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最后一个“皇子” > 第一章

宗室被屠尽那夜,我冒死从尸堆里扒出唯一幸存的皇子。
他脖颈纤细,喉结全无,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我默默解下披风裹住他单薄的身躯:殿下受惊了。
后来叛军围城,我血战三日守住了太原。
庆功宴上我单膝跪地:臣愿辅佐殿下重振山河。
烛光下他脸色煞白,汗水浸湿了衣领。
我知道——这是先帝最不起眼的小郡主。
但有什么关系这盘散沙的乱世,总得有人扛起龙旗。
哪怕扛旗的是个女子,我也要扶她坐上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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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腻的秋雨,带着一股洗刷不尽的甜腥,固执地缠绕在鼻端。脚下的泥浆早已不是泥土的颜色,而是被一层层浓稠、发暗的淤血浸透。马蹄每一次陷落、拔出,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仿佛踏在腐烂的内脏上。
我勒住缰绳,目光沉沉扫过这片皇家园林。往昔精心修剪的花木、蜿蜒的玉石小径,此刻尽数被践踏、摧折。破碎的宫灯、撕烂的绫罗、散落的珠玉,连同那些曾经无比尊贵的躯体,一同被抛弃在泥泞和血泊里,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末日图景。断剑残矛插在尸体上,像一片片突兀的黑色墓碑。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城中叛军歇斯底里的欢呼与零星的、垂死的哀嚎,搅动着这令人窒息的雨幕。
搜!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我的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亲兵们如沉默的礁石,沉默地分散开来,在尸堆和断壁残垣间仔细翻检。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开压在上面的沉重尸身,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时间在冰冷的雨滴和压抑的翻找声中缓慢流逝,每一次徒劳无功的回报,都让我的心沉下去一分。难道……真的一丝血脉都未曾留下这片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土地,如今只剩下死亡和彻底的绝灭
将军!一声短促的惊呼,骤然撕破了死寂。
我的心猛地一缩,循声望去。只见两名亲兵正奋力从一堆残破的织锦和倾倒的假山石下,拖拽着什么。动作异常小心,仿佛在挖掘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们扒开沉重的尸骸,移开锋利的碎石,终于,一个蜷缩的身影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
那身影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华贵的明黄色袍服,蜷缩在冰冷的泥水与尸骸缝隙之中,如同被世界遗弃的雏鸟。他——或者说他——被亲兵小心地架着臂膀扶起,双脚虚软,几乎无法站立。那张年轻的脸庞沾满了污泥和凝固的暗红,唯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之下,亮得惊人。那不是恐惧的泪光,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被巨大的绝望和更巨大的不甘所淬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火焰。
殿下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异常干涩。
那双燃烧的眼睛,终于定定地聚焦在我脸上。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审视,仿佛在评估眼前这唯一可能的生路,是通向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炼狱。
我翻身下马,踩着深陷的血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露出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竭力挺直单薄的背脊,试图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威仪,但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在无声颤抖,紧贴在身侧的手指,更是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离得近了,更多的细节无可避免地撞入眼帘。那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脖颈上的衣领,清晰地勾勒出底下纤细的弧度——没有喉结起伏的痕迹。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却依旧掩不住那份属于少女的清秀轮廓。他——不,是她——的身体在湿透的衣袍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惊悸和强撑意志的巨大消耗。
我沉默地解开肩后厚重、尚且干燥的玄色披风。动作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带着我体温的披风落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单薄的身躯,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和四周弥漫的死亡气息。披风沉重,压得她瘦弱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
殿下受惊了。我的声音低沉,在这片血腥的废墟上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臣,太原镇守使李承业,护驾来迟。
她猛地一颤,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她似乎在竭力分辨我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背后的含义。是识破了还是……仅仅是臣子的礼敬她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只发出了一个极轻的、破碎的气音。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那裹在宽大披风里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叶子。
