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湘江守护——土狗平安 > 第一章

1938年的长沙城,深秋的黄昏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凉意,沉甸甸地压在人肩上。天色渐暗,暮色如墨汁般浸染着狭窄的麻石街巷,青石板路吸饱了白日里不多的暖意,此刻正幽幽地散着寒气。街边店铺陆续挂起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暮色里艰难地撕开一道道口子,照见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仿佛绷紧的弓弦,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远处,湘江的水流声隐隐传来,低沉而浑浊,像一声声沉郁的叹息,日夜不息地冲刷着这座千年古城的不安。
陈记药铺的乌木招牌在檐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厚重。店堂里,药香浓郁得几乎有了质感,是陈年木柜的气息、是摊在竹匾里晾晒的草药的微苦、是熬制枇杷膏的甜润焦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陈怀仁,药铺的掌柜,一个身形清瘦、面容温和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正站在高大的药柜前,用一柄小巧的戥子仔细称量着几片薄如蝉翼的当归。他的动作舒缓而精准,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专注。女儿雪梅,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安静地坐在柜台后的条凳上,借着柜台上油灯的光,低头缝补一件旧衣衫。偶尔有晚归的街坊经过门口,探头进来打声招呼:陈掌柜,还没收铺呢陈怀仁便抬起头,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快了,快了,配完这帖药就走。
忽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带着迟疑和怯生生的试探,从虚掩的铺门外传来。雪梅停下手里的针线,侧耳倾听。那声音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抓挠门板。
爹,你听雪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陈怀仁也听到了。他放下戥子,走到门口,轻轻拉开了沉重的木门板。一阵裹挟着江水湿气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火苗猛地一矮。借着门内透出的光线,他看清了门槛外蜷缩着的一团小小的黑影。
是一只狗。
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稀疏的暗黄色短毛脏污打结,紧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它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暮色中反射着微弱的光,怯生生地向上望着陈怀仁,眼神里没有野性,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它的右前腿似乎使不上力,虚虚地缩在腹下,靠近肩胛的地方,有一道结了痂的暗红伤口,边缘的毛发被血污黏成一绺绺。
哎呀,好可怜的狗崽!雪梅也跟了过来,蹲下身,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摸那颤抖的脊背,又怕吓到它,手停在半空。
陈怀仁蹲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那伤口边缘肿胀发暗,显然不是新伤,又没能好好处理。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没有直接触碰那狗,只是摊开掌心,平放在它鼻子前几寸远的地方,让它嗅闻。狗湿漉漉的鼻头翕动着,小心翼翼地凑近,又飞快地缩回,如此反复几次,似乎确认了这双手没有恶意。它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呜咽,像是委屈,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一点戒备。
去把里间柜子第二格那罐紫草膏拿来,还有那块干净的软布。陈怀仁对雪梅吩咐道,声音低沉而温和。
雪梅应声去了。陈怀仁就蹲在门槛边,耐心地等着。那狗似乎耗尽了力气,把头搁在自己的前爪上,眼睛半阖,只有微微起伏的瘦弱身体证明它还活着。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陈怀仁长衫的下摆。
雪梅很快拿来了东西。陈怀仁用软布蘸了些温水,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药材,一点点擦拭狗肩胛处伤口周围的污垢。那狗起初瑟缩了一下,但陈怀仁的手稳定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它竟慢慢安静下来,只偶尔发出一声忍耐的呜咽。擦净后,他用指尖挑了一点深紫色的、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紫草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伤口上。
阿爹,它不躲呢!雪梅惊奇地看着。
陈怀仁没说话,专注地涂好药。那药膏似乎带着一丝清凉的慰藉,狗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点。他想了想,又让雪梅去灶房拿了个粗瓷碗,倒了小半碗温热的米汤,放在狗的面前。
那狗先是迟疑地嗅了嗅,随即试探着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接着便再也忍不住,整个头埋进碗里,急切地舔舐起来,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瘦弱的身体因为进食而微微晃动。
慢点,慢点喝。雪梅轻声说着,眼里满是怜惜。
看着它贪婪吞咽的样子,陈怀仁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伸出手,这次终于轻轻抚上了狗湿漉漉的头顶,顺着它颈后的毛发捋了几下。狗从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米汤,它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陈怀仁,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感激、依赖,还有一丝找到依靠后的安心。雪梅在一旁看得真切,忍不住低呼:爹!你看它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
