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炖了鸡汤送上门,我在猫眼里翻白眼:油死了。
老公李伟殷勤接过:妈,薇薇说您故意炖这么油想害她发胖。
婆婆送来青菜,我小声嘀咕:有点咸。
李伟大声传话:妈!薇薇说您味觉失灵该去看医生了!
直到那天,婆婆举着录音笔冲进家门:儿啊,听听你自己造的孽!
李伟抱头鼠窜:妈!我这不是怕您俩太和睦显得我多余嘛!
1.
门咚咚响了两下,不重,但透着股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劲儿,我从猫眼里往外瞄。
得,又是她。
婆婆张桂芳同志,一手叉腰,另一手稳稳端着个大海碗,碗口热气腾腾,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鸡汤味儿隔着门缝都能钻进来。
小薇!
门外中气十足的喊声炸响。
开门!妈炖了老母鸡汤!可鲜了!快趁热喝!
我对着那扇结实的门板,白眼翻得差点回不来。又是鸡汤!
黄澄澄的油花在脑子里晃荡,胃里一阵腻歪。我无声地对着猫眼做口型:油——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伟趿拉着拖鞋从卧室晃悠出来,脸上堆着那种二十四孝好老公兼好儿子的殷勤笑容。
哎哟,妈!您来啦!辛苦辛苦!
他动作麻利地一把拉开门,顺手就把那碗看着就沉甸甸的鸡汤接了过去,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八百遍。
他侧过身,挡住婆婆大半视线,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妈,薇薇刚在里头嘀咕呢,说您这汤……
他故意顿住,一脸为难。
唉,她说您肯定是故意炖这么油,想害她发胖,好显得您自个儿苗条……
门外的张桂芳同志,脸上的笑容唰一下冻住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伟手里的汤碗,那眼神,像是要把碗底烧出两个洞来。
她嘴唇哆嗦了两下,愣是没说出一个字,猛地一跺脚,转身就走,楼道里回荡着她拖鞋啪嗒啪嗒愤怒的声响。
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股油腻的香味。
李伟端着那碗罪证,献宝似的凑到我面前,嬉皮笑脸:老婆大人,搞定!看,妈这不就走了嘛!
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那碗浮着一层厚厚鸡油、油光锃亮的汤,感觉刚压下去的腻味又顶到了嗓子眼。
拿走拿走!
我没好气地挥手。
看着就饱了!
2.
几天后,门铃又响了,还是张桂芳同志。
这回她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隔着门,嗓门洪亮不减。
小薇!开门!妈给你们送点新鲜青菜!俺自个儿种的!没打药!
我正窝在沙发里刷手机,听见这声音,头皮条件反射地一麻。
李伟倒是噌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敏捷得可以去打篮球赛,满脸堆笑地冲去开门。
妈!您太客气了!他一边接过那袋绿油油的青菜,一边不忘回头冲我挤挤眼。
婆婆没立刻走,探着头朝屋里张望,眼神扫过茶几上我拆开还没吃完的半包薯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缩了缩脖子,假装专注于手机屏幕,嘴里无意识地小声咕哝了一句:上次那汤齁咸,菜估计也够呛……
我发誓,声音真的小得像蚊子哼哼。
可李伟的耳朵像是装了高倍雷达。
他立刻转过身,面向门口的老太太,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墙皮。
妈!薇薇说了!您这青菜肯定又咸得要命!她让您赶紧去医院瞧瞧!八成是味觉失灵了!别耽误!
楼道里的感应灯,啪一下亮了,惨白的光打在张桂芳同志骤然僵硬的脸上。
她拎着空塑料袋的手猛地攥紧,塑料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她死死盯着李伟那张写满我是传话筒我无辜的脸,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俺味觉失灵!俺老糊涂了!
说完,猛地一甩手,那空袋子啪地打在自己腿上,她转身就走,每一步都踩得楼梯咚咚山响,像是要把整栋楼都跺塌。
门关上,李伟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长舒一口气,表情夸张:哎呀妈呀,可算走了!老婆,你看我这‘灭火队长’当得称职不
我抓起一个抱枕就朝他砸过去:称职你个头!你就不能传句人话
日子在这种鸡飞狗跳中滑过。家里的低气压盘旋不散,像块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头顶。
我和婆婆之间,彻底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又冷又硬。
偶尔在小区里远远瞥见她的身影,我都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学会隐身术。
李伟成了唯一的联络官,每次传完话,回来都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活脱脱一副夹心饼干被挤扁的苦相。
老婆,妈今天又问起你了,那眼神,唉,别提多幽怨了……他瘫在沙发上,像条离水的鱼。
幽怨我冷笑一声,把削好的苹果咬得咔嚓作响。
她没直接提刀杀上门来,我就谢谢她老人家手下留情了!
