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放榜日,江屿的名字雷打不动钉在榜首。
我攥着59分的数学卷缩在走廊角落,红笔订正的墨迹被眼泪晕开。
头顶突然罩下阴影,他抽走我卷子:函数求导步骤全对,过程分扣光可惜了。
隔天课桌出现匿名错题本,我凌乱草稿旁是锋利的铅笔批注:
分子有理化,参考P78例3
辅助角公式用错,笨。
直到校庆晚会停电,黑暗中人潮推搡,我踉跄跌进雪松气息的怀抱。
江屿闷哼一声,掌心护住我后脑撞向墙壁的手。
灯光亮起时,他校服口袋露出半截眼熟的蓝色水笔——
那是我昨天在图书馆哭丢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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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考成绩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兜头罩下来。
走廊里拥满了人,吵嚷的议论声、兴奋的尖叫、沮丧的叹气混杂在一起。
南方的六月,刚下过雨,将空气黏糊糊的,带着粉笔灰和汗水蒸腾后的酸味儿冲洗一空。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数学卷子,指甲深深掐进59分旁边那片刺眼的空白里。
鲜红的数字像个咧开的嘲讽嘴巴。
数学对我来说真的就这么难吗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靠!屿哥又是第一!断层领先!这还是人吗
数学满分!物理满分!牲口啊……
哎,你数学多少我72,勉强及格……
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灌进耳朵。
我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瓷砖墙壁,恨不得嵌进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视线里鲜红的59分迅速晕开,变得模糊、狰狞。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点铁锈味,才没让呜咽声泄出来。太丢人了。
尤其是……尤其是在他人永远完美的成绩映衬下。
我胡乱地用袖子去抹卷子,想把那些被眼泪晕开的、自己熬夜订正的红笔字迹擦掉,结果越抹越脏,黑红一片,像道丑陋的伤疤。真难看。
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一股干净的、带着点阳光晒过后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墨水和纸张特有的味道,无声地笼罩下来。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攥着卷子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不用抬头,我知道是谁。
我们班的学神江屿。
那种无形的、属于江屿的气场,像一片安静的雪原,瞬间冻结了周围的嘈杂。
刚才还兴奋议论他成绩的声音,悄然地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直接抽走了我手里那张皱巴巴、湿漉漉的卷子。
我猛地抬起头。
江屿就站在我面前,微微垂着眼睫看我。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着点冷淡的弧度。
他个子很高,校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T,整个人清瘦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他没看我哭红的眼睛,视线只落在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窘迫、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像藤蔓一样绞紧了喉咙。
他要说什么嘲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轻飘飘一句下次努力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卷面上那道被我用红笔反复涂抹、过程写得满满当当却最终被扣光了所有过程分的函数求导题。
步骤全对。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清凌凌的,像初冬早晨落在石阶上的薄霜,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残余的嗡嗡声。过程分扣光,可惜了。
没有同情,没有安慰,甚至没有评价我的分数。
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带着点……看到明珠蒙尘时纯粹的惋惜
我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忘了眨。
大脑一片空白,只会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解一道奥赛压轴题
他看完了那道题,把卷子递回给我。动作自然得像只是帮我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橡皮。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指,带着一点点微凉的触感。
订正吧。他丢下三个字,没再看我,转身就走。
白T恤的后背在人群里一晃,像一片干净利落的云,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议论。
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探究的、好奇的、羡慕的……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他清冷的嗓音和那句步骤全对,可惜了。
还有指尖残留的,那一点微凉的、雪松混着阳光的气息。
2.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走进教室。昨晚失眠了,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张卷子和那句可惜了。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伸手进桌肚摸早读要用的英语书。
指尖却碰到了一个陌生的、硬硬的物体。
不是书。触感是光滑的、带着点韧性的塑料壳。
我疑惑地掏出来。