嗯,陈怀仁应了一声,粗糙的手指在那狗瘦削的脊背上又捋了两下,也是个有灵性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就叫你来福吧。
来福雪梅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绽开笑容,好听!来福,来福,以后就有福啦!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狗的头。来福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舒适的咕噜声,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扫过冰冷的门槛石。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雪梅的手背。那粗糙温热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和亲昵。
就这样,瘦骨嶙峋的来福,在陈记药铺的门槛外,找到了它的栖身之地。陈怀仁在药铺后院墙角,用几块旧木板和一个破旧的草垫子,给它搭了个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窝。来福似乎知道这是它的领地,对这个角落格外看重,常常趴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院中的人来人往,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守护的专注。
药铺的日子仿佛被药香浸染过,平和而安稳地流淌着。陈怀仁依旧每日坐堂问诊,雪梅打理家务、帮衬着抓药。药铺的学徒阿生,一个十七八岁、手脚勤快的乡下小伙,对来福尤其喜爱。来福的腿伤在陈怀仁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收口,结痂脱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它的身体也一天天丰润起来,稀疏暗黄的短毛变得顺滑光亮,显出一种健康的光泽。它不再是那个瑟缩在门槛外的可怜虫,渐渐显露出中华田园犬特有的机敏和忠诚。
它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安静地融入药铺的日常。白天,它总喜欢趴在药铺大堂通往内院的门槛处,那是它的哨位。有病人上门,它会抬起眼皮看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示警;若是相熟的街坊邻里,它便只是懒洋洋地甩甩尾巴,算是打过招呼。它对药铺里的人和物似乎有着天生的守护意识。有一次,一只野猫溜进后院,试图偷食晾晒的枸杞,是来福第一个发现,低吼着冲过去将野猫赶跑。还有一次,阿生晾晒药材的竹匾被一阵怪风吹歪,眼看要倾覆,也是来福冲过去,用身体顶住了倾斜的竹匾,才保住了药材。陈怀仁看在眼里,只是默然点头。雪梅和阿生则越发喜爱它,常把剩下的肉骨头偷偷塞给它。来福也不贪嘴,总是小心地把骨头叼到它那个角落的窝里,慢慢享用。
它对气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陈怀仁发现,每当自己开始熬制味道浓烈或药性峻猛的膏药时,来福总会提前很久就开始在院子里不安地踱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那浓烈的药气让它感到某种压力。而当熬制清心去火的菊花茶或气味清甜的枇杷膏时,它则显得格外放松,甚至会凑近灶房门口,惬意地嗅着空气中散逸的甜香。这份灵性,让药铺里的人都啧啧称奇。
时光在药香和炮制药材的叮当声中悄然滑过,窗外的树叶由深绿转黄,又零落成泥。1938年的秋意越来越浓,然而笼罩在长沙城上空的阴云,却并未随着季节的流转而消散,反而愈发沉重。报纸上铅印的战事吃紧字眼触目惊心,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药铺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空气里那份熟悉的平和安宁,像是被掺入了某种沉重的东西,变得滞涩起来。
十一月的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刮过湘江的水面,带来刺骨的寒意。十三日那天,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棉絮,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整座长沙城,透不出一丝光亮。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味。街上行人稀少,个个脚步匆匆,面色凝重,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在无声地蔓延。关于焦土抗战的可怕传言,如同瘟疫般在暗地里流传。
陈怀仁早早关了铺门。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桌上的油灯摇曳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气氛异常沉闷,连碗筷相碰的轻微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来福趴在陈怀仁脚边,一反常态地没有闭目养神,而是支棱着耳朵,警惕地转动着脑袋,鼻翼急促地翕动,喉咙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充满不安的呜咽。它似乎嗅到了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危险气息。
爹,外面……雪梅刚开口,就被陈怀仁一个眼神制止了。他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粒,眉头锁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夜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整座城市。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连湘江那日夜不息的呜咽声,此刻似乎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到了极点。突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炸起一个惊雷,狠狠撕裂了死寂的夜幕!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此起彼伏,从城市的各个方向传来,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窗户纸簌簌作响!
