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潮得人难受。
我蹲在
砚记旧书
店的地上,手里翻着本老杂志,是1998年的《摄影之友》。刚摸到封面,就听见纸里头有动静。
嘶啦
一声抽出来,一片干树叶飘到地上。
黄不拉几的,叶脉支棱着,像只死透的蝴蝶。
接手这店三年了,头回翻阁楼角落的旧箱子。标签早烂得看不清,本来只想挑几本像样的画册摆新架子上。
手指突然顿住。
一本深蓝色的册子,皮面被水泡得发黑,角上有个坑,明显是被人砸的。
我把它拿起来,摸到封面上的金字
——《荒原星图》。
心猛地一揪。
周砚深的。他大学时的摄影集,扉页还有他写的字。
十年了。我以为早把这人,还有那些吵到掀房顶的架,全忘在毕业那年的冬天了。
指尖蹭过那个坑,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画面。
2013
年
12
月,下雪,风跟刀子似的。
我把这册子狠狠砸他身上,喊:周砚深,你拍的破玩意儿跟你人一样,骗子!骗子!!
他啥也没说,就弯腰捡起来,手攥得发白,睫毛上的雪往下掉。
-------------------------------------
店里一股子旧书味儿,混着早上洒的咖啡糖味儿。
我翻开封面,米白纸上果然有他的钢笔字
——赠砚砚。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道疤。旁边还有圈浅褐色,是我当年哭着砸书时,滴上去的。
等我从敦煌回来,就用你的名字办影展。
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带着图书馆暖气片的味儿。
我抬头,店里就挂着个风铃,玻璃珠晃来晃去,把外面的雨光打成碎片。
想起来了,也是个冬天的晚上。他把这本刚得奖的集子塞我怀里,还带着他的体温。封面上是他拍的沙漠星星,亮得能伸手摸到。
他穿件洗白的牛仔外套,左手一股子药水味儿
——
暗房里的显影液。研究院给我名额了,
他手指头划着封面上的星星,明年春天,去鸣沙山给你拍星空,比这个好看。
我无意识地抠着那个坑,皮都硬了。
又想起分手那天。教务处门口的公告栏前,我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获奖证书撕了。
红纸片掉在雪里,跟血似的。
有人喊
林砚你疯了,我听不见。就看见周砚深站在人堆外,穿件军绿色的摄影马甲,被风吹得哗啦响,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
后来才知道,这本《荒原星图》,是他放弃保研前,最后一次参赛的东西。
雨突然大了,砸在玻璃上
啪啪
响。
我把册子塞围裙兜里,起身去关临街的门。门框上的铜铃铛
叮铃哐啷
响。
恍惚又听见他的声音。
他总爱趁我看书时,偷偷碰一下铃铛,看我吓一跳就乐。
砚砚,你看这张行不
记忆里的他举着相机,镜头里是我趴在图书馆的《边城》上睡觉。
太阳从百叶窗漏进来,照在脸上,睫毛在颧骨投下小影子。
影展的时候放成大海报,
他用相机敲敲我的头,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周砚深的灵感缪斯长啥样。
我的手按在玻璃上,冰凉。雨珠顺着指缝往下流。兜里的册子硌得肋骨疼,像块烧红的铁。
突然想起早上整理架子,顶层有个铁皮罐,印着敦煌的仙女。周砚深当年送的咖啡豆,罐口的纸都黑了,我居然留到现在。
雨里开过一辆绿越野车,轮胎溅的水花打在玻璃上,外面的梧桐树影一下子糊了。
我往后退,后腰撞在堆杂志的架子上。哗啦
一声,几本
80
年代的《大众电影》掉下来。
弯腰去捡,兜里的册子滑出来,啪
地摔在地上。
扉页朝下,地上的雨水浸上去,一小片黑,正慢慢吞掉
赠砚砚
那三个字。
-------------------------------------
铃铛的响声还没散尽,雨丝斜斜地打在门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盯着柜台那两杯热可可,塑料杯被热气熏得有点软,杯身印着的便利店
logo
都皱了。
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还是没敢碰。
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
那时候学校食堂的热可可装在搪瓷杯里,每次他去打饭,都要跟窗口阿姨磨半天,再加一勺糖,就一勺。阿姨被缠得没办法,总笑着瞪他,小姑娘牙坏了算你的啊。
他就嘿嘿笑,把杯子端到我面前,上面浮着层厚厚的奶泡。
想什么呢
自己跟自己嘀咕了一句,赶紧转身去捡地上的抹布。膝盖刚弯下去,就看见周砚深刚才站过的门垫上,留着两个带泥的脚印,红兮兮的土混着雨水,在深色垫子上特别扎眼。
那是敦煌的沙子。我在地理课上见过图片,说那边的沙粒里含氧化铁,所以是赭红色的。
他真的在那儿待了十年。
手里的抹布攥得发潮,突然想起毕业那年冬天,他背着个巨大的登山包去火车站。
我躲在树后面看,包上挂着的相机晃来晃去,撞得他后背直响。那时候我刚跟他吵完架,嗓子还哑着,心里却在喊,你别走。
可我没喊出声。
店里的挂钟
滴答滴答
响,墙上的旧日历被风吹得掀了页。我走到门口,把那两杯热可可往里面挪了挪,别让雨水溅到。指尖碰到杯壁,还是烫的。
转身去整理刚才被撞掉的杂志,《大众电影》的封面都卷了边。1987
年的,比我岁数都大。周砚深找这个干嘛
正蹲在地上往书架上塞,听见外面有汽车喇叭响。
探头一看,一辆银灰色的
SUV
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个女的脑袋,染着黄毛,冲我这边喊:周哥!走了!