是一本崭新的、纯黑色硬壳笔记本。
没有任何花纹和标签,朴素得近乎冷硬。大小正好能放进桌肚。谁放错地方了
我翻开封面。
里面……是我的字迹。
准确地说,是我昨天那张惨烈月考卷的复印页!鲜红的59分和那些晕开的墨迹清晰得刺眼。卷子上所有我做错的地方,都被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在了笔记本的左侧。
而在每一处错误的旁边,右侧空白页上,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
锋利,冷硬,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用的是削得极尖的HB铅笔。
在那道让我哭花了卷子的函数求导题旁边,铅笔字迹冷静地批注:求导步骤无误,书写混乱。关键步骤用分隔线标出,卷面分可保。
在另一道我绞尽脑汁却用错公式的三角函数题旁:辅助角公式错用。标准式:a
sinθ
+
b
cosθ
=
√(a+b)
sin(θ+φ),其中
tanφ
=
b/a。笨。
那个笨字写得尤其用力,力透纸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翻到后面一道我完全没思路的立体几何:
空间向量法更直观。建系,设点坐标,向量叉乘求法向量。参考课本P121例5,步骤清晰。
……
我一页页翻下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
这本冰冷硬壳包裹的笔记本里,清晰地陈列着我所有的狼狈和错误。
可旁边那些锋利的铅笔字迹,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析着,点拨着,甚至……毫不留情地嫌弃着(那个笨字尤其醒目)。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最简洁的指示和最直接的批评。
是谁
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呼之欲出。那个永远站在云端、眼神冷淡、昨天还抽走我卷子说可惜了的人……
我猛地抬头,目光像雷达一样扫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江屿已经到了。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物理竞赛题集。
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坐姿很直,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
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他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并没有抬头。
我飞快地收回目光,像被烫到一样,把脸埋进那本冰冷又滚烫的错题本里。脸颊烧得厉害,耳根都在发烫。是他吗
除了他,还有谁能一眼看出我过程分丢在哪里还有谁……会用这种锋利又别扭的方式
那个笨字,此刻看起来竟然不再刺眼,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
3.
月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是我校的校庆,难得的大型活动让同学们将月考、成绩都抛之脑后。
校庆晚会。礼堂里人声鼎沸,彩灯旋转,音乐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汗水和少年们年轻身体蒸腾出的蓬勃热气。
班级的合唱节目刚结束,掌声和欢呼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跟着人流从舞台侧面往下走,心还在因为刚才的表演砰砰直跳,手里捏着演出用的道具纸花,手心微微出汗。
突然!
无预兆地,整个礼堂陷入一片绝对、彻底的黑暗!
啊——!
停电了!
别挤!谁踩我脚了!
别推啊!
惊呼声、尖叫声、抱怨声瞬间取代了音乐,炸开在密闭的空间里。
突如其来的黑暗剥夺了所有方向感,人群瞬间像被搅动的沙丁鱼罐头,恐慌像涟漪般扩散开来。
我被后面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推,脚下绊到不知道谁的脚还是散落的电线,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惊叫着向前扑倒!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坚硬地面的撞击和无数踩踏。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我撞进了一个带着体温的、坚实的怀抱里。鼻尖瞬间被一股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包裹——是那种阳光下晒过的松木,混合着一点极淡的书墨香。
紧接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在我头顶响起。同时,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迅速地、牢牢地护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砰!
我的手肘和后背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大概是墙壁
但后脑勺却被那只手稳稳地垫着,只传来隔着掌心的、沉闷的撞击感。一点都不疼。
黑暗里,一片混乱。尖叫、推搡、东西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有我所在的这一小方寸之地,仿佛被一个无声的屏障隔开了。雪松的气息近在咫尺,温热而平稳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那只护在我脑后的手,掌心滚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有力的脉动。
我的脸紧紧贴着他校服外套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温热的体温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失重的黑暗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在混乱和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很久。
追光灯柱毫无预兆地,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猛地打亮!
