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崔叔那句“拿下”如金石坠地,砸碎了婚宅废墟上最后一丝虚幻的平静。
抚台大人方才还如斗鸡般昂起的头颅,瞬间被无形的重锤击垮
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个清晰的字音。
几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崔府亲兵已如鬼魅般欺近,动作迅捷如电。
铁钳般的手掌精准扣住抚台双臂的麻筋。
这位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高官,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瘫软下去,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无力做出,任由亲兵拖死狗般向后拽去。
官靴在焦黑的灰烬里犁出两道绝望的痕迹。
“岳父!岳父大人!救救我!救我啊!”
沈荣成被崔浩踩着脊背,整张焦黑溃烂的脸死死埋在滚烫的灰烬里。
声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
他竭力抬起眼皮,血红的视线里,只捕捉到抚台被拖走时最后回望的一瞥。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被拖下深渊者拉人垫背的疯狂怨毒。
那怨毒,冰锥般刺入沈荣成仅存的意识。
崔浩的脚纹丝未动,甚至未曾加重一丝力道。
他居高临下,目光落在脚下这滩蠕动的焦炭上,平静得令人胆寒:
“沈县令,急什么?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亲兵上前,毫不留情地将沈荣成从崔浩脚下拖起。
他焦黑的身体每一次与地面的摩擦,都带下粘连的皮肉。
发出细微而瘆人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混合着血腥的恶臭。
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烤得半熟的鱼,徒劳地扭动挣扎。
我静静站在几步之外,混乱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
如同两口封冻千年的寒潭。
她没有看父亲沈荣成的惨状,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和燃烧的废墟。
死死盯着远处那个被草草填埋、覆盖着肮脏夜壶的土堆。
那是她娘亲最后的归处。
娘亲生前遭受的屈辱,死后被践踏的尊严。
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恨意。
亲兵粗暴地拖着沈荣成经过她身边。
沈荣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扭过头,对上我冰冷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寂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沈荣成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那目光里的寒意冻伤。
一股比皮肉灼烧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惨嚎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崔浩的目光越过混乱,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走到我面前,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墨色貂绒斗篷。
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郑重,轻轻披在她单薄而沾满尘土与血迹的肩头。
斗篷带着成年男子的体温和淡淡的松墨气息,瞬间隔绝了夜风的寒冷。
“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娘的遗骨,崔叔必会让她风光大葬,入土为安。”
“她的清名,亦会昭雪。至于那些人欠下的血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拖走的抚台和沈荣成,最后落回我眼中。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斗篷厚重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斗篷包裹着她,像一个沉默的承诺。
她抬起眼,望向崔浩。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不是泪光,而是某种决绝的、破土而出的东西,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却重逾千斤。
5
皇城深处,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年轻的皇帝朱祁钰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
眉头紧锁,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案上一份摊开的奏疏。
室内气氛凝重如铅。
崔浩垂手侍立阶下,一身深绯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沉静。
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地将抚台一党在江南的累累恶行一一道来:
“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私吞运河修缮巨款致使堤坝失修、去岁大水冲毁良田万顷、饿殍盈野。”
“纵容族亲爪牙强夺民田,逼良为娼。”
“更勾结盐枭,垄断盐引,哄抬盐价,民怨沸腾。”
“桩桩件件,皆有确凿人证、物证、账册为凭。”
“陛下,”崔浩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字字如刀。
“抚台张晋,身为封疆大吏,不思报国,反为祸首。”
“其党羽盘根错节,如附骨之疽,蛀蚀国本,荼毒生民。”
“江南之地,已非王土,几成其张氏私库矣!长此以往,恐生肘腋之变!”
皇帝的脸色随着崔浩的陈述越来越阴沉,眼中酝酿着雷霆之怒。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簌簌作响:
“岂有此理!朕的天下,竟成了他们的饕餮盛宴!”
“崔卿,此等蠹虫,依律当如何?”
“回陛下,”崔浩躬身,语气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
“主犯张晋,按律当斩,抄没家产,夷其三族!”
“其余附逆者,按罪责轻重,或斩或流或革职查办,绝不容情。”
“另,其贪墨所得,除充公外。”
“臣请陛下恩旨,发还部分于遭其盘剥最甚之州县,以资赈济,稍解民困,收拢民心。”
“准!”皇帝毫不犹豫,眼中寒光闪烁,“此案,便由崔卿全权督办!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皆听你调遣!”
“务必将这一党蛀虫,连根拔起,除恶务尽!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臣,遵旨!”