周砚深
我赶紧缩回脖子,心脏
砰砰
跳。刚才他走的时候,没说有人等他啊。
手忙脚乱把最后一本杂志塞进去,又蹲回柜台后面,假装算账。账本上的数字都在晃,根本看不进去。
那女的嗓门挺大,又喊了一声:催你好几遍了,磨磨蹭蹭的!
没听见周砚深的声音。过了会儿,车门
砰
地关上,脚步声往店里来。
我赶紧低下头,盯着账本上的
应收款
三个字。
铃铛又响了。
忘拿伞了。
周砚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没抬头,指了指门口的伞桶:那儿有,随便拿。
他没动。
过了会儿,听见他拿起伞的声音,金属骨架
咔哒
响了一下。
那本杂志,你再找找。
他说,对我挺重要的。
都说了没有。
我硬邦邦地回了句,手攥着笔。
他没说话。
店里静悄悄的,就听见外面那女的又在骂:周砚深你有病吧!拿个伞要半天!
知道了。
周砚深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脚步声往门口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住。
那罐咖啡豆,
他说,是
2013
年的曼特宁,你最爱喝的。
我猛地抬头,他已经拉开门了。
雨还在下,他撑开一把黑色的伞,冲进雨里。
那女的在车里还在叨叨:跟个破书店较什么劲要买书不会网上买
SUV
的引擎发动,轮胎碾过水洼,溅起老高的水花。
我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那辆车拐过街角,没影了。
手心里全是汗,把账本都浸湿了一小块。
2013
年的曼特宁。
是啊,我怎么会忘。
那时候他在摄影社获奖,奖金全买了咖啡豆,在宿舍用个破电煮锅煮,弄得满楼道都是香味。
宿管阿姨敲了好几次门,他总把锅藏在床底下,拉着我往外跑,笑得像个傻子。
他说: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店,就给你弄个专门的咖啡机,天天煮曼特宁。
我那时候还骂他,谁稀罕你的破咖啡。
手伸到围裙兜里,摸到那本《荒原星图》的硬壳封面。那个坑硌得手心疼。
转身走到书架顶层,把那个印着敦煌仙女的铁皮罐拿下来。
罐口的锡箔纸早就锈了,揭开的时候
嘶啦
响。里面的咖啡豆都成了硬块,黑黢黢的,闻不到香味了。
十年了,早就该扔了。
可我就是没扔。
把罐子放回原位,踮着脚够的时候,看见罐底沾着张纸条。
抽出来一看,是张超市的收银条,日期是
2013
年
11
月
28
日,买了曼特宁咖啡豆,还有一袋棉花糖。
棉花糖是我爱吃的。
那时候总跟他说,煮咖啡时放两颗,甜丝丝的。
收银条的边角都脆了,我小心翼翼地捏着,怕一使劲就碎了。
外面的雨小了点,淅淅沥沥的。
走到门口,把那两杯热可可拿进来。其中一杯的盖子没盖紧,洒出来点,在柜台上积了小滩褐色的水。
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甜得发腻,跟当年食堂的味道一模一样。
喉咙突然哽住,赶紧转过身,对着墙角咳嗽。
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掏出来一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明天我自己来,不用别人等。
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手指在
删除
键上悬着,没按下去。
把手机塞回兜里,拿起那杯没喝的热可可,走到门口,倒进垃圾桶。
塑料杯
哐当
一声撞在桶壁上,在安静的店里特别响。
雨还在下,天边慢慢暗下来。路灯亮了,黄乎乎的光透过雨幕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着雨丝发呆。
周砚深找的那本《大众摄影》,其实我见过。
就在阁楼最里面的箱子里,跟一堆旧相机说明书塞在一起。
那天翻的时候,看见封面上有个小小的
深
字,用钢笔写的,跟他在摄影集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当时没在意,随手又塞回去了。
他说那本杂志对他挺重要的。
重要到,让他在雨里等那么久,还被那个黄毛女的骂。
手又摸到围裙兜里的摄影集,封面的皮质糙糙的。
十年了,他怎么就突然回来了还偏偏找到了这家店。
雨落在屋檐上,沙沙
的,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我拿起扫帚,开始扫地。门垫上那两个带泥的脚印,得赶紧擦掉。
扫到柜台底下,发现周砚深刚才站过的地方,掉了个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
莫高窟第
323
窟。
是景区的纪念牌。
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用激光刻的:
2023
年
11
月,等一个人来看星星。
我的手突然一抖,金属牌掉在地上,发出
叮
的一声,在安静的店里荡开回音。
2023
年
11
月。
就是这个月。
他早就计划回来了
抓起金属牌,紧紧攥在手里,边缘硌得手心生疼。
窗外的雨,好像又大了。
-------------------------------------
早上七点,雨停了。
我刚把
营业中
的木牌挂出去,就听见自行车铃铛响。抬头一看,周砚深骑着辆旧车,后架捆着个纸箱子,嘎吱嘎吱往这边挪。
早。
他跳下车,额头上渗着汗,找了好几家店才买到这玩意儿。
纸箱子打开,里面是防潮剂,一大包一大包的,印着
吸湿量
200%。
你这店太潮,书容易坏。
他说着就往店里搬,肩膀上的冲锋衣滑下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
T
恤,领口磨出了毛边。
我站在门口没动。晨光斜斜地照在他后脑勺上,能看见几根白头发,混在黑头发里,特别扎眼。
十年,谁都没饶过谁。
杵着干嘛
他回头看我,手里还抱着两包防潮剂,帮忙啊。
我赶紧跑过去接,手指碰到他的,凉飕飕的,带着点沙子的糙感。就像那年在学校湖边,他捞我掉进水里的笔记本,手指也是这么凉。
找着了吗
他突然问。
啊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大众摄影》。
他把防潮剂塞进书架缝里,1987
年第
3
期。
我往阁楼瞟了一眼,昨晚没睡好,黑眼圈肯定很重。没……
没找着。
他
哦
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从自行车筐里拎出本书,蓝布封皮,边角都卷了。这个送你,说不定有用。
《暗房技术入门》,1954
年版的,扉页上盖着个图书馆的红章,字迹都模糊了。
你留着吧。
我推回去,我又不懂这个。
你书店里不是有相机说明书吗
他直接往柜台上一放,配着看,能看懂。