强光瞬间驱散黑暗,也精准地笼罩了我们所在的位置——舞台侧后方,靠近安全出口的墙壁角落。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屿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在追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低着头,眉头因为刚才的撞击而蹙着,薄唇紧抿。
而那只刚刚护住我后脑、承受了撞击的手,此刻正迅速地、带着点掩饰意味地,从我脑后抽离,顺势插进了他深蓝色校服裤子的口袋里。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追光的光圈炽热明亮,清晰地照亮了我们之间不足半臂的距离。也照亮了他插在右边口袋里的手。
随着他抽手插袋的动作,校服口袋被顶得微微鼓起,口袋边缘,露出了半截塑料笔杆。
深蓝色的笔杆。磨砂质感。笔夹处有一道小小的、熟悉的划痕。
那是我昨天下午在图书馆自习,对着立体几何题哭得稀里哗啦时,不小心摔到地上,笔尖都摔歪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那支蓝色水笔!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截露出的蓝色笔杆上,呼吸瞬间停滞。
周围是重新亮起的灯光、恢复的喧闹、主持人安抚的声音、同学们惊魂未定的议论……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般退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眼前这半截蓝色的笔杆。
只剩下鼻尖萦绕不去的、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
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冲出来的心脏。
追光灯白炽的光圈像舞台剧的聚光灯,牢牢锁住墙角这方寸之地。光柱里浮尘飞舞,江屿插在口袋里的手,和那半截露出的、带着熟悉划痕的深蓝色笔杆,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空气凝固了。
后台传来的音乐前奏、前排同学惊魂未定的抱怨、远处老师维持秩序的声音……所有的喧嚣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背景噪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半截蓝色,和他身上未曾散去的、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往里又塞了塞。
动作快而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校服。可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我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屿!苏晓晓!没事吧班长的大嗓门穿透了短暂的寂静,他举着个应急手电筒跑过来,光线乱晃。
江屿迅速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侧身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和班长之间,也挡住了班长可能投向校服口袋的视线。
没事。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波澜,只是比平时略低了一点,撞了下墙。
晓晓你呢吓死我了!班长的手电光晃到我脸上。
我猛地回过神,脸颊火烧火燎,心脏还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
我避开班长关心的目光,也避开江屿的方向,胡乱地摇头:没…没事,谢谢班长。
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事就好!快回座位!马上要恢复供电了!班长松了口气,又举着手电去照别处。
人群重新流动起来。江屿没再看我,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向我们班级的区域。
他的背影在晃动的光影里依旧挺拔,步态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护住我、此刻口袋里揣着我遗物的人不是他。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汗。
那半截蓝色笔杆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4.
那一晚,我又失眠了。
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天花板上仿佛在循环播放礼堂停电的片段:突然黑暗的惊恐,撞进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后脑勺被温热手掌护住的力道,追光灯下他骤然僵硬的动作,还有……那半截蓝色笔杆。
为什么他为什么捡到我的笔,不还给我为什么……要放在口袋里
那个笨字批注时的锋利笔迹,和黑暗中护住我后脑的掌心温度,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交织、碰撞,搅得我心乱如麻。
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进教室时,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拉开椅子的。
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桌肚。
那本纯黑色的错题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把它拿出来,翻开。
最新一页,贴着我昨天晚自习绞尽脑汁也没解出来的那道立体几何难题。旁边的空白处,锋利的铅笔字迹如约而至:
空间向量法。建系原点选A,AB为x轴正方向……向量AB=(0,
0,
0)笨。起点终点坐标减。
批注的最后,依旧是一个力透纸背的笨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抚过那个熟悉的笨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江屿已经到了。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竞赛书,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是一支通体漆黑、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金属钢笔。流畅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侧脸线条专注而冷硬。
仿佛昨晚的一切,连同那支蓝色水笔,都只是我的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我的笔,就在他口袋里。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到底……在想什么
5.