走水啦!快跑啊!!
日本人打来了!烧城啦!!!
凄厉的呼喊声、绝望的哭嚎声、杂乱的奔跑声瞬间爆发出来,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陈怀仁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雪梅和阿生也惊醒了,冲进堂屋,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全是惊骇。
爹!是……是哪里炸了雪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怀仁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条门缝。刹那间,一股裹挟着浓烈焦糊味的灼热气流猛地扑了进来!门缝外,不再是熟悉的漆黑街巷,而是冲天的火光!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狰狞地扭动着,如同无数条疯狂舞动的赤红毒蛇。热浪滚滚,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炽热!远处,更多的火光在升腾、蔓延,伴随着房屋倒塌的巨响和人们撕心裂肺的惨叫。
文夕大火……陈怀仁脸色煞白,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真的是……烧城……
轰隆!一声巨响,隔壁的屋顶被烈焰吞噬,带着燃烧的木料和瓦片轰然塌落下来!火星四溅,热浪逼人!整个铺子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快!从后门走!去江边!陈怀仁当机立断,嘶声吼道,一把抓住雪梅的胳膊就往通向后院的小门冲去。阿生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一直焦躁呜咽的来福,在爆炸响起的刹那,竟如离弦之箭般,猛地扑向雪梅的房门!它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爪子扒门,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门板上!
咔嚓!一声脆响,薄薄的门板竟被它咬穿了一个洞!它毫不停歇,又一口咬在门栓的位置,疯狂地撕扯摇晃!那木栓竟在它亡命的撕咬下松动了!
砰!房门被撞开了!来福冲进屋内,一口咬住还穿着单衣、惊魂未定地站在床边的雪梅的裤腿,死命地往外拖拽!喉咙里发出近乎咆哮的呜呜声!
来福!雪梅被它拽得一个踉跄,这才彻底惊醒。
就在这时,轰!一声巨响,铺面正门的方向,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熊熊烈焰砸落下来,瞬间封死了前路!浓烟和火星疯狂涌入!
后门!快!陈怀仁的声音在浓烟和爆裂声中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他拉着雪梅,阿生捂着口鼻紧随,三人跌跌撞撞冲出通往后院的小门。
后院也已被火光映得通红,空气灼热得烫人。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倒塌的院墙外,是如同炼狱般的街道,火海翻腾,热浪扭曲了视线。到处是奔跑哭喊的人影,像无头的苍蝇在火墙间冲撞。
咳咳……阿生!阿生呢陈怀仁嘶哑地喊着,猛地回头,却发现刚刚还在身后的学徒不见了踪影!
阿生哥!雪梅也惊恐地尖叫起来。
浓烟烈火中,只见阿生刚才站立的地方,一段燃烧的屋檐正带着骇人的呼啸声砸落下来,瞬间将他刚才的位置吞没!
阿生!陈怀仁目眦欲裂,就要往回冲。
爹!不能去!雪梅死死抱住父亲的胳膊,哭喊着。那火势,人进去就是送死!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一道黄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从雪梅脚边窜出,一头扎进了那吞噬了阿生的浓烟与烈焰之中!
来福!雪梅的尖叫撕心裂肺。
陈怀仁死死拉住女儿,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火海和浓烟,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火舌疯狂地舔舐着一切,倒塌声、爆裂声不绝于耳。
突然!
那片浓烟和火焰的边缘猛地一阵晃动!一个瘦小的身影挣扎着冲了出来!
是来福!
它浑身冒着青烟,原本顺滑光亮的黄毛被烧焦了大片,狼狈不堪,口鼻处全是黑灰。它几乎是拖着身体在移动,嘴里死死叼着一样东西——那是阿生的一只脚踝!昏迷不醒的阿生,半个身子都被它从倒塌物和火焰的边缘硬生生拖拽了出来!来福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吃力的喘息,但它那双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它一步一挪,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阿生拖离了最致命的火舌覆盖区。
阿生!陈怀仁和雪梅又惊又喜,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一人一边架起昏迷的阿生。陈怀仁飞快地探了探阿生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在!