太原尚在。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请殿下随臣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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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厚重坚实的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那沉闷的巨响仿佛一道屏障,将身后那片血与火的炼狱暂时隔绝。城内的景象截然不同,虽因战事临近而显得肃穆紧张,街道上行人脚步匆匆,但秩序井然。商铺大多开着,米店前排队的人群虽长却不见骚乱,偶尔有巡城的兵卒走过,盔甲摩擦发出整齐的声响,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我策马行在最前,身后是亲兵簇拥着的车驾。厚重的车帘紧闭着,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然而,无需掀帘,我亦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车内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惊惶。那是一种无声的惊弓之鸟的颤抖,透过车厢木板的轻微震动,透过车帘缝隙偶尔泄露出的、急促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地传递出来。这位皇子的神经,已然绷紧到了极限。
车驾径直驶入戒备森严的镇守使府邸。府内仆役早已屏退,只剩下绝对可靠的心腹亲卫把守着各处要害。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又在我和皇子进入后,被亲兵从外面紧紧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响。
沉重的寂静瞬间降临。书房内只燃着几盏烛火,光线昏黄摇曳,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幽深而莫测。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本该安神定气的檀香,此刻却仿佛加剧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殿下站在书房中央,宽大的玄色披风依旧裹在身上,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伶仃。她竭力挺直背脊,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尊严,下巴微微扬起,直视着我。然而,烛光清晰地映照出她额角细密的冷汗,正无声地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消失在紧束的衣领深处。那衣领之下,被汗水浸透的布料颜色更深,紧紧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那毫无喉结的光滑弧度,在昏黄的光线下纤毫毕现。她的双手死死攥着披风厚重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清晰地暴露着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挣扎。
她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幼兽,明知无路可逃,却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竖起全身的尖刺。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心口。她在赌。赌我的忠诚,赌我的野心,赌我心中是否还存着对这已然破碎王朝的一丝敬畏,或者……赌我对她这条孤悬性命的价值判断。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极力压制着颤抖,试图模仿记忆中属于男性皇子的那种低沉与威严,却依旧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清越和紧绷:李将军……忠勇可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分量,朝廷……遭此大难,宗庙倾颓。幸得将军……砥柱中流。
她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积蓄力量。那双燃着火焰、此刻却盛满惊惶的眼眸,死死锁住我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她接下来的话,将决定她的生死,也决定这场豪赌的最终结局。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将军……她再次开口,声音里的伪装几乎要崩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值此国破家亡、神器无主之际,将军……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这四个字,如同淬火的钢针,带着她全部的重量和孤注一掷的绝望,狠狠钉在这间烛光摇曳的书房里。
我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她惨白如纸的脸颊,滑过那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被厚重披风裹住的单薄胸口,最终落在那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着纤细脖颈的衣领上。那毫无掩饰的脆弱,那强撑起来的、一触即碎的威仪,清晰地倒映在我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重若千钧。她攥着披风的手指,指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她眼中投下摇曳的光影,那里面盛满了濒临崩溃的惊惧和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哀求。
终于,我动了。
不是拔剑,不是厉声质问,更不是俯首称臣的谄媚。我后退一步,铁甲叶片摩擦发出低沉的金石之音。然后,在书房昏黄摇曳的光影里,在弥漫着檀香与无形硝烟气息的寂静中,我单膝,沉缓而有力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惊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坚硬冰冷的青砖透过护膝传来寒意,我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太原城历经风雨依旧巍峨的城墙。我抬起头,目光如磐石,迎上她那双骤然收缩、盈满难以置信的瞳孔。
殿下,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像铁锤敲打在砧板上,带着千钧之力,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回荡,臣李承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使天倾地覆,日月无光,此心不改!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击中。那张强撑镇定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在下一秒涌上一种近乎眩晕的、病态的潮红。那双死死瞪大的眼睛里,翻涌起滔天巨浪——惊愕、茫然、劫后余生般巨大的虚脱……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在急速凝聚。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在喉间滚动。
朝廷虽蒙大难,然天命未绝,殿下尚存!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锋芒,此乃苍天不绝大梁!臣,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辅佐殿下重振朝纲,收拾山河!
我猛地顿首,额头重重叩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钝响。
臣,李承业!誓死追随殿下!日月为鉴,天地共证!