我盯着那本书,突然想起他当年在暗房里的样子。
红灯照着他的脸,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手里拿着镊子,动作轻得像在捡星星。
你今天……
没开车
我没话找话。
嗯,那是单位的车。
他擦了把汗,昨天那个是同事,顺路送我一段。
我
哦
了一声,低头抠柜台的木纹。原来那黄毛女的是同事,心里不知道为啥,松了口气。
他开始帮我摆防潮剂,动作挺利索。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店里静悄悄的,就听见他时不时说一句
这个架子底下得放两包画册最怕潮。
跟十年前在宿舍帮我整理书架时一模一样。那时候他总说,书要竖着放,不然会变形,就像人老站着会累似的。
对了昨天有个东西掉你这儿了吧
是那个刻着莫高窟的金属牌。我赶紧往围裙兜里摸,拿出来给他。
谢了。
他接过去,揣回兜里,指尖碰到我的手,我像触电似的缩回来。
他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摆完防潮剂,他蹲在地上看我昨天没整理完的旧杂志。
这些都得晒晒太阳,不然要长霉。
嗯。
我应着,眼睛却瞟向那本《暗房技术入门》。
刚才他放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里滑出来,又被他塞回去了。
我下午再来帮你搬出去晒。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先回单位了。
不用……
没事。
他摆摆手,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对了,热可可放门口便利店冰箱里了,你记得去拿。
自行车铃铛叮铃哐啷响着走远了。我盯着那本蓝布书,心跳得有点快。
走过去翻开,刚翻到第三页,一个牛皮纸信封掉了出来,上面贴着张邮票,盖着邮戳。
收信人:林砚。
寄信人地址是敦煌研究院,邮戳日期清清楚楚:2014
年
3
月
17
日。
我的手开始抖,信封边缘都被汗浸湿了。
2014
年
3
月,他刚去敦煌三个月。
拆开的时候,信纸
哗啦
一声散开来,黄得像秋叶。
他的字迹比以前深了,笔画也硬了,大概是在那边写信,风太大,握不住笔。
砚砚:
见字如面。
不知道这信能不能寄到你手里。那天在火车站,看见你躲在树后面,想跟你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敢。
关于参赛的事,我没骗你。李明把参赛作品的参数改了,他爸是系主任,求我替他担着。他说要是被发现,就没法保研了,家里就指望这点出息。
我撕的检查书上,写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李明逼我写‘林砚知情’,我不能让你被卷进来。
放弃保研资格,是我自己的决定。在这里挺好的,星星比学校的亮多了,就是风大,吹得脸疼。
你总爱熬夜看书,台灯亮到后半夜。这里的星星也是,整夜都不闭眼。
别恨我了,行吗
信纸从我手里滑下去,飘到地上。
我蹲下去捡,手指捏着纸角,抖得厉害。
李明。
这个名字像根针,一下子扎进脑子里。
摄影系的那个富二代,整天跟在周砚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
深哥。
当年就是他,拿着几张聊天记录截图找到我,说周砚深为了获奖,改了作品参数,还说早就跟别的女生好上了。
你看他对你多假,
李明把手机怼到我脸上,这种骗子,你也信
我当时气得浑身发抖,直接冲到教务处,正好看见周砚深在撕检查书。
纸片飘到我脚边,我捡起一片,上面真的有我的名字。
周砚深,你真让我恶心!
我冲他喊完这句话,转身就跑,没看见他当时的表情。
后来听同学说,他当天就搬离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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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柜台底下翻出个铁盒子,里面锁着当年的日记。
钥匙早就丢了,是我昨晚用螺丝刀撬开的。
翻开
2013
年
12
月
15
日那页,字迹被眼泪泡得发蓝:
周砚深就是个骗子。他的照片是假的,他的话也是假的。再也不想看见他。
下面还有一行,写得特别用力,笔尖都把纸戳破了:
周砚深,你真让我恶心。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上气。我抓起日记本,想往墙上砸,手举到半空,又慢慢放下来。
砸了又能怎么样十年都过去了。
周砚深的信还躺在地上,最后那句
别恨我了,行吗
像根刺,扎得眼睛生疼。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本
1954
年的《暗房技术入门》,突然想起他当年总说,显影液能让看不见的影像显出来。
可有些东西,显影液再厉害,也显不出来了。
比如被我撕碎的信任,比如这十年的空白。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照在柜台的玻璃上,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把信叠好,塞回那个牛皮纸信封,放进铁盒子,跟日记本锁在一起。
钥匙扔进抽屉最里面,听见
当啷
一声。
该晒书了。
爬上阁楼,在最里面的箱子里翻出那本《大众摄影》。
1987
年第
3
期,封面上的
深
字被磨得淡淡的。
翻开第一页,夹着张黑白照片,是个小男孩,举着台旧相机,站在敦煌的壁画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背面写着:1998
年,周砚深,8
岁。
原来这是他小时候的杂志。
我抱着杂志下楼,阳光正好,照在书页上,暖洋洋的。
把书放在门口的架子上,让太阳晒着。
远处又传来自行车铃铛声,越来越近。
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该告诉他,杂志找着了。
只是不知道,那句迟到了十年的
对不起,还能不能说出口。
风卷着落叶飘过门口,落在杂志上,像给那张童年照片,盖了层薄薄的被子。
-------------------------------------
自行车铃铛在巷口响第三遍时,我终于锁了书店门。
周砚深靠在墙上,脚边放着个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相机背带。
走了。
他直起身,往巷子深处指了指,不远,五分钟就到。
老洋房藏在树后面,红砖墙爬满爬山虎,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簌簌往下掉。