来福!好样的!快走!陈怀仁声音嘶哑地喊道。
来福见阿生被扶起,似乎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它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呜咽,踉跄着跟在他们身边,焦黑的尾巴无力地晃动了一下。一家人在来福的指引和守护下,在火海与废墟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地奔逃,朝着江风传来的方向,朝着那渺茫的生路。
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将昔日繁华的长沙古城烧成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一个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口,狰狞地裸露在天地之间。陈记药铺连同整条麻石街巷,都化为了废墟。幸存的陈家人,和无数劫后余生的长沙百姓一样,在城郊临时的窝棚区里安顿下来,靠着救济和变卖随身带出的少量细软度日。
劫后余生,日子艰难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食物匮乏,寒风刺骨,疾病在拥挤肮脏的窝棚里悄然蔓延。陈怀仁用仅存的几味药材,尽力为邻里看些小病,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雪梅和阿生则四处打零工,帮人修补房屋、搬运杂物,换取一点活命的粮食。
来福在这场大火中伤了元气。它被烧焦的皮毛斑驳难看,走路时右后腿也明显有些跛,那是拖拽阿生时被落下的燃木砸伤的。它变得沉默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趴在窝棚角落那堆干草上,警惕的目光透过缝隙,望向外面那片残破的世界。它吃得很少,雪梅和阿生剩下的每一口食物,它总是嗅很久才肯吃一点。但它的眼神,那份守护的执拗却从未改变。每当陈怀仁外出,它总是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直到主人平安归来;夜里,它就睡在窝棚门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它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
爹,你看来福……雪梅看着来福身上难以恢复的伤疤,心疼地抚摸它瘦削的脊背,它好像……老了许多。
陈怀仁沉默地看着蜷缩在草堆上的来福,火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眼神复杂。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来福的头:它是累了。救了我们两条命啊。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感激。来福抬起头,伸出舌头,温顺地舔了舔陈怀仁布满老茧的手掌。
废墟清理、简易房搭建……时间在重建家园的艰辛中缓缓流逝。靠着全家的努力和一些老主顾的帮衬,陈怀仁在靠近原来药铺位置的一片废墟边缘,用烧焦的木梁和捡来的砖瓦,勉强搭起了一个小小的棚子,挂上了陈记药铺的简陋木牌。药柜是找不到了,药材也所剩无几,只能卖些最普通的草药和帮人处理些简单的跌打损伤。日子依旧清苦,但总算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落脚点,生活似乎又透进了一丝微光。来福成了这片小小药铺最忠实的守护者,它似乎把这里当成了新的领地,日复一日地履行着它的职责。
然而,战争的阴霾从未真正散去。它如同湘江上终年不散的雾气,只是暂时被重建家园的忙碌冲淡,却始终潜伏着,带着致命的獠牙。
1941年秋,一个闷热得反常的午后。天空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铅灰色,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陈怀仁正俯身在棚屋角落那张破旧的方桌上,小心翼翼地用纸捻将几味草药包成小包。雪梅在一旁整理着晾晒的陈皮,阿生则蹲在门外修理一把散架的凳子。来福趴在他脚边,耳朵却机警地微微转动着,鼻翼翕动的频率比平日快了些。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嗡鸣声,如同钢针般扎破了沉闷的空气,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
飞机!是飞机!街面上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呼喊!
陈怀仁猛地抬头,脸色骤变:防空!快躲!
话音未落,凄厉的俯冲呼啸声已撕裂长空!紧接着——
轰隆!!!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附近的地面上!大地疯狂地跳动起来!棚屋的顶棚被狂暴的气浪猛地掀起,又狠狠砸落!尘土、瓦砾、碎裂的木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趴下!陈怀仁嘶吼着,用尽全力将身边的雪梅扑倒在自己身下!
阿生反应极快,抱着头滚向墙角!