誓言落下,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她再也无法压抑的、细碎而急促的喘息,如同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中。那喘息里,混杂着极致的恐惧消散后的虚脱,和一种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力量猛然托起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震撼。
烛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也被这沉重的誓言所惊扰。
她依旧站着,却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终于松弛下来的弦。汗水不再仅仅是浸湿衣领,而是如同小溪般沿着她苍白的鬓角蜿蜒而下,在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那身象征皇子身份的宽大袍服,此刻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映衬下,显得如此空荡而不合时宜。她微微张着嘴,像离水的鱼,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抽噎声,那是强压了太久、此刻再也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那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最初的绝境逢生之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赤裸裸的震撼和一种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沉重。她看着我,这个手握重兵、掌握着她全部生杀大权的将军,此刻就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口中吐出的却是足以支撑起一片破碎山河的誓言。
那誓言太沉了。沉得让她纤细的肩膀无法承受,沉得让她几乎要在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忠诚面前彻底崩溃。
你……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当真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如淬火后的铁,坚定而灼热:千真万确,殿下。太原七万将士,五千铁骑,并臣之性命,从此刻起,皆为殿下手中之剑,殿下掌中之盾!
她的身体再次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身后的桌案腿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层水光之后,是一种急速燃烧起来的、近乎悲壮的光芒。
好……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被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重塑。那强撑的皇子威仪依旧摇摇欲坠,却奇异地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挺直了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背脊,声音依旧带着颤,却多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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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化作地平线上的一道深色刻痕。车驾在精锐骑兵的严密护卫下,沿着官道向北疾驰,车轮碾过干硬的土地,卷起滚滚黄尘,如同一条不安的黄龙。
车厢内,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风沙与喧嚣。她——长宁郡主,或者说此刻必须扮演的皇子萧景琰——独坐其中。身上不再是那件逃亡时的破烂黄袍,而是换上了我命人紧急赶制的亲王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盘绣四爪蟒纹,用料考究,针脚细密,力求最大程度贴合她纤细的身形,掩盖那份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然而再精巧的剪裁,也难完全消弭那份本质上的差异。宽大的袍袖下,她的手腕纤细得过分;蟒袍束带勒紧的腰身,更显出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依旧能看出属于女子的秀气。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特制的粉,掩盖了过于细腻的肤质和苍白的脸色,刻意加粗了眉毛的轮廓,让整张脸显出几分硬朗。这是她唯一的盔甲,脆弱而单薄。
车驾颠簸了一下,她的身体随之轻轻一晃。指尖下意识地蜷缩,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目光落在对面车壁上悬挂着的一柄装饰华丽的仪刀上,冰冷的刀鞘映出她模糊而紧绷的倒影。
这身沉重的蟒袍,这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亲王金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此刻扮演的角色是何等凶险。每一次开口,每一次动作,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必须经过千百次的思量。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深宫角落、无人问津的小郡主。她是萧景琰,大梁宗室最后的皇子,是李承业将军七万雄兵誓死效忠的主君,更是这乱世之中,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焦点。
一丝极细微的、带着檀香和铁锈混合气息的风,透过车帘的缝隙钻了进来。那是属于李承业的气息。他就策马护卫在车驾之侧。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那匹神骏战马沉稳的蹄声,以及他偶尔低声发出的、简短有力的指令。
这个人……
长宁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那日书房中,他跪地立誓的场景,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那斩钉截铁的誓死追随,那如同山岳般沉重的誓言,带来的并非安稳,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究竟想要什么是真的愚忠于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萧氏皇族还是看透了她这层不堪一击的伪装,却依旧选择将她高高捧起,当作一面招揽人心、号令天下的旗帜抑或是……他心中盘踞着更为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这誓言是忠诚的枷锁,还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网
她赌上了性命,换来他的一跪和一句誓言。可这誓言背后,是通往龙椅的阶梯,还是通向万丈深渊的栈道
车外,李承业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穿透了滚滚车尘:传令!前哨再探十里!务必确保道路畅通!