时间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滑过。
他依旧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月考榜首,依旧在物理课上被老师点名讲解难题时言简意赅、锋芒毕露。
那本黑色错题本依旧每天更新。
我依旧在数学的泥潭里挣扎,只是每次翻开那本黑色错题本,看到旁边锋利的铅笔批注和那个笨字时,心跳总会莫名失序。
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酵。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时间,篮球场上人声鼎沸。
我坐在操场边缘树荫下的石阶上,假装看别人打球,实则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球场中心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江屿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短袖T恤,运球、突破、起跳投篮,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凌厉的美感。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砰!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空心入网,引来场边一片喝彩。
江屿落地,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下额角的汗,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场边。隔着半个球场的距离,他的视线似乎在我这个方向停顿了零点一秒,又很快移开,淡漠得如同掠过一片树叶。
心口那点隐秘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粗糙的边缘。
果然……是错觉吧。那支笔,或许只是他顺手捡到忘了扔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抱着篮球跑下场,大概是打累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隔了几个位置的石阶上,抓起地上的矿泉水猛灌几口。他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腿上,敞开着。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T恤口袋。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心脏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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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从石阶上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那个刚投完篮、正微微喘息的白色身影走去。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场边的喝彩声,仿佛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的右边口袋。
阳光很烈,照得他T恤口袋的布料有些透光。里面似乎确实装着什么细长的东西,在布料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我走到他面前,大概还有两步的距离,停下了。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蓬勃气息。我脸有些热。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的靠近,微微挑了挑眉,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询问。
我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江屿……
他静静地看着我,等着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指尖指向他T恤的右边口袋,眼睛却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的笔……是不是该还我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篮球砸在地面的声音、队友的呼喊声、场边的喧闹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江屿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那层万年不变的、冰雪般的淡漠,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被打破。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被抓包的愕然,飞快地掠过他深邃的眼眸。
他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身体,似乎想挡住那只口袋。
阳光炽烈,落在他微湿的额发和挺直的鼻梁上。他抿了抿唇,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江屿那只骨节分明、还带着薄汗的手,慢慢地、极其坦然地,伸进了自己白色T恤的右边口袋。
他掏出来的,不是纸巾,不是钥匙。
正是我那支深蓝色的、磨砂质感的、笔夹处带着一道小划痕的水笔。
笔身似乎被他摩挲得更加光滑了,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没有递给我。
他只是微微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支笔,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笔夹处那道小小的划痕。
周围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带着篮球场塑胶地坪被晒化的热气和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篮球场上的口哨声和低笑声被无限拉远,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指尖摩挲笔杆的细微声响,和他近在咫尺、微微起伏的胸膛。
他抬起眼。
那双总是盛着冰霜和遥远星河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阳光落进去,融化了表面的冷硬,流淌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滚烫的专注。
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从我的眼睛,一寸寸逡巡到我烧得通红的耳尖,最后落在我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咬住的下唇上。
苏晓晓。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像砂纸轻轻擦过心弦,带着运动后未散的微喘,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的心跳在他念出我名字的瞬间彻底失控,像揣了只发了疯的兔子,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身上强烈的、带着阳光和汗水味道的少年气息霸道地笼罩下来,混合着那缕清冽的雪松尾调,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漩涡。
我的视线被他白色T恤领口处一小片被汗水浸湿的深色布料占据,大脑一片空白。
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额发。
笔,可以还你。
他顿了顿,捏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着用力的白。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冰雪彻底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滚烫的专注,牢牢锁住我。
下次月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却又奇异地糅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过程分再扣光……
他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灼灼地烙在我脸上:
错题本上,就不是写‘笨’这么简单了。
尾音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我的脸颊烫得快要滴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细小的汗珠,和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满脸通红的我。
他没有笑。眼神依旧认真,甚至带着点固执的紧张,等待着我的回应。那支蓝色的笔,被他捏在指间,像一枚滚烫的信物。
我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看着他紧抿的唇线泄露出的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着他指间那支失而复得的、带着他体温的蓝色水笔……
心底那片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名为喜欢的荒原,像是终于等到了迟来的甘霖,瞬间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开出了漫山遍野、喧闹而滚烫的花。
在六月灼热的阳光下,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那支蓝色水笔冰凉的笔杆。
也握住了他未曾松开的手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修长的手指反客为主,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将我的手和那支笔,一起牢牢地包裹进他温热的掌心。
滚烫的温度从相贴的皮肤一路蔓延,烧红了我的脸颊,也点亮了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残余的冰雪。
阳光明晃晃地泼洒下来,将少年少女紧握的手和那支见证了一切的蓝色水笔,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边。篮球砸在地面的声音,夏日的蝉鸣,都成了这场盛大心动的背景音。
笔尖划过心尖的沙沙声,终究汇成了青春最甜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