爆炸的气浪带着灼热和毁灭的力量席卷而来!陈怀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后背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护住身下的雪梅,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爹!雪梅在父亲身下发出惊恐的哭喊。
爆炸的巨响连绵不绝,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旋转。刺鼻的硝烟味、呛人的尘土味、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混乱中,雪梅感觉到父亲护住她的手臂力量在迅速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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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的余波终于稍稍平息,刺耳的嗡鸣声逐渐远去。棚屋已经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根扭曲的柱子支撑着残破的顶棚。尘土弥漫,视野一片模糊。
爹爹!雪梅挣扎着从父亲身下爬出来,顾不得满身尘土和擦伤,惊恐地摇晃着陈怀仁。
陈怀仁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背上插着一块尖锐的木片,深蓝色的粗布长衫被洇湿了一大片暗红,那红色还在迅速地扩大、蔓延。他身下的地面,也积了一小滩粘稠的鲜血。
爹!你醒醒!爹!雪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道道泥痕。她颤抖着手去探父亲的鼻息,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
陈怀仁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一条缝隙。他的眼神涣散,脸色如同金纸,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雪……梅……
爹!我在!我在!雪梅紧紧抓住父亲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陈怀仁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越过女儿泪流满面的脸,落在旁边。雪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来福!它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正焦急地围着他们打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伤的呜咽。它的前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渗着血,但它浑然不觉,只是用湿漉漉的鼻子不停地、轻轻地拱着陈怀仁垂落的手。
来……福……陈怀仁的视线定格在来福身上,那涣散的眼神里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托付。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碰碰它,却终究没能做到。他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清晰地钻进雪梅的耳朵里:
护……好……它……有……灵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眼中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抓住雪梅的手,无力地滑落。
爹——!!!雪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崩塌、陷入无边的黑暗。
阿生挣扎着从瓦砾堆里爬出来,头上流着血,一瘸一拐地扑过来,看到眼前景象,也僵住了,泪水无声地滚落。
来福停止了呜咽。它走到陈怀仁身边,用鼻子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主人冰冷的脸颊和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又如同哽咽的呜呜声。它慢慢地、慢慢地趴伏下来,将下巴搁在陈怀仁的手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鼻梁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父亲的遗言,成了雪梅心中唯一支撑的梁柱。她和阿生一起,在废墟中埋葬了陈怀仁。那个小小的、简陋的棚子彻底毁了,连同父亲一生的心血。雪梅擦干眼泪,眼神里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沉淀下一种近乎坚硬的决绝。她带着阿生,在靠近原址的废墟上,用烧焦的梁木、捡来的砖块和破碎的瓦片,搭起了一个更小、更矮的窝棚,挂上那块被熏黑、边缘烧焦的陈记药铺木牌。药铺,只剩下一个名字和一个执念。她学着父亲的样子,辨识草药,处理简单的伤痛,为同样在苦难中挣扎的邻里提供一点微薄的帮助。
来福似乎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它身上的毛发变得干枯稀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那道被大火灼伤的疤痕更加显眼。它的脚步更加蹒跚,那条被砸伤的腿跛得更厉害了。白天,它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窝棚角落那个属于它的干草堆上,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悠长。它吃得很少,对雪梅剩下来的食物也只是嗅一嗅,象征性地舔两口。它的眼神变得浑浊,时常对着某个方向久久地发呆,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只有偶尔,当它费力地抬起眼皮望向雪梅时,那浑浊的眼底才会闪过一丝熟悉的、温和的光亮。
然而,每当雪梅外出,或是阿生去远处搬运东西,来福总会挣扎着起身,拖着那条不灵便的腿,艰难地挪到窝棚门口,固执地趴在那里。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只是安静地趴着,耳朵却依旧警觉地竖立着,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直到看到雪梅或阿生平安归来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它才会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咕噜声,然后艰难地爬回它的草堆,继续它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昏睡。
它成了这片废墟上最沉默的哨兵,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守护着主人临终的托付。
1941年的秋天,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再次降临长沙。这一次,不再是空袭的恐怖,而是铁蹄踏碎山河的巨响。九月初,日军兵锋直抵长沙城下。激烈的枪炮声日夜不息,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守城部队浴血奋战,但装备和人数的巨大劣势,让抵抗显得格外悲壮而绝望。
九月二十七日,巷战的枪声终于在守军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后,彻底逼近了城中心。雪梅和阿生缩在摇摇欲坠的窝棚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爆炸声、机枪的扫射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还有……日军士兵叽里呱啦的吼叫声和皮靴踏在瓦砾上的沉重脚步声!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窝棚里仅存的几个老弱邻居,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雪梅姐,听声音……怕是……守不住了!阿生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当作武器的粗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雪梅紧紧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嘴唇咬得发白。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来福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它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只是微微弓着背,耳朵像雷达一样警惕地转动着,捕捉着外面混乱的声浪。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用破木板勉强钉成的门,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般的呜呜声。那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温和,而是充满了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原始的警告和凶戾。它那衰老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砰!一声巨响,窝棚那本就脆弱不堪的木板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碎裂的木屑飞溅!