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长宁的心,却随着这命令的下达,猛地一沉。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前路漫漫,黄沙蔽日。太原的城墙早已望不见,只有这身沉重的蟒袍和车外那个男人如山的身影,将她紧紧包围。
这盘散沙的乱世,龙旗必须有人来扛。
可扛旗的手,真的能承受住这旗帜的重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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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驿道干硬的黄土,卷起滚滚烟尘,如同一条垂死的黄龙,在夕阳的余烬里挣扎扭动。车厢内,檀香的气味被铁锈和汗水的腥气冲得极淡。长宁——不,此刻她必须更紧地抓住萧景琰这层薄甲——端坐如泥塑,宽大的亲王蟒袍下,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发痛。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维持清醒。
车外,李承业的坐骑踏着沉稳的节奏,蹄声叩在心上,一下,又一下。这声音曾是离开京城尸山血海后唯一的锚点,此刻却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誓死追随,连同那重重一跪,非但没有驱散阴霾,反而将一种更庞大、更无形的重压沉沉地覆在她肩上。这重压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车外这数千双忠诚却可能随时因真相而倒戈的眼睛,来自这破碎山河间无数磨刀霍霍的枭雄,更来自车帘缝隙外,那个男人如山般沉默的背影。
他究竟要什么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每一根神经。是愚忠是利用还是……他自身那深不见底的野心,正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作为踏脚石每一次车辕的颠簸,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
殿下,车帘外,李承业低沉的声音穿透烟尘,清晰地传入,前方驿馆休整,请殿下稍事歇息。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长宁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尽可能低沉的音节:嗯。
驿馆不大,土墙围起一方院落,在暮色中显得孤零零的。亲兵早已控制了内外,戒备森严。长宁被两名魁梧的亲卫引着,走向主屋。每一步,那身蟒袍都像灌了铅。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背上,审视、探究,带着士兵对主君天然的敬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这位皇子,未免太过单薄了些。
李承业落后她半步,铁甲叶片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声音如同某种危险的节拍,敲打着长宁紧绷的神经。她目不斜视,下颌微抬,试图模仿记忆中皇兄的姿态,维持那份摇摇欲坠的尊严。
就在她即将踏上主屋台阶的刹那——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锐响!
那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撕裂布帛的死亡气息!
长宁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侧面一缩!动作仓促狼狈,全然失去了皇子应有的仪态。
笃!
一支乌黑的弩箭,带着恶毒的劲风,擦着她的耳畔飞过,狠狠地钉入她身侧门框的厚实木料中!箭尾兀自剧烈地嗡鸣震颤,箭簇入木三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炸裂般的怒吼和兵刃出鞘的刺耳龙吟!
有刺客!护驾!
保护殿下!
亲卫们如同被激怒的狮群,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杀气,盾牌轰然举起,瞬间在长宁身前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无数道目光如同利刃,瞬间刺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驿馆院墙外那片稀疏的树林!
长宁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踉跄后退,撞在身后坚实的铁甲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蟒袍传来,激得她一哆嗦。她惊魂未定地靠在亲卫的盾牌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忘记了。刚才那生死一瞬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耳边。
混乱中,一道身影却如山岳般纹丝不动。
李承业甚至没有拔剑。
他就站在原地,离那支兀自颤动的弩箭不过两步之遥。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投向刺客袭来的方向,反而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长宁那张因极度惊吓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后怕,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仿佛刚才那支致命的弩箭,不过是他验证某个猜想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工具。
长宁被他看得遍体生寒,那眼神比弩箭更让她恐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到李承业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
追!他这才猛地转头,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对着已经扑向树林方向的亲兵厉喝,格杀勿论!留一个舌头!
命令下达,杀气腾腾。亲兵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迅猛无声地卷向那片树林。
院内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兵器碰撞的余音,以及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承业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长宁。他高大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投下深沉的阴影,将长宁完全笼罩其中。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殿下受惊了。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那审视的意味丝毫未减,甚至更浓。仿佛在透过她惊恐的双眼,直视她灵魂深处那个瑟瑟发抖的小郡主。那平静的话语,在长宁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刚才那本能的一缩,那全然失态的惊恐,彻底暴露了她!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完了。一切都完了。
然而,李承业的下一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缓慢地刺入了她濒临崩溃的意识:
殿下可知,刚才那一箭,若臣再慢半分下令搜捕,此刻刺客已遁入山林,踪迹难寻。
长宁猛地一震,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在说什么慢半分可他明明……是在刺客暴露之后才下令的!不……不对!
电光火石间,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那支弩箭破空的声音……似乎……似乎是在李承业说出请殿下稍事歇息之后才响起的!那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刺杀……难道竟是他一手安排的试探为了逼她现出原形!