崔浩深深一揖,垂下的眼眸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转瞬即逝。
6
诏狱深处,不见天日。甬道狭长曲折,墙壁浸透了经年累月的血腥和绝望的霉味。
沉重的铁门一扇接一扇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啷”巨响
最终在甬道尽头最森严的一间牢房前停下。
亲兵将一团不成人形的东西重重掼在潮湿冰冷的石地上。
那正是沈荣成。
经过初步的“照料”。
他身上的焦黑虽被清理,却露出底下更为狰狞的皮肉。
大片的溃烂、流脓,混合着刑具留下的青紫淤痕。
他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停抽搐。
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呻吟。
牢门并未立刻关闭。
甬道尽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身绯袍的崔浩在亲兵护卫下,缓步而来,停在牢门外。
他并未看地上的沈荣成,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室。
狱卒早已在角落摆好一张干净的圈椅。
崔浩撩袍坐下,姿态从容,仿佛置身于自家书房。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热茶,揭开茶盖,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那滩蠕动的烂肉。
“沈荣成,”崔浩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
在这阴森之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这间牢房,可还满意?”
“比起你当年在县衙私设的水牢、炭室,条件还是好了不少。”
沈荣成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对上崔浩平静无波的目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求饶,想咒骂,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
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涎水和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崔浩仿佛没看到他的惨状,继续用那平和的语调说着:
“放心,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陛下要彻查你岳父那一党,需要你活着,好好交代。”
“那些被你强占的民田,被你逼死的冤魂。”
“被你当作玩物又随手丢弃的女子…桩桩件件,都要算清楚。”
他顿了顿,轻轻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
“哦,对了。你那位新夫人,抚台大人的亲侄女,倒是个‘情深义重’的。”
“听闻你下狱,当夜便卷了细软,连同她那位‘表哥’一起,逃得无影无踪了。”
“可惜,没逃多远,在通州码头就被截住了。”
“你猜猜,她为了活命,供出了多少你和你岳父的好事?”
沈荣成身体猛地一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崔浩放下茶盏,瓷底与石砖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牢房里异常刺耳。
“沈荣成。”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地狱的森寒。
“知道为什么特意留你一命吗?”
沈荣成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崔浩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因为有人,要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烂在这里。”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那团烂肉,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好好活着。你的债,还远远没还完。”
话音落下,他转身,绯红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重的牢门“哐当”一声,重重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
黑暗彻底吞噬了沈荣成。
只剩下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在冰冷腥臭的空气中绝望地回荡。
7
京城西郊,一处新修的坟茔静静伫立。
坟冢用上好的青石砌成,打扫得一尘不染。
墓碑上刻着“慈母林氏婉娘之墓”,字迹端正,显是名家手笔。
坟前摆放着新鲜的瓜果、香烛,一束洁白的玉簪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我一身素衣,跪在坟前。
她没有哭,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指尖划过“林氏婉娘”那几个字,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刻骨的悲恸。
“娘。”
她低低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
“我来看您了。您的新家,崔叔安排得很好,很清净,再也没人能来打扰您了。”
夜风吹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回应。
“那些害过您的人,”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
“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
“沈荣成还活着,在诏狱里,活得…生不如死。”
她顿了顿,眼中燃起幽暗的火焰。
“但这还不够,娘。”
“远远不够。这世上的恶,像野草,烧不尽。”
“女儿要让所有像他那样。”
“仗着官皮为非作歹、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吏,都尝尝您受过的苦。”
“都体会体会…什么叫地狱无门!”
她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仿佛流淌的寒水。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告别的决绝,也有誓言的坚定。
她转身,不再回头,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融入浓重的夜色。
京城“白无常”的传说,便是在这个肃杀的夜晚后。
悄然滋生,如同暗夜里的藤蔓,在惊惶的官吏和绝望的百姓间疯狂蔓延。
起先只是南城兵马司一个臭名昭著的副指挥。
此人绰号“钱串子”,敲诈商户、欺压摊贩、强夺民女,无恶不作。
那夜他照例在相好的暗娼家喝得烂醉如泥。
被小厮搀扶着歪歪扭扭往家走,路过一条漆黑的小巷时,小厮只觉脖颈一凉,便人事不省。翌日清晨,巡街的更夫骇然发现。
“钱串子”被高高吊死在他自己衙门口那根悬挂“肃静”牌的木杆上!
舌头伸出老长,眼珠暴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更诡异的是,他全身官服被剥得精光,只余一条亵裤,肥胖油腻的身体上。
用烧红的烙铁,烙满了歪歪扭扭、深入皮肉的血字——“贪”、“暴”、“淫”、“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
官府震怒,五城兵马司倾巢而出,搜捕“凶徒”,却一无所获。
百姓们私下里却拍手称快,压抑多年的怨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紧接着,是户部一个专管漕粮入库的小吏。
此人雁过拔毛,连运粮苦力的血汗钱都要克扣几成。
某天夜里,他被人发现倒吊在通惠河边一个巨大的粮囤里。
双脚被绳索死死捆住,头下脚上,整个脑袋被按进了装满陈年霉烂粟米的麻袋中!