刺眼的阳光混杂着硝烟尘土涌了进来,勾勒出门口几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矮壮身影。土黄色的军服,狰狞的面孔,钢盔下射出冰冷而残忍的目光。
出来!统统地出来!生硬的中文命令如同冰锥。
窝棚里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往外涌。雪梅和阿生也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站到了窝棚外的空地上。这片曾经是麻石街巷的地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厚厚的瓦砾灰土。
阳光刺眼。雪梅眯着眼,看到外面还有十几个被驱赶出来的街坊邻居,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如死灰,惊恐地缩在一起。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如狼似虎地监视着他们。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挎着军刀的军官,他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这群惊恐的俘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冷漠。
来福也跟了出来,它没有像往常那样紧跟着雪梅,而是悄无声息地、一瘸一拐地挪到了窝棚侧面一堆倒塌的砖墙形成的阴影里。它将自己枯瘦的身体紧紧贴伏在冰冷的砖石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军官和雪梅的方向。
那军官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人群。当他的视线落在雪梅身上时,停顿了一下。年轻的雪梅,虽然满面尘灰,衣衫破旧,但那份在苦难中磨砺出的坚韧和清秀,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同。军官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神里闪过一丝令人作呕的玩味。
他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踩在瓦砾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一步步径直朝雪梅走来。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邻居们惊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阿生下意识地想挡在雪梅身前,却被旁边一个日本兵用枪托狠狠捣在腹部,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去。
军官走到雪梅面前,不足两步的距离停下。一股混合着硝烟、汗臭和某种野兽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雪梅,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雪梅脸上和身上游移。
雪梅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对方那令人作呕的目光,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开……开药铺的。
药铺军官似乎有了点兴趣,又像是找到了某种借口。他忽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竟直接朝雪梅的脸颊摸来!花姑娘的,不要怕……
别碰我!雪梅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失声尖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
这激烈的抗拒瞬间激怒了军官。他脸上的那点伪装的兴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暴怒!八嘎!他厉声咒骂,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顶上了雪梅的眉心!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雪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倒映着那近在咫尺的、象征死亡的黝黑枪口。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巨响。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军官手指扣在扳机上的细微动作,看到他因暴怒而扭曲的嘴角。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阿生痛苦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邻居们发出绝望的惊呼,纷纷闭上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
呜——汪!!!
一声凄厉、狂暴、带着撕裂一切般的决绝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
一道枯瘦、苍老、带着大片丑陋伤疤的黄色身影,如同从地狱深处挣脱的复仇之魂,从侧面的砖墙阴影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扑了出来!它那衰老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华,带着一股惨烈的、同归于尽的气势,目标直指军官持枪的手腕!
是来福!
它浑浊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那光芒纯粹而炽烈,只有一种刻入骨髓的守护本能!它枯瘦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军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调转枪口,但已经太迟了!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
来福那布满旧伤、曾在大火中撕开过门栓的獠牙,带着积攒了数年的忠诚与愤怒,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咬合在了军官持枪的右手腕上!力量之大,穿透皮肉,直抵筋骨!
啊——!军官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对枪的控制,那把南部手枪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瓦砾堆里。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手腕上挂着的那只枯瘦、衰老却如同铁钳般的黄狗,疯狂地甩动手臂,试图将这可怕的袭击者甩脱!
但来福死死咬住!它那衰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也是全部的生命力,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和冲力都挂在了军官的手臂上!它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呜呜声,如同地狱的咆哮,任凭军官如何甩打、踢踹,它枯瘦的身体在甩动中撞上砖石,发出沉闷的声响,就是不松口!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军官因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要与敌人同坠地狱的疯狂!
畜生!放开!旁边的日本兵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吼叫着,纷纷端起刺刀冲过来!