就在她心神剧震、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之际,李承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汗水的强烈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战场独有的硝烟与血腥味,霸道地侵占了长宁所有感官。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最后一丝天光,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吞噬。
他微微俯身,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庞凑近。距离近得长宁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光芒,以及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长宁的心坎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冷酷:
殿下刚才躲得很快。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惨白的面颊、微微颤抖的嘴唇,比……真正的‘景琰皇子’,在同样境地下,或许还要快上那么一丝。
长宁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果然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而且他刚才……他刚才是在……
嘘……李承业仿佛看穿了她即将崩溃的尖叫,一根带着厚茧、冰冷如铁的手指,极其突兀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在了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那触感粗糙、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长宁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冰冷的一按死死封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感受着那手指上传来的、属于绝对力量的镇压。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她所有脆弱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那个在血与火中瑟瑟发抖的小郡主。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了然。
别出声,小郡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如同恶魔的低语,你以为我在乎龙椅上坐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微微偏头,目光投向驿馆外那片刚刚经历了短暂厮杀、此刻重归死寂的黑暗山林,投向更远处那烽烟四起、群雄逐鹿的无垠山河。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让长宁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在乎的,是谁能扛起这面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金铁交鸣,是谁能让这散沙聚拢!是谁能让太原城头这面残破的龙旗,插遍这万里河山的每一个角落!
他收回按在她唇上的手指,那冰冷的触感消失,却留下更深的烙印。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神祇俯视蝼蚁,又如同铸剑师审视一块待淬火的顽铁。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将她碾碎。
天下等不起一个真正的‘景琰皇子’慢慢长大,小郡主。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下,天下,需要一个‘主’!现在就要!
夜风卷着尘土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起李承业玄色大氅的衣角。他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长宁的灵魂上。
天下等不起……需要一个‘主’!现在就要!
那主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长宁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驿馆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映照出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眸。李承业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缓缓直起,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覆盖。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话语,不过是拂去肩头的一点尘埃。
打扫干净。他侧过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对着肃立在院中的亲兵统领下令,目光扫过门框上那支兀自震颤的乌黑弩箭,刺客的口供,天亮前送到我案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是!亲兵统领抱拳领命,眼神锐利如刀,转身便带人没入驿馆外的黑暗。
李承业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回长宁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不再有片刻前的压迫和审视,反而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即将被摆上祭坛的祭品长宁分辨不清,只觉得那目光让她从骨髓里渗出寒意。
夜深了,殿下受惊,早些安歇。他微微颔首,语气是臣子对主君应有的恭敬,动作也无可挑剔。但长宁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她体无完肤。明日还需赶路,太原……尚有许多事,等着殿下主持。他刻意加重了主持二字,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驿馆另一侧临时辟出的议事偏房,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旌旗。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院内,只剩下几名如雕塑般肃立的亲卫,以及站在台阶上、形单影只的长宁。
夜风呜咽着穿过驿馆破旧的屋檐,带着北地深秋刺骨的寒意。长宁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亲王蟒袍,指尖触到冰冷的金线蟒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凉。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推开主屋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木头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榻、一几、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走到榻边,没有坐下,只是呆呆地站着。李承业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扛起这面旗……散沙聚拢……万里河山……现在就要……
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是什么一个在尸堆里侥幸爬出来的孤女,一个连自己性命都无法保障的冒牌货。她只想活下去,只想让萧家的姓氏不至于彻底断绝在那片血海之中。可李承业要的,不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象征。他要的是一把剑,一把能劈开这乱世混沌、能号令群雄的利剑!而剑柄,必须牢牢握在他李承业的手中!
她这个皇子,就是那剑柄上最华丽、也最脆弱的装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刚才那支擦耳而过的弩箭,那冰冷的死亡气息。李承业说刺客的口供……那口供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他需要的一个结果如果她不能成为他需要的那个主,下一次射来的,恐怕就不会再是警告了。
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恐惧中,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黑暗土壤里挣扎着冒出的毒芽,悄然滋生。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凭什么她萧长宁的命,就要系在他李承业的一念之间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因为她冒了哥哥的身份
昏黄的灯光下,长宁缓缓抬起头。墙上那扭曲的影子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昂起了头。镜中映出她的脸,依旧苍白,依旧带着惊悸的痕迹,但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寒光,正艰难地、顽强地穿透恐惧的迷雾,一点点凝聚起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任人宰割的恐惧。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血里生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狠厉和不甘。
李承业要一个主
好!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铜镜镜面,拂过镜中那张属于萧景琰的、苍白而紧绷的脸。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抚摸刀刃般的专注。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驿馆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这乱世无数冤魂的悲鸣。
镜中的少女,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那弧度极小,却像淬毒的匕首出鞘时闪过的那一线寒光。
驿馆那盏孤灯,终究没能亮到天明。
长宁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板榻上,裹着那件沉重的亲王蟒袍,像裹着一层寒铁打造的枷锁。驿馆外风声如鬼哭,每一次呼啸都像是李承业那句天下需要一个主的回响,冰冷地抽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但另一种更炽热、更尖锐的东西,正从恐惧的灰烬里挣扎着探出头来——那是不甘,是恨,是绝境中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厉。
凭什么她萧长宁就只能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被碾碎、被替换的棋子
天边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如同催命的鼓点。紧接着,是亲兵统领刻意压低却难掩肃杀的声音:禀将军,口供在此!
