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三旬已过半生薄凉 > 第一章

电梯镜中映出我眼角的细纹,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穿红裙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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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电梯像个铁盒子,密封着三十岁的疲惫。数字慢吞吞地跳着,11、12、13……每一下都像钝刀子割在紧绷的神经上。空气里有劣质香水和隔夜外卖混杂的沉闷气味。我靠在冰凉的金属壁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眼袋大概能盛下半斤沙子。镜子里映出的人影有点陌生——头发毛毛躁躁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无精打采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干得起皮。身上这件米白色的旧毛衣,领口和下摆都磨出了细小的毛球,像一层洗不掉的灰。肩上那个沉甸甸的黑色通勤包,压得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它像个黑洞,吸走了最后一点挺直脊背的力气。
叮。电梯门滑开,扑面而来的是公司前台那束万年不变的、蔫头耷脑的富贵竹,以及一种恒温恒湿、却总透着点消毒水和焦虑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格子间里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麻木的白噪音。我把自己塞进工位那个小小的方格里,像一颗被固定好的螺丝。电脑屏幕幽幽地亮起来,右下角的数字无情地显示着:2023年10月28日,星期六,下午6:47。生日呵。桌面角落里那个第三季度财务风险评估(终版)V17的文件夹图标,刺眼得像一道催命符。终版谁知道老板明天会不会又灵光一闪。鼠标点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瞬间涌上来,像无数条冰冷的线,缠得人窒息。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候,手机屏幕在桌角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短信。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早已烂熟于心、却沉寂了整整十年的数字。
**听说你成了金融街女王,还穿红裙子吗**
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向高空。呼吸瞬间停滞了。陈屿。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击碎了这些年辛苦维持的、名为平静的薄冰。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十年。他怎么会……他怎么能……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
记忆的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毫无预兆地扎进脑海。十七岁的夏天,外滩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动少年洗得发白的衬衫衣角。他指着对岸灯火辉煌的陆家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林晚,看见没以后咱俩就在那儿开事务所!最高的那栋楼顶!我画图,你管钱,气死那些老古板!
他笑得那么张扬,仿佛整个世界都唾手可得。我穿着那条攒了几个月零花钱才咬牙买下的正红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无畏的旗帜。那红,是烧着的火,是滚烫的血,是未来铺天盖地、无所顾忌的张扬。
……穿红裙子吗
短信里的字句带着一种遥远又刻骨的穿透力。我下意识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磨出毛球的旧毛衣,黯淡无光。那抹曾经燃烧在身上的、象征着青春所有可能性的鲜红,早已被时间漂洗得褪色、湮灭,不知被塞进了衣柜的哪个角落,或许早已蒙尘,或许在某次搬家时,悄无声息地被丢弃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带着摧毁性的力量。眼眶瞬间热得发烫,视野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开始模糊、扭曲。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该死的泪意憋回去。不能哭。尤其不能在这里哭。金融街不需要眼泪,只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冷酷数字和永远在线的冷静头脑。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我把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手指重新覆上冰凉的鼠标,试图抓住那根名为工作的救命稻草,让现实的冰冷压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点开那个标注着V17的文件夹——
屏幕猛地一黑。
不是普通的关机画面。是那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死寂的幽蓝。像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巨大墓碑,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上面没有任何字符,没有任何提示,只有这片吞噬一切光亮的蓝。
嗡——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捏停,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瞬间被抽空,指尖冰凉麻木。我死死盯着那片蓝,瞳孔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放大。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重重砸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徒劳地希望能唤醒它。没有反应。绝对的死寂。重启键被我狠狠按下,松开……再按下……屏幕依旧固执地散发着那令人绝望的幽蓝光芒。
不……不可能……
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
怎么了晚姐
旁边工位的实习生小杨探过头,声音里带着点刚毕业不久的懵懂,死机了
我猛地转过头看他,眼神里的惊恐和绝望大概吓到了他。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要不……我帮你看看
没……没事!
我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刺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能让别人看到!绝对不能!那份报告……V17……是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才拼出来的终稿!所有原始数据,所有复杂的模型……都只在这台该死的电脑里!我习惯性地、愚蠢地只保存在了本地!云同步天真的信任!现在全完了!老板明天一早就要带着它去香港开会!杀了我吧!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引得附近几个加班的同事纷纷侧目。但我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IT!找IT!救命稻草!
跌跌撞撞地冲到走廊尽头那间永远弥漫着咖啡和泡面混合气味的IT运维室。门虚掩着,里面几个技术员正聚在一起,对着另一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指指点点,屏幕上同样是那片令人心碎的蓝。我冲进去,语无伦次:我电脑!我的电脑!突然蓝屏!很重要的文件!项目终稿!明天老板……
一个头发油腻、顶着硕大黑眼圈的技术小哥慢悠悠地转过转椅,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蓝屏代码多少
没……没有代码!就是一片蓝!什么都没有!