天地良心!
李伟一骨碌坐起来,指天发誓。
我真尽力了!两边说好话!嘴皮子都磨薄了!可……可你们这气场,它就是不合嘛!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绝望我放下啃了一半的苹果,眯起眼,像审视一个可疑的犯罪嫌疑人。
李伟,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挺享受这种‘绝望’的嗯
他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端起水杯猛灌一口,呛得直咳嗽:咳咳……胡说!怎么可能!我……我巴不得你俩好得跟亲母女似的!
我盯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的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对劲,很不对劲。
3.
打破这诡异僵局的,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雨。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扣了口巨大的铁锅。
我正埋头在电脑前跟一份难缠的报告死磕,窗外猛地一亮,紧接着咔嚓一个炸雷,仿佛就在楼顶劈开,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随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狠狠砸下来,瞬间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幕。
糟了!
我猛地想起早上洗好晾在阳台外面的几件衣服,其中还有李伟那件宝贝得要死的限量版球衣!我跳起来就往阳台冲。
晚了一步,狂风裹挟着暴雨,像失控的水龙头,无情地冲刷着阳台。
我那件刚买的真丝衬衫和李伟那件宝贝球衣,湿淋淋地贴在晾衣架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皱巴巴、惨兮兮。
完了完了完了……我哀嚎着抢救下湿透的衣服,心疼得直抽抽。
李伟那件球衣,当初他可是求了我三个月才答应买的!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李伟看到球衣惨状后可能出现的鬼哭狼嚎。
慌乱之下,我抓起手机,手指头不受控制地戳开了李伟的微信头像,带着哭腔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妈呀!阳台衣服全淋湿了!你宝贝球衣也完了!都怪这破天气,还有……还有你妈早上打电话过来说什么收衣服,唠唠叨叨没个重点,害我光顾着应付她,把衣服忘得死死的!烦死了!这下怎么办啊!
语音嗖地发了出去,发完我就后悔了,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完了,怎么又把婆婆扯进来了这火上浇油的……我绝望地捂住脸。
狂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急。傍晚时分,天居然放晴了,夕阳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透出几缕金光。
我刚把湿衣服勉强塞进洗衣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阵急促粗暴、带着明显火气的敲门声就砸在了门上。
砰砰砰!砰砰砰!
那动静,简直要把门板拆下来。
我心惊胆战地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凑近猫眼。
这一看,吓得我差点灵魂出窍,门外站着的,正是张桂芳同志!
她老人家今天没端汤,也没拎菜,而是……双手紧紧握着一根看起来相当结实的金属晾衣杆!
她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烧穿猫眼。
最要命的是,她旁边还站着隔壁单元的热心大妈王姨!王姨一脸尴尬又八卦的表情,正试图拉住婆婆的胳膊。
桂芳,桂芳!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王姨的声音透过门板模模糊糊传进来。
我腿肚子直发软,回头朝着卧室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李伟!你妈杀过来了!抄家伙了!!
李伟大概是刚打完游戏,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冲出来,一脸状况外的懵懂:啥抄……抄啥家伙
等他看清猫眼外的景象,那张脸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
完……完犊子了……
门外的砸门声变成了咆哮:开门!李伟!林薇!给俺开门!!!
那声音,简直能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吼亮。
李伟吓得一哆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抖着手拧开了门锁。
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张桂芳同志像一股裹着硝烟的台风,卷着怒火和那根明晃晃的晾衣杆,瞬间刮了进来。
王姨跟在后面,想拦又不敢真拦,急得直搓手。
婆婆根本无视我的存在,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她那个一米八几、此刻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儿子。
她一步步逼近,手里的金属晾衣杆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闪着不祥的寒光。
好小子!能耐了你!
婆婆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子。
编排你老娘!两头点火!俺今天不把你腿打断,俺就不姓张!
李伟吓得魂飞魄散,绕着沙发开始抱头鼠窜:妈!妈!误会!天大的误会!您听我解释!冷静!千万冷静啊!王姨!救命啊王姨!老婆!救我啊老婆!