门环是铜的,擦得锃亮,他伸手敲了三下,笃笃笃,跟敲我书店柜台的节奏一样。
租的
我摸着墙皮,石灰渣子掉了一手。
嗯,房主在国外。
他掏出钥匙,地下室凉快,适合当暗房。
楼梯吱呀作响,往下走三步,就闻见股药水味儿。
不是医院那种消毒水,是带点酸的,像小时候照相馆里的味道。
开灯。
他在前面喊。
我按了开关,头顶的红灯
啪
地亮了,把一切都染成橘红色。
墙上拉着绳子,挂满照片,一张张晃悠着,全是星星。
这是……
我往前走了两步,差点被地上的水盆绊倒。
鸣沙山的星空。
他递过双拖鞋,每年拍的都不一样,你看这张,
他指着最左边那张,2015
年有流星雨,曝光了三个小时。
照片上的星星拖着尾巴,像谁用毛笔在黑纸上扫了一下。我凑近看,左下角有行小字:缺个人看。
喉咙突然有点堵。
他拉开靠墙的柜子,里面全是玻璃瓶,标签上写着
显影液定影液。
当年在学校学的手艺,丢不了。
他笑了笑,拿了个镊子在手里转,给你看个东西。
地下室角落有个旧书桌,抽屉拉起来
嘎吱
响。
第一层全是信封,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着,上面写着日期。
2014.5.202015.3.122016.11.7……
最上面那个信封,地址栏写着
砚记旧书,邮编写的是我这店的,笔画描了好几遍,墨迹都晕开了。
没敢寄。
他挠挠头,把信封推到我面前,怕你不收。
我拿起
2014
年那个,摸着有点硬,摇了摇,听见纸片响。这里面是……
照片。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那年敦煌的胡杨黄了,想让你看看。
手突然有点抖,没敢拆开。
抽屉最底层,压着个铁盒子,巴掌大,上面锈迹斑斑。
他拿出来的时候,手指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
这个,
他把盒子往我这边推了推,你可能会想看看。
打开盒子,里面就一张照片,拍立得,边角都卷了,颜色褪得发粉。
是我。
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脸埋在书里,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睫毛上投了一小片影子。桌上的书露出个角,是《边城》。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
你相机里最后那张……
我抬头看他,声音有点哑。
就是这个。
他点头,当时没舍得删,后来换了好几个相机,都导进去了。
手指摸着照片背面,糙糙的,好像有字。翻过来一看,是用钢笔写的,字很小,得凑近了才能看清:
2013.11.23,她又在看《边城》,第
17
次。
17
次。
我愣在那儿,脑子里嗡嗡响。
那天我记得清楚,图书馆暖气坏了,冻得人直搓手。
我把《边城》翻到最后一页,看见翠翠在等傩送,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周砚深当时坐在对面,举着相机对着窗外,我以为他在拍鸽子。
原来他在拍我。
你怎么知道是第
17
次
我捏着照片,指腹都发白了。
我记着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翻开,里面全是日期,第一次是
2013.9.5,在三楼靠窗的位置,你哭了,因为天保死了。
第二次是
2013.9.12,在一楼自习区,你边看边做笔记,用的是红色的笔……
他念得很慢,每个日期后面都跟着地点和我当时的样子,字里行间画着小小的星星。
你跟踪我
他停住了,手在本子上捏出几道印子。
不是,
他抬头看我,就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空气突然静下来,就听见药水在盆里晃的声音。
我把照片放回铁盒,。这里面……
还有别的。
他把盒子倒过来,掉出个东西,叮
地撞在桌子上。
是个银杏叶标本,压在透明塑料里,叶脉上写着字,跟我当年送他的那片一模一样。
你不是丢了吗
我记得他说过,毕业搬家时弄丢了。
没丢。
他拿起标本,对着红灯看,一直放在钱包里,昨天掉你店里的,是新捡的。
原来那个金属牌旁边,还放着这个。
为什么……
我想问为什么还留着,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砚砚,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我知道十年很长,可我……
楼下突然传来敲门声,周哥!你在吗
是个男的声音,挺急的。
他赶紧松开手,站起来的时候碰倒了椅子,哐当
一声。我上去看看。
他走了之后,地下室就剩我一个人,红灯照着那些星星照片,晃来晃去的,像在眨眼睛。
我把那个铁盒塞进帆布包,又把那些信封放回抽屉,最上面那个写着
砚记旧书
的,偷偷揣进了兜里。
楼梯上传来他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赶紧把椅子扶起来,假装在看墙上的照片。
临时有点事,
他跟在个穿西装的后面下来,表情有点急,研究院那边出了点状况,得去一趟。
哦,那我先回去了。
我往楼梯口走,帆布包在胳膊上晃。
我送你。
不用,挺近的。
他还想说什么,被那个穿西装的打断了:周老师,车在外面等着呢。
那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照片挺好的。
我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在红灯底下特别清楚。等我回来,给你看更多的。
出了老洋房,风有点凉。摸了摸兜里的信封,硬邦邦的。
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在地上投了好多光斑,像的星星。
刚才在暗房里没敢问的话,突然有了答案。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像显影液里的照片一样,不管过多久,该清晰的,总会清晰起来。
比如他本子里的
17
次《边城》,比如这片没丢的银杏叶。
手里的帆布包好像变沉了,里面装着的,不止是个铁盒子。
还有十年没说出口的,那句
我想你了。
巷子口的银杏叶落了一地,踩上去
沙沙
响。
赶紧转过身,快步往书店走。
兜里的信封硌着肋骨,有点疼,又有点暖。
-------------------------------------
同学群里的消息弹了三天,我愣是没回。
直到班长私下发来消息:林砚,就差你了。系主任也来,说有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追忆往昔,顺带打听谁混得好谁混得差。
可脚还是不听使唤,周六下午踩着点到了老校区。
咖啡馆还是那间,靠窗的位置换了新沙发。
林砚!这儿呢!