我急得快疯了,手指胡乱地指向办公室的方向。
小哥皱了皱眉,拿起工具包:过去看看。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凌迟。技术小哥慢条斯理地拆开机箱侧板,接上他的检测设备,屏幕上飞快地滚动着我看不懂的字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沙粒,每一粒都重重砸在我的神经上。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才能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办公室里其他人敲键盘的声音,远处电话的铃声,此刻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搅得我脑仁嗡嗡作响。绝望像藤蔓,一圈圈缠紧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人无法呼吸。老板那张因为项目压力而常年阴沉的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明天……明天怎么办这个季度……绩效……奖金……房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技术小哥终于直起身,摘下沾满灰尘的眼镜擦了擦,用一种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宣判:硬盘挂了。物理损坏。数据……基本没戏了。
轰——
脑子里最后那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片冰冷绝望的蓝。身体晃了晃,我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灼烧感。完了。全完了。三个通宵的心血,关乎整个项目组季度奖金的关键报告,甚至可能是我这份工作的……都化为了乌有。
……谢谢。
喉咙干涩得厉害,挤出两个字,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工位。那片幽蓝的屏幕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巨口。我默默地扶起倒地的椅子,坐下。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的、冰冷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骨头上,压得人只想就此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亮起,汇成一片流动的、虚假的星河,将夜空染成一种混沌的紫红色。CBD的写字楼群像冰冷的钢铁森林,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大概都囚禁着一个像我一样疲惫不堪的灵魂。胃里空空如也,却泛着酸水,搅得一阵阵钝痛。饿,但对着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半点胃口。身体和精神同时发出警报,急需一点糖分,一点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我抓起桌上那张皱巴巴的工牌,刷了下班卡。打卡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像一声无情的嘲弄。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我低着头,像一缕游魂,汇入周末夜晚依旧汹涌的下班人潮。地铁车厢像一个巨大的、缓慢移动的沙丁鱼罐头,混杂着汗味、香水味、食物味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气息。我被挤在角落,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明灭不定的广告灯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和标语,推销着美好的生活、昂贵的商品、遥不可及的梦想,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不知过了几站,机械地随着人流下车。站外凛冽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吹散了地铁里的浑浊闷热,也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起球的旧开衫,下意识地走向街角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倾泻出来,在湿冷的夜街上投下一方温暖的光斑。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暖气混合着关东煮和烤肠的廉价香气扑面而来。
货架上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包装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又格外虚假。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径直走到冷柜前,手指掠过那些精致的便当、沙拉,最终停在最角落那一排最便宜的三角饭团上。挑了一个最普通的、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的金枪鱼蛋黄酱口味。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纸传到指尖。又拿了一小瓶同样冰凉的、最便宜的纯净水。走到收银台,掏出手机,扫了付款码。滴。冰冷的电子音。余额提醒跳出来,那串数字,恰好够支付下个季度那间小小出租屋的租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精确得像一个预先设定好的残酷笑话。
我捏着冰冷的饭团和水,找了个靠窗的高脚凳坐下。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便利店里人不多,一个穿着同样廉价西装的年轻男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睡着了,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店员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货架,收音机里播放着软绵绵的流行情歌,甜腻得令人反胃。指尖被饭团冰得有点发麻。我撕开塑料包装,露出里面压得结结实实的米饭和海苔。咬了一口。米饭很硬,冰得牙根发酸。里面那点可怜的金枪鱼酱和蛋黄酱混合在一起,味道寡淡而敷衍,带着一股冰箱里特有的冷藏气味。机械地咀嚼着,食不知味,只是为了填满胃里那个叫嚣的空洞。冰水灌下去,从喉咙一路凉到胃底,激得人微微一颤。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短信。是微信。一个沉寂了太久太久、几乎被我遗忘在通讯录最底层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到了屏幕顶端。
陈屿。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有些虚化,但能清晰地看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璀璨夺目的外滩夜景。万国建筑博览群在暖金色的灯光勾勒下,宛如一条凝固的星河。东方明珠和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群在更远处闪耀,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场景。照片的焦点,是一张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精致小圆桌。桌面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面盛着小半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杯子旁边,是一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银色打火机。打火机旁边,躺着一支细长的、尚未点燃的香烟。
没有配文。什么都没有。
十年前那个炽热的、关于未来的约定,像一道闪电,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狠狠地劈开了眼前冰冷的现实。
**以后咱俩就在那儿开事务所!最高的那栋楼顶!**
他清朗的、带着少年特有骄傲的声音,跨越了十年的光阴,无比清晰地在我耳边炸响。外滩的风声,他衬衫被吹拂的猎猎声,还有我那条红裙子在风中翻卷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便利店廉价的食物气息和冰冷灯光撕得粉碎。
我的手指僵硬地悬在手机屏幕上,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烫得吓人。他就在那里。在外滩。在我们曾经约定的地方。用一杯红酒,一支烟,一张沉默的照片,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我用十年时间辛苦筑起的、名为适应和麻木的堤坝。
他成功了。他成了那个俯瞰黄浦江的知名建筑师。而我呢
我低头,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冰冷饭团。米饭粒粘在塑料包装纸上,金枪鱼酱的颜色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廉价、污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了上来。我啪地一声把剩下的饭团连同包装纸一起狠狠按在冰冷的桌面上。油腻的酱料沾了一手。恶心。太恶心了。对食物,对处境,对自己。
几乎是逃也似的,我抓起那瓶没喝完的冰水,冲出了便利店。自动门在身后叮咚合拢,隔绝了那点虚假的暖意。深秋的夜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毫无怜悯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开衫根本抵挡不住这寒意,我抱着胳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人行道地砖,发出空洞的回响。城市的霓虹在湿润的地面上拉长、扭曲,光怪陆离。巨大的奢侈品广告牌上,模特的笑容完美无瑕,眼神空洞地俯视着街道上每一个狼狈的过客。橱窗里陈列着剪裁精良的大衣,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像一串串冷漠的嘲讽符号。