长宁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竖着耳朵,捕捉着隔壁偏房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门轴转动的声音,纸张翻动的簌簌声,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业沉稳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外。
殿下。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如同深潭,刺客已伏诛。口供在此,请殿下过目。
门被推开。李承业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门外熹微的晨光,轮廓显得格外冷硬。他手中托着一张薄薄的纸,墨迹犹新。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长宁身上。
长宁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一夜未眠,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扬起,努力维持着皇子应有的仪态,尽管那宽大的蟒袍下,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李承业走了进来,步履沉稳,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榻前,将那张纸递到长宁面前。动作随意,仿佛递上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长宁的手指冰凉僵硬,几乎无法弯曲。她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面,如同碰到烧红的烙铁。目光扫过纸上潦草的字迹,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受雇于河东节度使刘崇。目标:伪皇子萧景琰。赏格:黄金千两。
伪皇子!
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长宁的眼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刘崇!那个拥兵自重、早已对朝廷阳奉阴违的藩镇悍将!他不仅知道萧景琰的存在,更直接点明了伪字!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内情!或者……他根本不在乎真假,只想除掉所有可能威胁到他割据的萧家血脉!
这口供……是真的吗还是李承业想要她看到的真相
长宁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刺向李承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质问。
李承业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仿佛早已了然于心。他的眼神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长宁强作镇定的惊惶。
刘崇。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盘踞河东,拥兵自重久矣。窥伺太原,非止一日。他顿了顿,目光从长宁脸上移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审视那广袤而破碎的河山。殿下身份尊贵,乃大梁正统所系。此獠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足为奇。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刘崇的野心昭然若揭,皇子的存在确实是他自立的最大障碍。这口供,逻辑通顺,动机充足。
但长宁的心却沉得更深了。李承业太平静了。平静得可怕。仿佛这刺杀,这口供,这来自一方强藩的致命威胁,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棋盘上早已落下的一子他递上这张纸,是在警告是在展示他掌控局面的能力还是在告诉她——看,没有我,你连刘崇的一支冷箭都躲不过!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就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四周全是择人而噬的漩涡和暗礁,而唯一能抓住的,却只有身边这头同样深不可测、随时可能将她吞噬的巨鲨。
李承业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又回来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在重压下的韧性。他看到了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看到了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到了她攥着口供、指节发白的手。
殿下,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力,太原,是殿下的根基。臣等,是殿下的爪牙。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群狼环伺,虎视眈眈。殿下若不能立威于前,何以慑服于后何以……号令这满目疮痍的天下
立威!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长宁的心上。她瞬间明白了李承业的意思。这刺杀,这来自刘崇的威胁,对他来说,非但不是危机,反而是一个绝佳的契机!一个让她这个皇子在太原军民、在天下观望者面前,树立起一个强硬、果断、值得追随形象的契机!
他要她立威!用刘崇的血,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击战,来为她的登基铺路!而她,这个假冒的皇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女子,将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斩向他自己选定的敌人!
一股混杂着恐惧、屈辱和被利用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把她架上火堆,让她去面对刘崇那如狼似虎的河东军!让她去承受战场的刀光剑影和无穷无尽的猜疑!
将军……长宁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刘崇……拥兵数万,河东精骑甲于天下……太原新定,根基未稳……她试图找出理由,试图推拒这看似必死的任务。
所以,李承业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锋芒和一种近乎逼迫的强势,殿下才更要亲临前线!让太原的将士们看到,他们的主君,不是躲在深宫妇人之手的懦夫!让刘崇那等逆贼看看,大梁的正朔,尚有拔剑诛逆的胆魄与血性!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长宁,那股混合着铁锈与硝烟的气息强烈地压迫着她的感官。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在她惊惶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殿下,这龙椅,是用血铸的。坐在上面的人,手上怎能不沾血
要么,用刘崇的血,染红殿下登基的御道!