客厅里瞬间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追逐战。
李伟仗着身高腿长在沙发、茶几之间狼狈逃窜,婆婆举着晾衣杆紧追不舍,嘴里怒骂不断。
我僵在玄关,看着这荒诞又惊悚的一幕,大脑彻底宕机。王姨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徒劳地喊着别打了、有话好说。
就在这混乱得不可开交的当口,婆婆猛地刹住了脚步,气喘吁吁。
4.
她不再追打,而是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眼神剜了李伟一眼,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她啪地一声,把手里那根惹祸的晾衣杆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震得上面的水杯都跳了一下。
接着,她竟然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摸出了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
客厅里瞬间死寂。只剩下婆婆粗重的喘息声和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的抽气声。
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解恨般的力道,狠狠戳下了录音笔侧面的播放键。
滋啦……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李伟那熟悉无比、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的声音,清晰地、充满无奈地在安静的客厅里炸开:
妈!薇薇刚在里头嘀咕呢,说您这汤……唉,她说您肯定是故意炖这么油,想害她发胖,好显得您自个儿苗条……
妈!薇薇说了!您这青菜肯定又咸得要命!她让您赶紧去医院瞧瞧!八成是味觉失灵了!别耽误!
妈!薇薇说您打电话唠唠叨叨耽误事儿,害她忘了收衣服,全淋湿了!她还骂您是老糊涂!说您成天没事找事,烦死人了!
录音笔忠实地播放着,一句句,清晰无比。
李伟那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无中生有的传话,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啪啪啪地扇在寂静的空气里。
李伟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后变成一种即将窒息的猪肝色。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开合着鳃,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捂住耳朵,又或者想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砸烂,但胳膊抬到一半,就被婆婆那能杀人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录音放完了。最后那句烦死人了的余音,仿佛还在客厅里嗡嗡回荡。
时间凝固了。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我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缓缓地从录音笔移到李伟那张精彩纷呈的脸上。
震惊、愤怒、荒谬感……无数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清晰的认知。
原来如此!
原来这大半年家里的冰天雪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和委屈,全是拜这个传话筒所赐!
李——伟——!
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
你、翻、译、得、可、真、好、啊!
这三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冰碴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李伟浑身一激灵,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对上我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又触电般避开,慌乱地看向另一边——他老娘张桂芳同志。
婆婆此刻正抱着胳膊,脸色依旧铁青,但嘴角紧绷的线条似乎微微松动,正用一种我看你怎么死的冰冷眼神瞅着他。
我……我……
李伟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后背的T恤瞬间洇湿一片。
他眼神乱飘,像只被堵在死胡同里的耗子,最后,大概是知道在劫难逃,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悲壮感猛地冲了上来。
他猛地一跺脚,脖子一梗,闭着眼,用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愤的腔调吼了出来:
我……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我和婆婆同时愣住了,连一旁急得搓手的王姨都忘了动作。
李伟豁出去了,睁开眼,脸上交织着委屈、无奈和一丝丝破罐破摔的理直气壮:
你们俩!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夹在中间容易吗我
他挥舞着胳膊,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你们俩吧,一个嫌汤油!一个嫌菜咸!一个觉得对方管太宽!一个觉得对方不领情!那点小事儿,在你们嘴里一过,都成了天大的委屈!我怎么办我总得想办法‘润色’一下吧得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吧得让你们双方都觉得……呃……觉得对方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也不是不可理喻吧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蒙受了千古奇冤的窦娥:我容易吗我天天跟个双面间谍似的!两头哄!两头瞒!就为了让这个家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我……我这不是怕你们太和睦了,显得我这个大老爷们儿在家里没啥存在感,完全多余嘛!!
最后那句怕你们太和睦显得我多余,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来,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凄厉的破音。
吼完,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一垮,脑袋耷拉下去,只留给我们一个写满了委屈求全和忍辱负重的毛茸茸的发顶。
客厅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我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男人,脑子像被灌满了浆糊,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原来……原来这大半年的鸡飞狗跳、互相怨怼、彼此折磨……根源竟然是这个棒槌怕自己多余!
我下意识地看向婆婆张桂芳同志。
她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愤怒的铁青色还没完全褪去,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荒谬感……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轮番上演。
她抱着胳膊的手松开了,那根金属晾衣杆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反射着冷光。
她死死盯着儿子那颗低垂的脑袋,嘴唇哆嗦着,像是想骂什么,又像是想笑。
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噗嗤!