手机在口袋里又震动起来。这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的,依旧是那个名字——陈屿。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那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像是某种不容拒绝的召唤。夜风吹得脸颊生疼,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冰冷空气,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

声音出口,干涩嘶哑得厉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背景音里隐约有轻柔的爵士乐,还有玻璃杯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与他那边衣香鬓影的精致世界格格不入。然后,他的声音传了过来,隔着电波,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和穿透力,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林晚。
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没有丝毫迟疑。
……嗯。
我应了一声,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只能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收到照片了
他问得很直接。
……看到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在这儿,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背景里的音乐声似乎小了些,大概是他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等你。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不容置疑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等我
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等我等我穿着这件起球的旧毛衣,带着一身便利店饭团的廉价气味,去赴他外滩云端之约去提醒他和我自己,这十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天堑
陈屿,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十年了。你约人的方式……挺别致。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很短促,像羽毛拂过耳廓,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是么大概……是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他语焉不详,声音里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别的。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那个曾经被我们共同描绘的、位于外滩之巅的家,早已在现实的风霜里坍塌成一片废墟。陈屿,别开玩笑了。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疲惫的疏离,我在加班。很忙。
谎言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苍白。
加班啃冷饭团的那种加班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根精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伪装。
我猛地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一股被窥视、被看穿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我几乎是本能地、惊恐地环顾四周!昏暗的街灯下,稀疏的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人看我。街对面停着一排熄了火的汽车,车窗玻璃在路灯下反射着模糊的光。便利店的灯光在身后拉长我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你……
我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你在哪!
手指死死攥着手机,骨节捏得发白。
抬头。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笃定。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猛地抬起头,循着直觉望向街对面——
那里停着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黑色轿车,隐在行道树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
灯光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侧影。十年光阴,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更为冷峻硬朗的线条。曾经少年气的青涩棱角被时光打磨得更加分明,下颌线的弧度清晰而有力。鼻梁依旧高挺,在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那双眼睛,隔着不算宽阔的马路,隔着迷离的夜色和氤氲的湿气,精准地锁定了我。
目光相撞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便利店的灯光,街上的车流,城市的喧嚣……一切背景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深邃的眼眸,像不见底的寒潭,隔着十年的距离,无声地望过来。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刻意的笑容,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能轻易看透我这身旧毛衣下掩盖的所有狼狈、所有挣扎、所有被现实磨平的棱角和深藏的不甘。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的全部。从蓝屏崩溃的绝望,到啃冷饭团的狼狈。这认知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脸上。羞耻和愤怒瞬间点燃了血液,烧得我脸颊滚烫,几乎要失去理智。我猛地移开视线,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转身就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林晚!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也透过稀薄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钉住了我的脚步。
紧接着,是打开车门的声音,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敲打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地砖,一声声,清晰无比地踏在我的神经上。
我僵在原地,背对着他。夜风卷着寒意,吹得我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脚步声停在了我身后,很近。近得能感觉到他带来的、与冰冷夜风截然不同的、属于活人的温热气息。
转过来。
他的声音就在耳后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像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终于,不得不再次面对他。路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投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将我完全笼罩。我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距离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更加清晰,像雪后的松针,带着冷感,却又干净得过分。和他身后这个混杂着尾气和湿气的城市夜晚格格不入。
他垂着眼看我,目光落在我脸上,仔细地逡巡着,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的旧物。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锐利,毫不掩饰地落在我疲惫的眼角,干燥的嘴唇,起球的旧毛衣领口……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我下意识地想抬手遮住脸,或者揪紧衣领,但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在他沉静的目光下,感觉自己的狼狈和脆弱被无限放大,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远处车辆的鸣笛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他存在的气息和审视的目光,是无比清晰的现实。
……冷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扫过我抱紧的双臂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不等我回答,甚至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忽然抬手。动作干脆利落。修长的手指解开了自己颈间那条质地精良、颜色温润的驼色羊绒围巾。