要么……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丝残酷到极点的弧度,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万钧之力,……就让太原城头这面龙旗,换一个名字!
长宁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没有选择!
李承业根本没有给她选择!
要么,去做他手中那把沾血的刀,在尸山血海中为他劈开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血路,用刘崇和无数人的性命,来垫高她这个伪皇子的龙椅。
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她,连同这岌岌可危的太原,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甚至……抹去!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着李承业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野望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对权力的绝对渴求和掌控一切的冷酷。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辅佐。
原来,这就是她赌上性命换来的生机。
驿馆破旧的窗纸透进灰白的天光,映着李承业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在光里,冷硬如铁,一半在阴影中,深邃如渊。长宁站在他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如同被钉在原地。
用刘崇的血……染红登基的御道……
让龙旗……换一个名字……
那两句话,如同淬了冰的毒针,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没有选择。李承业用最冷酷的方式,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要么成为他手中染血的刀,要么成为被刀锋碾碎的祭品。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腥甜。目光死死盯着李承业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那上面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驿馆外传来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和兵甲碰撞的轻响,提醒着他们身处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终于,长宁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她挺直了那仿佛要被重压折断的背脊,下颌抬得更高,迎向李承业那审视的目光。尽管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尽管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恨意,但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将军所言……甚善。
她刻意模仿着记忆里皇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带着一丝矜持的语调,尽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石缝里挤出来。
逆贼刘崇,目无君上,僭越犯上,罪不容诛!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冷硬的怒意,目光扫过手中那张写着伪皇子口供的纸,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它揉碎,孤……岂能容他!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孤字,仿佛在提醒李承业,更是在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
此獠不除,天下难安!她猛地将手中的纸狠狠拍在旁边的木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将军!
长宁的目光骤然转向李承业,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寒冰冻结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空洞的决绝。
太原之军,孤尽托于将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度,清晰地回荡在驿馆简陋的房间里,孤要亲临阵前!孤要看着……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看着将军,如何将这逆贼的狗头,悬于太原城头!
孤要天下人都看看,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狠厉,目光死死锁住李承业,犯我萧氏天威者,是何下场!
话音落下,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承业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微微起了一丝变化。那审视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压迫,多了几分……玩味像是铸剑师看到一块顽铁在重锤下终于显露出了一丝锐利的锋芒,虽然这锋芒带着扭曲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殿下,他微微躬身,动作依旧带着臣子的恭谨,声音却低沉有力,如同战鼓的余音,臣,定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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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与离开时的仓惶不同,此刻的太原城,如同一头被彻底唤醒的战争巨兽。
厚重的城门洞开,迎接的队伍早已排出数里。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黑压压的军阵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沿着官道两侧肃立。阳光照射在无数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七万步卒,五千精锐铁骑,汇聚成一片沉默的、却散发着恐怖杀伐气息的海洋。
当长宁的车驾缓缓驶入这片钢铁丛林时,死寂被瞬间打破!
参见殿下——!
殿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数万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铁甲叶片摩擦汇成一片低沉而雄浑的轰鸣!无数道狂热、敬畏、誓死效忠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车驾之上!
那声浪,那目光,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铁血气息,瞬间将驿馆的阴冷和恐惧冲得无影无踪!长宁坐在车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将她包裹、托举!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紧紧抓住车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不是虚幻的威仪,这是真实的、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力量!是李承业借由她的手,展示给她看的力量!
车帘被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轻轻掀起一角。李承业骑在他的神骏黑马上,与车驾并行。他并未看长宁,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前方跪伏的军阵,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车内,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殿下,看。这便是您的剑与盾。
长宁透过缝隙望去。那无边无际的铁甲,那闪着寒光的刀锋,那无数双饱含狂热信仰的眼睛……这一切,此刻都归于萧景琰的名下!都因她这个皇子而跪伏!
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眩晕的炙热感,猛地窜上她的心头,瞬间压过了恐惧和恨意。权力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而灼人!
车驾在震天的呼号声中驶入太原城门。城内景象更是沸腾!街道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百姓,箪食壶浆,翘首以盼。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激动,甚至是泪光。
殿下回来了!