有人喊我。
一桌子人,大半都认不出了。
当年的系花烫了卷发,啤酒肚的男生是当年的瘦猴,只有系主任,还是老样子,背有点驼,手里攥着个保温杯。
小砚来了。
主任冲我招手,坐我旁边。
屁股刚沾到椅子,就听见有人问:哎,你们还记得周砚深不摄影系那个,当年可火了。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杯子,咖啡洒出来点,我伸手去擦。
怎么不记得
瘦猴现在胖得像个球,当年多可惜啊,都保送研究生了,说放弃就放弃了。
可不是嘛,听说后来去了大西北,再也没回来过。
我还听说……
有人压低了声音,他是因为作弊被抓了,没脸待了才走的。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刚想张嘴说点什么,系主任
啪
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
瞎传什么!
主任的声音有点抖,砚深那孩子,冤枉啊。
满桌子人都愣住了。
主任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档案袋,封条都泛黄了。本来不想说的,今天既然提到了,就跟你们说清楚。
档案袋里倒出一沓纸,还有个
U
盘。
当年的参赛作品,我们后来重新检测过,参数确实动过手脚,但不是砚深弄的。
那是谁
有人问。
是他同组的那个女生,叫什么……
李雪。
主任戴上老花镜,翻着手里的纸,她暗恋砚深,知道砚深要跟林砚表白,就动了歪心思。
李雪。
这个名字像根冰锥,一下子扎进我脑子里。
摄影系的学姐,长头发,总是笑眯眯的,当年还总夸我文笔好。
她改了参赛数据,还伪造了聊天记录,
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低,就是想让林砚误会砚深,让他俩分开。
手里的咖啡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咖啡渍在白色的桌布上晕开,像朵难看的花。
众人看向我。
聊天记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是不是说周砚深跟别的女生好了还说获奖作品是抄的
主任点点头,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是啊,那都是假的。李雪后来自己承认了,毕业前跟我忏悔的,说对不起砚深,也对不起你。
周围突然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吹着树叶响。
还有这个。
当年的纪检委员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个手机,我昨天整理旧电脑,翻出来这个。
他把手机连到咖啡馆的投影仪上,屏幕亮起来,出现了段模糊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的我,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正把一沓纸撕得粉碎。
红色的纸屑飞得满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的血。
而周砚深,就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摄影马甲,风把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的手里,攥着条米白色的围巾。
是我的围巾。
那天早上我落在他画室的,他说过要帮我洗干净,周末还给我。
原来他冲进教务处,不是为了自己辩解,是想把围巾还给我。
屏幕里的我,还在不停地撕,嘴里好像在喊着什么。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我清楚地记得,我喊的是:周砚深,你真让我恶心!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捂着嘴往洗手间跑。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睛红得像兔子。可我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十年前的自己。
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站在公告栏前,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手里攥着周砚深的获奖证书,一点点撕成碎片。
他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像被风吹熄的蜡烛。
呕
——
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酸水烧得喉咙疼。
我扶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
这十年,我总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欺骗的那个。我守着这家旧书店,守着那些过期的杂志,好像是在等一个道歉。
可现在才知道,该道歉的人,是我。
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撕碎了他的骄傲。
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话,就否定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好。
是我,把他推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一推就是十年。
林砚,你没事吧
有人在外面敲门。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冰凉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没事。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我的。
走回咖啡馆,气氛还是很沉闷。
系主任把
U
盘收起来,叹了口气:李雪后来出国了,再也没联系过。砚深这孩子,太倔,什么都自己扛着。
他当年放弃保研,也是为了保护那个被李雪威胁的学弟吧
有人想起了什么。
主任点点头:是啊,那学弟家里条件不好,李雪说要是他敢说出去,就举报他拿助学金谈恋爱。砚深为了护着他,就自己认了。
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在了一起。
他撕的检查书上有我的名字,是因为李雪逼他写我知情。
他不解释,是怕牵连更多的人。
他背着那么重的黑锅走了,临走前,还想把我的围巾还给我。
他……
我张了张嘴,嗓子像被堵住了,他现在……
回来了。
满桌子的人都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同情。
前两天在敦煌研究院看到他了,
纪检委员说,瘦了点,黑了点,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相机不离手。
他还拍星星吗
我问。
拍啊,
他笑了笑,听说他拍的星空照片,拿了国际奖呢。颁奖的时候他说,要感谢一个人,说要是没有她,就没有这些照片。
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原来他说的影展,真的做到了。
原来他说的星星,真的拍给我看了。
只是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聚会散了,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在老校区的小路上。
银杏叶落了一地,踩上去
沙沙
响。我想起当年,周砚深就是在这条路上,单膝跪地给我拍剪影。
等我获奖了,
他举着相机,笑得像个傻子,就用这张照片做影展海报。
我当时还笑着打他,说他臭美。
走到当年的老图书馆门口,现在里面改成了办公楼。
可我好像还能看见,靠窗的位置,有个女生趴在《边城》上睡觉,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而不远处,有个男生举着相机,镜头偷偷对着她。
手机在兜里震动,掏出来一看,是周砚深发来的短信:
忙完了,你在哪
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
最后只发了三个字:
老地方。
他回复得很快:
等我。
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靠在图书馆的墙上,看着路口的方向。
十年了,我终于有机会,对他说一句迟到的
对不起。
只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听。
路口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军绿色的冲锋衣,背着个相机包,正快步往这边走。
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等他走近了,我要告诉他,我都知道了。
我还要告诉他,这些年,我没忘了他。
一点都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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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早上,天刚放晴,书店屋顶就漏了。
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滴,正好砸在《大众摄影》那本杂志上。我踮着脚去够,凳子突然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来。
别动!