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极其响亮的笑声,像一颗炮弹,猛地从她嘴里炸了出来!
这笑声来得太突兀,太不合时宜,威力巨大。我和王姨都吓了一跳,李伟更是惊恐地抬起了头。
噗……哈哈哈……婆婆像是打开了某个失控的开关,那笑声一旦开头,就再也刹不住车。
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李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哎哟……哎哟俺的亲娘诶……俺生的这是个什么棒槌玩意儿啊……哈哈哈……怕俺们太好显得你多余……你……你这脑袋瓜里装的是豆腐渣还是地沟油啊……哈哈哈……笑死俺了……
她笑得浑身发抖,扶着旁边的沙发靠背才勉强站稳,那根金属晾衣杆被她笑得一脚踢开,哐啷一声滚到墙角。
我看看笑得直抹泪的婆婆,再看看一脸懵逼、表情彻底裂开的李伟,再看看墙角那根凶器……几个月来堵在心口的那块沉甸甸、冷冰冰的巨石,突然就被这惊天动地的笑声震得稀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诞、释然和强烈冲动的笑意,猛地冲上了我的喉咙。
噗……哈哈哈哈……我也忍不住了,扶着门框,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跟着往外冒。
王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也绷不住了,拍着大腿跟着笑起来:哎哟喂……你们这一家子……可真是活宝啊……笑死我了……哈哈哈……
客厅里,三个女人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只剩下李伟一个人,像个误入精神病院的呆头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彻底碎裂,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的哲学三问。
婆婆好不容易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泪花,喘着气,几步走到墙角,弯腰捡起了那根被遗忘的晾衣杆。
她没再把它当武器,而是像拿着一根教鞭,径直走到她那还处于石化状态的儿子面前。
给!她不由分说,把那根冰凉的金属杆子硬塞进李伟手里。
李伟下意识地接住,一脸茫然:妈……这
拿着!
婆婆中气十足地命令道,脸上还带着大笑后的红晕,眼里却闪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促狭的光。
以后啊,这就是你的‘尚方宝剑’!也是你的‘传话筒’!
她手指用力点了点那光溜溜的金属杆,又点点李伟的鼻子:再敢在俺和你媳妇中间瞎传话!再敢添油加醋!再敢无中生有!俺就用这个……
她做了个敲打的假动作。
亲自给你通通脑子!让你知道知道,啥叫‘多余’的代价!听见没!
李伟被那假动作吓得脖子一缩,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根沉甸甸的晾衣杆,仿佛捧着个烫手山芋。
他哭丧着脸,看看我,又看看他妈,最后目光落回手里的尚方宝剑上,认命般地点点头,声音细如蚊蚋:听……听见了……
5.
婆婆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拍了拍手,仿佛解决了一件大事。她转身走向厨房,脚步轻快:得了!都杵着干啥俺去把带来的那只老母鸡收拾了!晚上炖汤!这回俺亲自盯着,油撇得干干净净的!盐也按着刻度放!
走到厨房门口,她又停下,回头,眼神精准地锁定我,带着点试探,又带着点期待。
小薇,晚上……喝汤
我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对上婆婆那双不再有隔阂和怨气、反而透着点小心翼翼和豁达的眼睛,心里最后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我用力点点头,声音轻快:喝!妈,多炖点!
婆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舒心的笑容,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转身哼着小调进了厨房。
客厅里,我和王姨相视一笑。王姨笑着摇摇头:哎呀,这下好了,雨过天晴喽!我也该回去做饭了。
门关上,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手里还杵着那根尚方宝剑、一脸生无可恋的李伟。
我走过去,戳了戳他僵硬的胳膊,忍着笑:喂,‘传话筒’大人,还抱着你的‘尚方宝剑’呢打算供起来
李伟这才如梦初醒般,哐当一声把那根金属杆子丢在沙发上,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
他哭丧着脸凑过来,想抱我:老婆……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当个诚实的人肉复读机!一个字都不带改的!我发誓!
我笑着躲开他黏糊糊的怀抱,故意板起脸:少来!空口无凭!看你表现!
目光扫过沙发上那根闪着寒光的晾衣杆。
再犯一次,妈不敲你,我亲自来!
李伟立刻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保证!绝对保证!再犯我就……我就把这根棍子吃了!
厨房里传来婆婆嘹亮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臭小子!瞎说什么呢!赶紧过来帮忙择菜!别想偷懒!