苍天有眼!殿下回来了!
殿下定能带我们过上好日子!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带着最朴素的信任和依赖,如同暖流冲击着长宁的心防。她看到路边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捧着粗瓷碗,碗里是清澈的米汤;看到面黄肌瘦的孩童被大人举过头顶,挥舞着枯瘦的小手,眼中闪烁着对真龙的纯真崇拜……
这些眼神,和那些军士狂热的目光不同。它们更柔软,更沉重。它们托付的不是刀剑,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车驾最终在镇守使府前停下。府门前,已跪倒了一片身着各色官袍的人影。他们是太原城内硕果仅存的朝廷旧臣,以及李承业麾下的重要文官武将。此刻,无论真心假意,所有人都深深拜伏在地,姿态恭谨无比。
臣等,恭迎殿下回銮!
李承业率先下马,动作利落。他没有立刻上前搀扶,而是立于车驾之侧,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地的群臣,最后才转向车厢。
长宁深吸一口气。驿馆中的恐惧、被胁迫的愤怒、初尝权力滋味的眩晕、面对百姓期盼时的沉重……无数种情绪在她胸中激烈冲撞。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强行凝聚起来的、冰封般的平静。
车帘被侍从恭敬地掀开。
长宁弯腰,走了出来。她身上那件亲王蟒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线盘绣的蟒纹狰狞欲活。她竭力挺直背脊,下颌微抬,目光缓缓扫过跪伏的众人。动作有些刻意,带着模仿的痕迹,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硬。
她看到了。跪在最前面的几位老臣,须发皆白,官袍陈旧,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悲戚和对正统回归的激动。她也看到了李承业麾下那些将领,虽然跪着,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桀骜,他们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她身侧的李承业身上。
长宁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承业身上。他微微垂首,姿态无可挑剔,但那份从容,那份掌控一切的气度,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这个主君牢牢地框定在他意志的范围内。
众卿,平身。长宁开口了。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众人谢恩起身。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三品孔雀补子旧官袍的老臣,颤巍巍地越众而出,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悲怆:
殿下!殿下啊!京师惨祸,宗庙倾颓,老臣……老臣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幸得上天垂怜,祖宗庇佑,殿下龙潜脱险!此乃我大梁不绝之兆!老臣恳请殿下,即刻正位大宝,告祭太庙,承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慑四方不臣之贼!
正位大宝!
请殿下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殿下!
老臣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现场!那些幸存的旧臣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再次跪倒,涕泪横流,叩首恳求,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就连一些李承业麾下的文官,也随着附和起来。登基!这是最快凝聚人心、昭示正统的方式!
长宁的心猛地一沉!登基她一个假皇子,拿什么登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无数双眼睛会将她看得更透!任何一丝破绽,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承业。他依旧垂手肃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这场恳请登基的大戏与他毫无关系。但长宁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正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无声的审视和……等待。
他在等什么等她的惊慌失措等她的软弱推拒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长宁的心头!凭什么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凭什么总是被他逼到墙角
她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李承业,目光如电,射向那跪地哭求的老臣。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感动的迹象,反而笼罩上一层寒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少年皇子的冷厉与不耐:
够了!
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哭求声。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看向这位突然发怒的皇子。
长宁向前一步,宽大的蟒袍袖摆猛地一拂,动作带着一股生硬的煞气。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老臣,眼神锐利得如同刀锋:
京师罹难,宗亲蒙尘,尸骨未寒,血仇未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咆哮的愤怒,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尔等不思秣马厉兵,枕戈待旦,以血还血!却在此刻,空谈什么登基大典!
她猛地抬手,指向南方,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孤问你们!逆贼刘崇的狗头,还悬在河东城上!那些攻破京师、屠戮宗室的叛军贼首,还逍遥法外!孤的兄长、叔伯、姐妹的血,还在地上未干!
她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直视。那眼神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偏执。
此等血海深仇未雪,孤有何面目告祭太庙有何面目,坐那染血的龙椅!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却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府门前:
待孤提兵扫平叛逆,用仇寇之血洗净这万里河山!那时——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缓缓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后,若有似无地掠过李承业那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
——再议登基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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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镇守使府门前。
只有长宁急促的喘息声,和她身上蟒袍金线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