周砚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扛着个梯子,背上还背着工具包,呼哧呼哧喘着气。刚从研究院过来,就看见你在这儿折腾。
小问题,我自己能行。
我扶着书架站稳,脸颊有点烫。
他把梯子往墙边一靠,三下五除二爬上屋顶。
你这房檐都朽了,得换几根木梁。
他在上面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递个锤子上来。
我在工具箱里翻了半天,把锤子递上去。
抬头看他,裤脚卷着,露出脚踝,跟当年在学校修摄影社的棚子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爬得高高的,喊我给他递钉子。
阳光照在他背上,汗珠子亮晶晶的。
咚、咚、咚,屋顶传来敲打声。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
突然听见
哗啦
一声,接着是周砚深的低呢。
怎么了
我站起来。
没事,工具包掉了。
他从屋顶探下头,我赶紧跑过去捡工具包。
拉链开了,扳手螺丝刀滚了一地,还有个透明塑封袋,里面夹着片银杏叶。
捡起来一看,叶脉上有字,用钢笔写的:2013.10.28,林砚说这片像蝴蝶。
手突然就僵住了。
2013
年
10
月
28
号,是个晴天。
银杏道上的叶子黄得正好,我捡了片最大的,举到他面前:你看,像不像蝴蝶
他当时正拿着相机拍风景,闻言转过头,突然单膝跪地,举着相机对着我。别动,
他眼里闪着光,这个角度好看。
我笑他傻,说要拍就拍叶子。他摇摇头,快门
咔嚓
响了一声。要拍就拍蝴蝶停在花上。
后来他说,要把那张照片放大,放在影展最显眼的地方。
发什么愣
周砚深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站在我面前,额头上全是汗。
我赶紧把塑封袋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的皮肤,火辣辣的。
你的东西掉了。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突然笑了,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他把塑封袋打开,里面还有三层无酸纸,小心翼翼地包着那片叶子。
边缘都脆了,一碰就掉渣,可叶脉上的字迹还很清晰。
每年都换一次纸,不然早烂了。
他把叶子重新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在敦煌的时候,就放在身边。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往书店里面走。给你看个东西。
阁楼的角落里,放着个落满灰的画框。他吹了吹灰,打开来,里面是张照片。
我趴在银杏道的长椅上,手里举着那片像蝴蝶的叶子,阳光透过叶缝照在我脸上。照片边缘有点褪色,可笑容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
我记得他说过,那张照片不小心删了。
偷偷存起来的。
他挠挠耳朵,当时怕你笑我小气。
照片背面有字,还是他的笔迹:影展海报备选,女主角林砚。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掉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对不起。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得厉害,当年的事……
早忘了。
他打断我,语气很轻,再说,都过去了。
可我没忘。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把你的证书撕了,还说……
说我恶心是吧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很深,当时是挺难受的,不过后来想通了,你也是被人骗了。
周砚深。
我打断他,深吸一口气,你当年为什么不解释
他沉默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工具,慢慢往工具箱里放。
李雪说,要是我敢说出去,就把聊天记录发给你爸妈。
他的声音很低,你那时候考研压力大,我不想让你分心。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十年的误会,十年的等待,原来都藏在这片银杏叶里,藏在他没说出口的话里。
屋顶……
我看着房梁,转移话题。
修好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过两天让师傅来换木梁。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戒指上,银亮亮的。
我想起同学说的,他获奖时感谢的那个人。
那个……
我低下头,你感谢的人……
就是你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你,我哪有心思拍星星。
风从门口吹进来,屋顶的敲打声停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和我的心跳声。
原来有些蝴蝶,就算停在原地,也能等来回巢的风。
就像这片银杏叶,就算脆了、黄了,也能被人小心地收藏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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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洋房的客厅里没开灯,他坐在窗边,吉他弦有点锈,弹起来
滋滋
响。
《小星星》的调子跑了八回,错音比当年还多。
我趴在茶几上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周老师,你这水平,能教学生吗
他停下来,挠着头笑,指尖在弦上蹭了蹭。十年没碰了,手生。
雨
啪嗒
打在窗户上,一开始是几滴,后来越来越密,转眼间就成了瓢泼大雨。
坏了,书店窗户没关。
我猛地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跑。
他也跟着站起来,把吉他往沙发上一扔。我送你。
雨太大,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们挤在一把伞下,往书店走。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把肩膀都打湿了。
明天……
我去送你
我踢着路上的水洼,声音被雨声盖了一半。
他没说话,伞往我这边歪了歪。
走到书店门口,我摸钥匙的时候,他突然说:不用送了,早班车太早。
哦。
我低下头,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半天,没打开。
我走了。
他把伞塞给我,转身就往雨里冲。
周砚深!
我喊住他,吉他……
他的声音混在雨里,有点模糊:等我回来弹。
看着他的背影钻进雨幕,我突然觉得手里的伞沉得厉害。
锁好书店门,转身要上楼,眼角余光瞥见柜台底下的纸箱。是那些没寄出的信,早上抱过来,忘了拿回去。
心里突然发慌。
他说明天走,可我总觉得,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像十年前一样,他背着包,消失在人群里,连句再见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
啪啪
响,像有人在使劲敲门。
我抓起纸箱,冲进雨里。
帆布鞋踩在水里,咕叽咕叽
响,很快就灌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
好不容易到了老洋房门口,推开门就往里冲。
门还是没锁,可客厅里空荡荡的,吉他放在沙发上,行李箱不见了。
周砚深
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房子里荡开回音。
没人应。
桌上的返聘通知也不见了,只有那盒凉了的热可可,孤零零地躺在那。
他走了。
比说的早了一天。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雨水,冰凉冰凉的。
我拎着纸箱往外跑,雨水迷了眼,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街角亮起一束车灯,一辆出租车慢慢开过来。
后窗里,隐约能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抱着相机包,正望着窗外。
是他!