等到被巡河兵丁发现时,人早已窒息而亡。
脸色青紫肿胀,口鼻耳孔里塞满了发黑发臭的霉米。
同样的惨白纸片,同样的鬼头血字,就钉在他因窒息而圆睁的眼皮上!
恐惧,如同瘟疫,开始在京城中下层官吏中无声蔓延。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手上沾着不干净血的。
夜里再也不敢独自出门,家中加派护院,巡夜兵丁也骤然增多。
然而,“白无常”如同真正的鬼魅。
总能找到最松懈的缝隙,在深沉的夜色中精准地降下“天罚”。
第三个目标,是刑部一个专管牢狱的司狱。
此人最是心狠手辣,收受重金。
惯用酷刑折磨无钱打点的囚犯,死在他手中的冤魂不知凡几。
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当牢头打开关押重犯的阴暗牢区时。
眼前的景象让这个见惯了血腥的老狱卒都当场呕吐昏厥。
那个司狱被剥光了衣服。
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牢牢绑在平日用来拷打犯人的“老虎凳”上!
他的嘴里被塞满了肮脏的破布,堵死了惨叫。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体正面所有柔软之处。
眼睛、耳朵、舌头、十指指尖…都被细长的钢针密密麻麻地贯穿!
鲜血顺着钢针一滴一滴落下,在冰冷的地面汇成一小滩暗红。
人还活着,身体因无法想象的剧痛而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非人的声响。
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旁,依旧是一张惨白的纸,鬼头血字。
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森然的死气。
“白无常”的名字,成了悬挂在京城所有恶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它代表着最直接的恐惧,最残酷的审判,最无法逃避的报应。
百姓在恐惧的阴影下,竟隐隐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而那些坐在高堂之上、尚在崔浩织就的法网中挣扎的抚台余党们。
听闻这些消息,更是寝食难安。
仿佛下一个被吊死在衙门口、倒插在米缸里、或钉死在刑架上的,就是自己。
无形的恐惧,比诏狱的枷锁更早一步勒紧了他们的咽喉。
8
刑部大堂,气氛肃杀如铁。
三司会审,高官云集。
主审官刑部尚书周延儒面容肃穆,惊堂木拍下,声震屋瓦:
“带人犯沈荣成!”
沉重的铁镣拖曳声由远及近。
两个魁梧的衙役架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拖上堂来。
正是沈荣成。
诏狱的“精心照料”和内心的巨大恐惧,早已彻底摧毁了他。
他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架子,勉强挂在身上那件肮脏的囚服显得异常宽大。
脸上溃烂的伤口结了又烂,脓血混合着污垢,散发着恶臭。
昔日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死鱼般的呆滞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被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像一滩毫无生气的烂泥。
“沈荣成!”周尚书声如洪钟
“抚台张晋已对其所犯谋逆、贪墨、结党等重罪供认不讳!
你身为张晋侄婿、江南县令,助纣为虐,罪证确凿!
强占民田、草菅人命、逼良为娼、为掩盖罪行活埋亲女…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你还有何话说?!”
沈荣成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嘴唇翕动着。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
他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堂上那一张张威严冰冷的面孔。
最后,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一般,猛地定在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素衣女子。正是我。
她安静地坐着,如同一枝凝霜的素梅。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大仇将报的狂喜,也无目睹生父惨状的悲悯。
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眸。
那目光,像两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
穿透了公堂的喧嚣和沈荣成周身的恶臭,精准地钉在他残存的意识上。
沈荣成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仅存的理智。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火光映照下,我无声的冷笑。
又感觉到了崔浩官靴踩在脊背上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更看到了诏狱深处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所有强装的镇定和残留的狡辩念头,在这道目光的逼视下。
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雪,瞬间消融殆尽。
“我…我招!我全都招!”
沈荣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嘶哑刺耳,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他涕泪横流,脓血糊了满脸,不顾一切地向前爬行,铁镣在光滑的金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是我!都是我干的!强占王家庄的田。”
“是我指使衙役打死了拦路的王老汉,城西张秀才的女儿,是我看中她的姿色。”
“她爹来告状,被我关进水牢活活淹死了。”
“还有,还有我原配林氏,是我把她送给了李大海。”
“李大海死了,是我下令要把我活埋,都是我的罪!我的罪啊!”
“饶了我,饶了我这条狗命吧!求求青天大老爷!求求!”
