,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吗?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现在的他对我来说就和生命里最普通的过客一样,我摇了摇头。
“第一,我是修道人,以天地四海为家,你的房子不是我的家。”
“第二,我现在并不重口腹之欲,你的心意可以给更需要食物的人。”
“最后,我救我一命,我助你成为首富,还你一个孩子,恩情早已还清了,我们互不相欠。”
顾玮琛那双深情漂亮的桃花眼里溢满了泪水,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被任何所谓的“深情”打动。
顾玮琛痛苦得手指都在痉挛。
“可是我欠你,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用一生去还好不好?我用生生世世去还你!”
我无奈地转身向山林深处走去。
“那些我不在乎了,也没有什么怨念,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什么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顾玮琛连忙跑过来追我,却被树枝绊住,狠狠摔到了泥地上。
他一时站不起来,竟然就这样在泥地里往我身边一寸寸爬着挪动。
“林清策别走!林清策!”
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往我手心塞了一颗糖,扯了扯我纤尘不染的道袍。
“仙女姐姐,给你吃糖。”
“那个哥哥是谁呀,他怎么追你追得摔倒了,还往你这里爬?”
“他也和我一样喜欢你吗?”
我把她抱起来,掐指一算。
是个苦命的小孩,出生时就差点被在尿盆里溺死。
但眼神纯良,灵气十足,是个学道的好苗子。
我摸了摸她的头,“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教你经天纬地,贯通古今。”
小女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随即又低下头。
“可是我没有钱拜师要是我和那个哥哥一样就好了,他有一整车的糖果!”
我看了一眼在泥泞中挣扎的顾玮琛,“姐姐只要你的一颗糖,不要他的。”
“不要!别不要我,求求你!!!”
顾玮琛崩溃的叫喊在我身后飘散。
09
山中无岁月,我给收养的小女孩取名林静檀,和她一起看风起云涌,春去秋来。
我们的日子也很像她的名字,“静心自在,岁岁如檀。”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顾玮琛了,他的面容也已经模糊不清。
再一次闭关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从此顾玮琛这个人,犹如旧梦了无痕迹。
师傅仙逝后,我成了新的神算子。
林静檀十岁那天,山下来了个人,送了她不少珍奇精巧的礼物。
我能算出他没有恶意,无奈地问他是否是受过我帮助的香客。
那人却瞬间泪流满面,“林清策,才两年时间你竟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是顾玮琛啊!我是顾玮琛”
我很抱歉地想了好一会,但还是记不起来。
“抱歉,我修道后会慢慢忘记以前的七情六欲,请问阁下是我什么人?和我有过什么过往吗?”
顾玮琛苦笑了一下,高大的身体垮塌下去,瞬间变得佝偻。
“都忘了原来你都忘了”
“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那我,我一心学道可不可以就留在这里陪着你?”
我看来人气度不凡,随手折了一支桃花送给他。
“山上苦寒,看您面相便知您家财万贯,回到尘世去吧。”
“栽了这株桃花,就算是一心求道了。”
顾玮琛珍而重之地把那支桃花收进怀里,却还是摇了摇头。
“这两年我慢慢让职业经纪人接手了公司,绝大部分的财产都用来建桥修路,积善行德。”
“现在我对尘世没有留恋了,求您收我入门,哪怕是做个最低等的杂役也可。”
我掐指一算,结果赫然是空亡。
我摇了摇头,“你尘缘未断,因果满身,不可能在学道上有任何造诣。”
“请回吧。”
顾玮琛突然跪下来,扯住我道袍的袍角,语气里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想不起来!”
说完,他竟然拿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我皱眉叫来帮手帮他止血。
“你这又是何必!我是真的记不清往事,若我记得又何必不搭理你!”
“不管你和我有什么因果过往,你说出来不比自残好吗!”