周砚深!
我疯了一样追上去,踩着积水狂奔,帆布鞋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等等!
出租车好像没听见,慢慢加速。我跟着跑,泥水溅了一身,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都劈了。
师傅!停车!
我拍着车后座的窗户,手都拍疼了。
出租车终于停下来,我扶着车门喘气,浑身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
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周砚深的脸。
他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把纸箱往他怀里塞,泥水顺着纸箱往下滴,打湿了他的衣服。
这些……
你拿着。
他接过纸箱,看着里面的信,手指有点抖。
这些年,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泪还是止不住,我总梦见你在沙漠里走,我喊你,你不回头。
他突然推开车门,冲了出来,一把把我拽进怀里。
冲锋衣上全是雨水,混着沙粒,蹭在我脸上,有点疼。
傻子。
他的声音发颤,下巴抵在我头顶,我怎么会不回头。
雨还在下,我们站在雨里,谁都没说话。
他的怀抱很暖,像小时候躲在被子里的感觉,让人不想出来。
你怎么不等明天
我在他怀里闷闷地问。
怕你哭。
他笑了,声音里带着泪,我见不得你哭。
我想起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看着我撕他的证书,眼里全是疼。
票买的是后天的。
他突然说,手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想再喝你煮的咖啡。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睫毛上挂着水珠,亮晶晶的。真的
真的。
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张火车票,日期清清楚楚写着后天。刚才是想出去买点东西,怕你留我,才没说。
心里的石头
咚
地落了地,我捶了他一下,眼泪却笑得更凶了。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
他擦了擦我的脸,指尖有点凉,不该骗你。
出租车司机在旁边喊:我说二位,要上车还是咋地雨太大了!
周砚深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出租车。师傅,回刚才那个书店。
车里很暖和,我缩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他把我的湿头发往后捋了捋,从包里掏出条毛巾,给我擦脸。
明天给你煮曼特宁,放三颗棉花糖。
我说。
好。
他笑着点头,把纸箱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泥水,这些信,我要一封封看。
不许笑我写得傻。
我瞪了他一眼。
不笑。
他举起手保证,比我写的强多了。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可我觉得,天好像快晴了。
我偷偷看他,他正低头看着纸箱,嘴角带着笑,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
原来有些错过,不是为了永远分开,而是为了让重逢的时候,更懂得珍惜。
就像这场雨,下得再大,总会停。
就像他,走得再远,总会回来。
我把冻得冰凉的手塞进他的手心,他赶紧握紧了。
冷吗
他问。
不冷。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这样挺好的。
出租车慢慢往前开,雨刷器左右摆动,划出一道道水痕。远处的路灯亮着,在雨里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
-------------------------------------
第二天雨停了,天没放晴,灰蒙蒙的。
我在书店煮咖啡,曼特宁的香味飘得老远。
周砚深坐在柜台前,还在翻那些没寄出的信,嘴角时不时往上翘。
别笑了。
我把咖啡往他面前推了推,杯沿冒着热气,再笑不给你放棉花糖。
他赶紧收了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眼睛亮起来。还是你煮的好喝。
少来这套。
我转身去整理书架,耳朵有点烫。
他跟过来,帮我把书一本本摆好。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一小片光斑,像他照片里的星星。
下午有空吗
他突然问。
干嘛
带你去个地方。
老洋房的地下室还是那股药水味。
周砚深推开门,红灯
啪
地亮起来,墙上的星星照片在红光里晃,像浮在水里的灯。
还没收拾完。
他挠挠头,把三脚架往中间挪了挪,给你看个新东西。
他从暗袋里拿出张底片,卡在放大机上。红光透过底片,在下面的相纸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
是图书馆那张。
我趴在桌子上,看相纸慢慢浸在显影液里。一开始是灰蒙蒙的一片,后来渐渐显出轮廓
——
我趴在书上睡觉,阳光在睫毛上投下阴影,跟他相机里的一模一样。
慢点晃。
他用镊子夹着相纸,在药水里轻轻荡,急了容易花。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相纸。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图书馆的暖气,翻书的沙沙声,还有他假装拍窗外时,相机镜头反光的亮。
差不多了。
他把相纸放进定影液,水
哗啦
响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突然愣住了。
照片右下角,有个模糊的人影。蹲在书架后面,举着相机,镜头对着我这边。虽然看不清脸,可那军绿色的摄影马甲,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周砚深。
他的镜头上,还沾着点光,像颗星星。
你……
我指着那个影子,声音有点抖,你当时在这儿
他把相纸捞出来,用清水冲了冲,挂在绳子上。怕你发现,躲了半节课。
我想起那天下午,总觉得有人看我,回头又什么都没有。原来不是错觉。
镜头上的光……
是窗户外面的太阳。
他笑了,眼睛在红灯底下有点红,当时觉得,这光打得真好,像给你镶了个框。
相纸慢慢变干,人影越来越清楚。我站在照片前,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十年前的阳光,十年前的相机,十年前没说出口的喜欢,原来都藏在这张照片里。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铁皮盒子,跟装银杏叶的那个很像,就是更旧点,边角都锈了。
给你的。
他把盒子往我手里塞,手心全是汗。
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银戒指,戒面是片小小的银杏叶,纹路刻得很细,边缘有点毛糙。
当年在莫高窟,
他挠着头,声音有点低,用壁画修复剩下的银料打的。本来想……
影展完了给你。
我的手指抚过戒面,冰凉的金属上,好像还带着沙漠的温度。你自己打的
嗯,
他点点头,跟修复组的师傅学的,手笨,打坏了三个。
戒指戴在手上,正好卡住手指。
为什么……