哎!来了妈!李伟如蒙大赦,赶紧屁颠屁颠地应声往厨房跑。
晚饭时分,暖黄的灯光下,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被端上了桌。
金黄的汤色清亮,果然不见半点浮油,只有几颗鲜红的枸杞点缀其间,香气清雅而温暖。
我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温度正好,鲜味十足,咸淡……恰到好处。
嗯!我满足地眯起眼,真心实意地夸赞,好喝!妈,这次味道正好!
婆婆坐在我对面,脸上漾开舒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吧俺就说嘛!按着谱儿来,准没错!
她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边埋头苦喝的儿子。
不像某些人,光会瞎捣乱!
李伟正捧着碗,喝得呼噜作响,闻言立刻抬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大声附和:好喝!好喝极了!妈您这手艺,米其林三星都比不上!
那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婆婆被逗乐了,笑骂道:少拍马屁!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语气里却没了半分火气,只有满满的慈爱和无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玻璃上还残留着水珠滑落的痕迹。
路灯的光晕透过湿润的空气,在窗台上投下温暖朦胧的光斑。
屋里,鸡汤的香气混合着饭菜的味道,氤氲开一种久违的、熨帖心脾的暖意。
晚饭后,李伟格外积极地抢着洗碗收拾厨房,动作麻利得像是要弥补什么重大过错。
我和婆婆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轻松而琐碎,从小区里新开的花店,聊到最近变幻莫测的天气。
那些曾经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仿佛在笑声和温暖的汤羹里悄然融化,只留下一种心照不宣的释然和亲近。
夜深了,婆婆起身告辞。我送她到门口。她穿上外套,脚步轻快,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李伟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把那根象征着新家规的金属晾衣杆,竖着塞进了客厅最不起眼的、靠近阳台门的那个狭长花瓶里。
那根光秃秃的杆子杵在细颈花瓶里,顶端勉强冒出一点头,造型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婆婆的嘴角忍不住又向上弯了弯,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她没说什么,只是冲我摆摆手:走了啊小薇,早点休息!
哎,妈您慢点,到家说一声。我笑着应道。
门轻轻关上。
6.
第二天是周末,阳光正好。我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近中午。
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客厅里静悄悄的。李伟不知去向,大概是去买菜了。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插着晾衣杆的花瓶,却发现花瓶旁边,李伟平时放笔记本电脑的矮几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书。
深蓝色的封面,几个醒目的大字跳入眼帘:《高效沟通的艺术——如何避免成为家庭矛盾的导火索》。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家伙,行动力还挺强我走过去,好奇地拿起那本书翻了翻。
书页崭新,显然刚买不久。翻到扉页,上面用李伟那笔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字,写着一行小字,像是某种决心书:
前车之鉴,痛定思痛!务必掌握核心科技——精准传话!老婆大人和太后老佛爷明鉴!
噗……我忍不住笑出声,指尖拂过那行用力过猛的字迹。
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花瓶里那根杵得笔直、顶端锃亮的金属杆,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它不再显得冰冷突兀,反而像一根奇特的、带着点幽默感的警示标杆。
我把书轻轻放回原处,刚直起身,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李伟提着满满两大袋蔬菜水果,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
他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朝客厅张望,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以及……我手边那本摊开的书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按了暂停键。接着,那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一路红到了耳根子。
他慌忙把购物袋往地上一撂,一个箭步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把那本书合上藏起来,嘴里语无伦次:
啊!老婆!你……你醒啦这书……这书不是我的!是……是楼下王姨家孙子落这儿的!对对对!我正要给人送回去呢!
他慌乱地抓起书,想往身后藏,动作太大,胳膊肘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旁边那个插着晾衣杆的花瓶上!
细长的玻璃花瓶猛地一晃!
哎哟!李伟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
可惜晚了。
花瓶摇晃了两下,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叮铃一声,带着里面那根笔直锃亮的金属杆,朝着铺着地毯的地面,慢动作般……倾倒了下去。
噗通!
花瓶和晾衣杆一起,软绵绵地栽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没碎,只是发出一声闷响。
客厅里一片死寂。
李伟僵在原地,一手还抓着那本《高效沟通的艺术》,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在半空,表情彻底裂开,眼神里充满了吾命休矣的绝望。
噗……我看着他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再看看地毯上那对造型奇特的难兄难弟,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地毯上那根滚落出来的、闪着无辜光芒的金属晾衣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