雪梅和阿生也被这电光石火间的剧变惊呆了!雪梅看着来福在敌人的踢打下像破布娃娃一样摇晃,心都要碎了!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别动!雪梅姐!阿生死死拉住她,眼神焦急地示意那些正端枪冲来的日本兵。
就在这时,被剧痛和疯狂折磨的军官,在来福悍不畏死的拖拽撕咬下,脚步踉跄,竟被拖着连连后退了几步!他的身后,就是废墟边缘那道陡峭的、通向浑浊湍急的湘江的江岸斜坡!
八嘎!杀了它!开枪!开枪!军官惊恐地嘶吼着,左手疯狂地捶打着来福的头颅!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日本兵,慌乱中举起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死死咬住军官手腕、身体悬空的来福!
砰!一声刺耳的枪响!
子弹没有击中目标!因为就在枪响的瞬间,军官在来福最后拼尽全力的、近乎自杀式的拖拽下,脚下一滑,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连同死死咬住他手腕的来福一起,朝着陡峭的江岸斜坡翻滚下去!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浑浊湍急的湘江水,瞬间吞没了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翻滚坠落的身影!江面上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和一圈急速扩散开的、带着诡异暗红的涟漪!
吉田少尉!岸上的日本兵发出惊恐的呼喊,冲到江岸边,对着翻涌的江水徒劳地举枪乱射。子弹射入浑浊的江水,只激起几朵小小的水花,随即被奔流的江水吞没。
江面之下,暗流汹涌。浑浊的泥黄色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杂物,打着旋,冰冷刺骨。军官吉田次郎呛了几大口水,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拼命挣扎,试图摆脱手腕上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剧痛和拖拽力。他能感觉到那畜生枯瘦的身体在水中依旧死死咬住,那力量竟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生生咬断!求生的本能让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疯狂地去抓、去抠、去捶打挂在手腕上的那个枯瘦的狗头,浑浊的江水灌入他的口鼻,视线一片模糊。
来福的意识在冰冷的江水和剧烈的撞击中早已模糊。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根针扎进它衰老的筋骨,巨大的水压挤压着它的胸腔。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头部和腹部,被踢打、被子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它感到生命正在飞速地流逝,力气像退潮般消失。只有一点东西,如同烧红的烙印,死死印在它最后残存的意识里——那是在药铺门槛外嗅到的那只带着草药清香的、温和的手;是那个在火海中将它护在身下的背影;是主人临终前那微弱却重逾千斤的托付……护好它……有灵性……
呜……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水泡从它口鼻处涌出。它浑浊的眼睛在浑浊的江水中徒劳地睁着,似乎想穿透这无边的冰冷和黑暗,最后看一眼岸上那个它守护了一生的身影。
不!还不够!那个威胁……那个要伤害雪梅的威胁……还在!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纯粹守护的疯狂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在它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中猛地爆燃!它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源自骨髓的本能力量,不是挣扎求生,而是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它紧咬的獠牙上!它枯瘦的身体在水中猛地一拧!不是挣脱,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将那个还在疯狂挣扎撕打的手臂,死命地拖向更深、更急、更黑暗的江心激流!
吉田少尉感觉到手腕上那可怕的拖拽力骤然加剧!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狠狠扯向江心!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涌出绝望的水泡。冰冷、黑暗、窒息……彻底淹没了他。
岸上,雪梅挣脱了阿生的手,踉跄着扑到江岸边,撕心裂肺地哭喊:来福——!!!