他语无伦次,将自己所有罄竹难书的罪行。
连同那些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微小恶行,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只有他凄厉的哭嚎和绝望的忏悔声在回荡。
那些被他罪行牵连、侥幸活下来得以旁听的苦主。
失去田产家破人亡的老农、女儿被辱悬梁自尽的妇人、丈夫冤死狱中的寡妇。
听着这恶魔亲口供述的累累血债,再也压抑不住,悲愤的哭声瞬间在肃穆的公堂上爆发开来。
“畜生!还我儿命来!”
一个白发老妪挣脱阻拦,踉跄着扑向沈荣成,枯瘦的手指狠狠抓向他溃烂的脸。
“我的女儿啊…她才十五岁…”一个妇人哭倒在地,昏厥过去。
“杀了他!千刀万剐!”
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
衙役们连忙上前维持秩序,场面一时混乱。
周尚书连拍惊堂木: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在一片混乱与悲愤的哭喊声中,我依旧安静地坐着。
她看着那个在地上像蛆虫般蠕动哭嚎的生父。
看着他那张被愤怒的苦主抓得更加血肉模糊的脸。
看着他那双只剩下无边恐惧和哀求的浑浊眼睛。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空茫。
娘,您听到了吗?这个畜生,亲口认下了他所有的罪孽。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着虚空,点了点头。
9
残月如钩,悬在京城西北角一片荒废的乱葬岗上空。
将嶙峋的怪石和歪斜的墓碑涂抹上一层惨淡的银灰。
夜枭的啼叫忽远忽近,更添几分阴森。
最后一名参与当年凌辱林氏、在灵堂前倒酒封穴的抚台亲兵。
被两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拖死狗般拖到空地中央。
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透,腥臊味弥漫开来。
他想求饶,嘴巴却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
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眼珠因恐惧而暴突,几乎要跳出眼眶。
空地中央,不知何时已被人挖好了一个深坑。
坑边,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一身惨白如雪的宽大长袍,在夜风中无声飘荡,如同招魂的幡。
脸上覆盖着一张同样惨白的面具,只露出下颌冷硬的线条和一双眼睛。
那眼睛在月光下,幽深、冰冷,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
倒映着残月和绝望的挣扎,仿佛两口通往幽冥的深井。
正是令整个京城恶吏闻风丧胆的——“白无常”。
“白无常”微微抬手,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
那两个黑衣人立刻将不断挣扎的亲兵抬起,头下脚上,悬在深坑上方。
亲兵看清了那身白衣和面具,看清了深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体疯狂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呜咽。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们用夜壶装了骨灰草草掩埋的县令原配夫人。
想起了灵堂里新夫人的尖叫,想起了被他们活埋的那个女孩冰冷的眼神。
“白无常”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面具,落在这最后一个仇人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审判般的漠然。
仿佛在看一件待处理的秽物。
“呜——呜——!”
亲兵的挣扎达到了顶点,涕泪横流。
“白无常”的手,轻轻向下一挥。
噗通!
沉重的身体被投入深坑,溅起一片尘土。
泥土开始落下,冰冷、潮湿,带着墓穴特有的腐朽气息。
迅速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腰腹。
他徒劳地扭动着被捆死的身体。
试图将头从倒栽葱的姿势挣扎出来,泥土却更快地堵塞了他的口鼻。
窒息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
泥土灌进耳朵,塞满鼻腔,涌入被破布堵死的口腔。
他眼前发黑,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土腥气彻底吞噬。
坑边的填土动作稳定而机械,直到将坑填平、夯实,最后一点呜咽声也彻底消失在地底。
荒岗重归死寂。
只有夜风呜咽着掠过坟头新土。
“白无常”静静地站在新垒起的土堆前,惨白的袍角和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良久,她缓缓抬手,摘下了那张森然的面具。
面具下,是我苍白如纸的脸。
月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无比坚毅的轮廓。
她看着脚下这片埋葬了最后一个直接仇人的土地,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
大仇得报的释然?没有。
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
娘亲的血泪,自己的苦难,仿佛都随着这最后一抔黄土,深深掩埋。
她弯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素帕仔细包裹的东西。
打开,里面是几片粗糙的、暗褐色的陶片——那是她娘亲骨灰坛的碎片。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沾染了至亲血泪的碎片,深深埋进了这座新坟的泥土里。
指尖触碰着冰冷湿润的泥土,仿佛触碰到了那遥远雨夜里。
娘亲最后冰冷的体温和绝望的眼神。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吞噬了无数罪恶也埋葬了她最后一丝温情的乱葬岗,毅然转身。惨白的袍服被她脱下,如同蜕下一层旧日的皮,轻轻覆盖在那座新坟之上。
如同一面无声的祭幡。
她只余一身单薄的深色布衣,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
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