我想问为什么留到现在,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知道你会等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红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从你把书店开在老地方那天起,我就知道。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掉在地上的显影液里,咚
地一声,晕开一圈圈涟漪。
一圈,两圈,三圈……
像我们错过的十年光阴,慢慢荡开,最后连在一起。
周砚深。
我抹了把眼泪,声音抖得厉害,你怎么这么傻。
不傻。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发顶,要是傻,怎么能等到你。
暗房里很静,就听见显影液滴答滴答往下掉的声音,还有他的心跳,砰砰,砰砰,跟我的合在一起。
墙上的星星照片在晃,红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像两个连在一起的感叹号。
影展的海报……
我想起他说的,用银杏道那张。
换这个了。
他指了指刚洗出来的照片,这个更好。
不好。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怀里,我当时睡相肯定很难看。
不难看。
他很认真地说,是我拍过最好看的。
我想起他相机里最后那张照片,想起他翻来覆去导了十年,想起他说要感谢的人。
原来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不放弃,都是因为这张照片里的人。
等我回来,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发颤,咱们把这张照片放成最大的,挂在影展正中间。
好。
我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我给你煮一辈子的曼特宁,放三颗棉花糖。
他笑了,把我抱得更紧。
暗房的红灯亮着,照在我们身上,照在墙上的星星照片上,照在刚洗出来的图书馆侧影上。
原来有些光,就算在暗房里,也能把所有的影子都照亮。
就像他,就算走了十年,也能把我心里的黑暗,照得亮堂堂的。
相纸上的人影,还在举着相机。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十年,值了。
真的值了。
外面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沙,像有人在轻轻翻书。我知道,后天他还是要走。
可这次,我一点都不怕了。
因为我手上戴着他用十年光阴,打出来的戒指。
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带着沙漠的风,带着满天的星,回到我身边。
在影展的正中间,在老洋房的暗房里,在飘着咖啡香的书店里。
回到我身边。
永远。
-------------------------------------
影展开幕那天,敦煌的太阳特别烈。
我站在展厅门口,手里捧着那本《荒原星图》。
封面的凹陷处补好了,用同色的皮料缝了朵小银杏,是周砚深昨天晚上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紧张吗
他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身上带着刚喷的发胶味,跟平时的风沙味不一样。
有点。
我拽了拽裙子,是他前几天带我去夜市买的,红得像当年他摄影集的获奖证书。
走了。
他伸手牵住我,戒指碰在一起,叮
地响了一声。
主展厅里人很多,相机快门声
咔嚓咔嚓
响个不停。
正中间挂着幅巨照,占了整整一面墙
——
银杏道上的剪影,我举着叶子站在光里,他单膝跪地举着相机,黄澄澄的叶子像漫天蝴蝶。
照片角落标着字:摄影师:周砚深,题赠:林砚。
我的名字,被他写得特别大。
好多人啊。
我往他身后躲了躲,看见系主任站在人群里,正跟个老外说话,手一直指着我们这边。
都是来看星星的。
他把我往前面推了推,也是来看你的。
展签就立在照片底下,黑底白字:最好的作品,从来不需要后期。
我想起他暗房里的显影液,想起那些没修过的照片,突然笑了。
这话说的。
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夸作品呢还是夸咱们呢
他低头在我耳边笑,热气吹得我脖子痒。都夸。
有人过来握手,喊他
周老师。他笑得有点僵,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伸出去,跟当年在学校领奖时一模一样。
我退到旁边,看着他跟人说话。阳光从展厅的高窗照进来,在他发顶上镀了层金边,白头发好像又多了几根,混在黑头发里,一点都不显眼。
一年过得真快。
他从敦煌回去半年就申请了调岗,把工作重心挪回了我们原来的城市。
书店关了,我跟着他来了敦煌,在研究院做资料整理,偶尔帮他洗照片。
暗房还是老样子,红灯亮着,药水味混着他身上的味道,让人踏实。
在想什么
他走过来,手里多了杯果汁,冰得冒气。
想当年你偷拍我。
我吸了口果汁,甜得齁人,原来你那时候就这么会拍。
那是。
他得意地挑挑眉,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给你的。
是片银杏叶,绿中带黄,还带着点露水。早上在研究院门口捡的,
他把叶子往我手里塞,跟当年那片像不像
我捏着叶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银杏道,他单膝跪地的样子,相机
咔嚓
响的声音。
像。
我把叶子夹进那本摄影集,正好夹在他贴我小像的那页,就是没那片像蝴蝶。
那下次给你捡个更像的。
他挠挠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系主任走过来,拍了拍周砚深的肩膀。好小子,没给我丢人。
多亏您当年……
跟我没关系。
主任摆摆手,眼睛往我手里的摄影集瞟,这册子补得不错啊。
他缝的。
我把册子递过去,针脚特丑。
主任翻开看,突然指着某一页笑了。是我当年画的鬼脸小像,旁边被周砚深补了个哭脸,还写着
当年没敢说,其实挺可爱。
年轻真好。
主任合上册子,叹了口气,错过十年都能找回来。
周砚深握住我的手,掌心暖暖的。不是找回来,是一直没丢。
展厅里的人慢慢多起来,都围着那幅巨照看。
有人说光影打得好,有人说意境绝了,还有个小姑娘问她妈妈:那个阿姨手里的叶子,是不是会飞啊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突然觉得,这十年真没白等。
那些没寄出的信,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照片里的影子,原来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回到阳光下。
就像这张照片,没修过,没调过,带着当年的阳光和风,却比任何精修的影像都清楚。
就像我们,带着风沙的痕迹,带着十年的疤,却比任何一帆风顺的爱情都结实。
周砚深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累了吗
有点。
带你去看星星。
他的声音混着展厅的嘈杂,却听得清清楚楚,不是照片里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把那本摄影集抱得更紧。里面夹着两片银杏叶,一片十年前的,脆得像标本;一片今天的,新鲜的很。
外面的太阳还很烈,透过高窗照在照片上,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
真好啊。
这样就真好。
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