浑浊的湘江水汹涌奔腾,打着旋,泛着白沫。那个巨大的漩涡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几片枯叶和破碎的木板在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沉浮,很快被冲向下游,消失不见。江面上,那一圈诡异的暗红色血污,也迅速被浑浊的江水稀释、冲散,最终了无痕迹。只有湍急的浪涛声,冷酷而永恒地轰鸣着,仿佛刚才那惨烈悲壮的一幕从未发生。
雪梅瘫软在冰冷的瓦砾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道道泥泞的沟壑。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来福的江水,双手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和碎石里,指甲翻折渗出血也浑然不觉。阿生红着眼眶,紧紧扶着她的肩膀,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周围的日本兵失去了长官,像无头苍蝇般咒骂着,胡乱地对着江面又放了几枪,最终只能悻悻地驱赶着剩下的人群离开这片不祥的废墟。
人群被驱散了。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沉沉地坠向江面,将浑浊的湘江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赤红。阿生扶着几乎虚脱的雪梅,一步一挪地回到那个仅存的、在轰炸和搜查中奇迹般没有完全倒塌的窝棚角落。悲伤和寒冷像毒蛇般缠绕着他们,小小的窝棚里只剩下死寂和绝望的黑暗。
雪梅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体因为哭泣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刚才在江岸边的乱石堆里,她近乎无意识地摸索到的。冰凉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
是一个小小的、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血渍的铜项圈。项圈已经很旧了,边缘磨损得光滑,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两个模糊的刻字——来福。
冰冷的金属贴着滚烫的掌心,那上面残留的污迹和血腥气,残酷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闭上眼,来福最后扑出的那道枯瘦决绝的黄色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脑海深处。巨大的悲伤和空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将她淹没。
雪梅姐……阿生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雪梅没有睁眼,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冰冷的铜项圈,仿佛那是连接着她和那个逝去灵魂的最后一丝微弱纽带。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项圈上,冲开一点污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悲伤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时,一阵极其微弱、细若游丝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从窝棚最深处、靠近倒塌墙壁与地面形成的一个狭小空隙里传了出来。
唧……唧唧……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带着新生儿的柔弱和不安,像是某种小动物在无助地呼唤。
雪梅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倏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唧唧……唧……
不是幻觉!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本能的、寻求庇护的哀鸣!
雪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挣扎着爬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阿生也听到了,惊愕地跟在她身后。
窝棚深处,那堆由倒塌的土墙和烧焦的木梁杂乱堆砌形成的角落,光线极其昏暗。雪梅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几块散落的碎砖和断裂的苇席……
她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在狭小空隙的最深处,一个用干枯茅草和破布条勉强垒成的小小窝里,蜷缩着三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它们只有巴掌大小,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细密的胎毛是那种温暖的、带着一点棕黄的奶白色。它们挤在一起,因为寒冷和失去依靠而不安地蠕动着,发出细弱可怜的唧唧声。其中一只特别瘦弱的小家伙,正努力仰着头,朝着空气徒劳地嗅探着,发出最响亮的呼唤。
而在它们身边,散落着几撮熟悉的、干枯发黄的短毛。
雪梅的目光猛地钉在了那只最瘦弱、叫得最响的小狗身上。它的颈后,一圈细软的绒毛颜色略深,形成一个模糊的、小小的环状印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雪梅脑海中炸开!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紧攥着的、沾满污泥血渍的铜项圈。那项圈磨损光滑的内侧,似乎也隐约残留着某种细微的、被长期佩戴摩擦出的印记轮廓。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她!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轻轻捧起那只叫得最响、颈后有环状印记的瘦弱小黄狗。
小家伙骤然离开同伴的体温,似乎更加惊慌,细弱的四肢在空中徒劳地划动,发出更加急促的唧唧声。然而,当雪梅将它轻轻托到脸颊边,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时,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传递过来。小狗湿漉漉的鼻尖碰到了雪梅脸上冰冷的泪水,它伸出粉红的小舌头,笨拙地、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舔舐,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雪梅心中厚重的冰层。巨大的悲伤并未消失,但一种新的、带着尖锐疼痛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如同石缝里挣扎而出的新芽,在她冰冷的心底悄然萌发。
她紧紧抱着这只瘦弱的小生命,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她的脸颊贴着它柔软温热的绒毛,目光越过窝棚的破口,投向外面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废墟。远处,湘江依旧奔流不息,江面上,那座被战火炸得只剩断裂桥墩和扭曲钢梁的湘江大桥,在血色的残阳里勾勒出狰狞而悲怆的剪影。但就在那巨大的废墟旁,一些渺小的、如同蚂蚁般的人影正在活动。他们推着小车,扛着工具,在那断裂的巨大伤口上,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架设起新的桥梁骨架。
新桥的轮廓,在夕阳的余烬中艰难地伸展,带着一种沉默而倔强的力量。
雪梅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只舔舐着她泪水的小狗,看着它颈后那一圈淡淡的、如同宿命印记般的绒毛。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响起,如同一个郑重的誓言,穿透悲伤,落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从今往后……你就叫……平安。
她将那个沾满污泥和血迹、刻着来福的冰凉铜项圈,轻轻放在小狗平安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