顾玮琛笑了笑,眼底是空洞的悲凉。
“我不敢说我不配。”
林静檀从远处蹦蹦跳跳来和我分享她的生日礼物,被顾玮琛的样子吓了一跳。
“师傅,这个哥哥不是有一卡车糖果的那个吗?”
林静檀冰雪聪明,如何会看不透他这点小伎俩。
“我知道了!你送我礼物只是因为你想接近师傅,你是来和我抢师傅的!”
“礼物还给你!我不稀罕!”
10
顾玮琛还是赖在了山上,抢着干杂役的脏活累活。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这个自称顾玮琛的男人对我很不好,总是欺负我。
醒来后,我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点水痕。
大概我之前和他,真的是有很深的过节吧。
我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却看见他在我门口的地上枯坐着,怀里还抱着那只白天我随手折的桃花。
见我出来,他连忙站起来,低着头问我。
“林清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沉默着摇头,“我修的是无情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所以你早些回去吧。”
顾玮琛手一松,那支被他护了一天的桃花摔到地上,薄薄的花瓣零落。
我叹了口气,捡起桃枝还给他。
“别再执迷不悟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支桃花缺水太久,已经活不成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顾玮琛又哭又笑,跪到地上将那根桃枝抱进怀里。
“我不信我不信。”
“明天我就请世界顶级的园艺大师来,我要把它变成百里桃林!”
我的心如古井无波,“我明日就要闭关,整整三年。”
“你走吧,不管是爱是恨,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出关后的第一天,徒弟拉着我去看桃花。
“师傅你看!半山腰多了一大片桃林,过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去摘桃子了!”
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好。”
远处走来一个跛脚男人,面容上横亘着烧伤的疤痕。
徒弟说,那是他在一次山火中以身犯险,为了扑灭大火险些被活活烧死。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嘶哑,“林清策,你看,我真的种出来了。”
小徒弟扯着我的手提醒我,我才意识到他在叫我。
因为我无情道已经修到大成,无悲无喜无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我迟疑了一下,礼貌地夸赞,“种得挺好。”
跛脚男人自报家门,“我是顾玮琛,这次来是想向您求一卦。”
“多少钱都成,求您给我算一卦。”
我摇了摇头,拿出卦盘。
“我看徒儿们常常去你的桃林摘桃,便免费给你算吧。”
顾玮琛坐在我对面,极力压抑着哭腔。
“年少时我救了一个女孩,她知恩图报来到我身边,帮我蒸蒸日上飞黄腾达。”
“我爱她入骨,不顾父母反对要娶她,可惜造化弄人,我错怪了她,把她当仇人折磨了她数年。”
“可是等到我幡然悔悟,她已经不见了。”
“烦请神算子,帮我算算这辈子她是否有可能回来,是否可以原谅我?”
顾玮琛的眼泪砸到卦盘上,“如果不行,来世来世能否和她有一段姻缘?”
我点了点头,抬手起卦。
三请三算,次次都是下下签。
我收了卦盘宽慰这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们缘分已尽。”
“忘了她吧,你这样不过是徒增烦恼和执念。”
顾玮琛苦笑着摇头,转身离去。
这一别,便又是十年。
11
年岁快如白马过,人人皆知在青云山的半山腰,种着百里桃林,远远看过去像是云蒸霞蔚。
每到桃花开时,便是春风十里柔情。
那片桃林里,住着一位一心求道的老伯,每天都要一步一叩首爬上山,求神算子收他为徒。
据说他曾经富甲一方,却为了拜师散尽家财。
四月的晚上,我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院子门被徒弟叩响,“那个人又来了,还是请他回去吗?”
我有种异样的预感,“算了,请他进来吧。”
顾玮琛还不到四十岁,却身形佝偻,两鬓斑白。
“你终于肯见我了。”
“这次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和你道个别。”
“我查出了肝癌晚期,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虽然我知道你也不在乎”
我
这一生因果爱恨痴缠,终究是来时匆匆,去时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