带着他体温的、柔软的羊绒织物,带着那股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毫无预兆地、不容分说地绕上了我冰冷的脖颈。动作甚至称不上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围巾很厚实,残留的体温瞬间包裹住我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暖意像细微的电流,迅速蔓延开,直抵被冻僵的心口。那陌生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带着一种近乎侵略性的温暖,瞬间瓦解了我强行筑起的冰冷外壳。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钉在原地。围巾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包裹感,像一种温柔的酷刑。我甚至能感觉到围巾边缘,他指尖无意擦过我颈侧皮肤时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触感。
你……
喉咙干得发紧,只能挤出这一个字。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脸颊,耳朵尖也烫得厉害。愤怒、羞耻、还有一丝被这温暖诱发的、更深的委屈和软弱,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搅成一团乱麻。
他微微垂着眼,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围巾在我颈间的褶皱,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然后,他才抬起眼,重新对上我慌乱又强作镇定的视线。深邃的眼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沉静,像蕴藏着风暴的海。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林晚,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跟我走吧。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我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事务所缺个老板娘。
时间、空间、连同我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炸成了碎片。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事务所老板娘
十年。整整十年。那个曾经被我们无数个夜晚在操场上、在廉价奶茶店里、在破旧出租屋的灯下,用滚烫的青春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反复描绘的未来图景,那个关于外滩之巅、共同事业的狂妄蓝图……此刻,竟然从这个已经功成名就的男人嘴里,以一种近乎施舍的、轻描淡写的姿态,说了出来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被围巾温度勾起的脆弱暖意。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羞耻、愤怒、被看轻的刺痛、还有积压了十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火山熔岩一样在胸腔里疯狂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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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他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他微微偏了下头,路灯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沉静地看着我,仿佛我的暴怒只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字面意思。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十年!整整十年杳无音信!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手指紧紧攥着颈间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那残留的体温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人,你现在开着豪车,穿着高定,站在我面前,用这种……这种通知的语气,告诉我事务所缺个老板娘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的情绪像找到了决堤口,陈屿,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看着我这个当年跟你一起做梦的人,现在混得像个笑话,穿着起球的毛衣在便利店啃冷饭团,然后你大发慈悲地来施舍一个位置老板娘哈!
我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充满了自嘲和悲凉,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件你终于想起来、可以随意安置的旧行李还是为了满足你那点成功人士居高临下的拯救欲!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灼热滚烫。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不让它们掉下来。不能哭!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哭!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静静地听着我发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愧疚,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意。等我吼完,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瞪着他时,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夜风拂过树叶。
林晚,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公式化的平静,而是揉进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其他什么的东西。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瞬间拉得更近。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十年,不是只有你在经历。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我也在走我的路。每一步,都不容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远处城市迷离的灯火,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至于‘施舍’……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嘴角又勾起那抹极淡、极短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像是看透一切的锐利,你觉得我陈屿,需要靠‘施舍’一个女人来证明什么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我大半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更深的难堪。是啊,他是谁是早已登上行业杂志封面、名字后面跟着一串闪亮头衔的知名建筑师陈屿。他的世界里,最不缺的就是趋之若鹜的人。他有什么理由,需要来施舍我这个在金融街底层挣扎、连项目文件都保不住的失败者
那……那句老板娘又是什么玩笑试探还是……某种迟来的、心血来潮的怜悯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缠得我头痛欲裂。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困惑和无力感吞噬时,一个尖锐的、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裤子口袋布料,硌在了我的大腿上。
是那张纸。那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我的辞职信。
这个触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混沌。一个疯狂又带着毁灭快感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夜色中依旧英俊却无比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可测的平静。心底那股压抑已久的、对眼前这操蛋生活的憎恶,对那个蓝屏电脑的愤怒,对十年漂泊无依的委屈,以及对这看似施舍实则更像羞辱的邀约的反抗……所有的一切,混合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勇气,轰然爆发。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城市冰冷污浊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化为最后的力量。然后,在陈屿沉静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手伸进了裤子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锐利的A4纸。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承载着我所有的不甘和最后的退路。
我捏住了它。冰凉的纸张在掌心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