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林间倒影误桃花 > 第一章

暮春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
淅淅沥沥打在宰相府的琉璃瓦上,溅起的水花碎成星子,又顺着飞檐的龙纹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我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桌面,那里放着一方素白的笺纸,墨迹早已干透,却依旧能嗅到那日他研墨时,砚台里飘出的松烟香——混着雨气的清苦,竟比府中熏炉里名贵的龙涎香更让人牵念。
我是沈琬璃,当朝宰相沈敬之的独女。自出生起,便住着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
廊下的朱漆永远簇新,廊柱上的缠枝莲纹被匠人摩挲得发亮,连阶前的青苔都长得分寸合宜。
穿的是苏绣的绫罗绸缎,针脚细得像春日的蛛丝;
吃的是御厨亲传弟子做的山珍海味,一道莲子羹要剥去三层莲衣;
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低眉顺眼的丫鬟仆妇,我轻蹙眉头,便有人捧着茶盏跪侍上来。
旁人都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女,未来的夫婿定是王侯将相,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朱红高墙于我而言,更像一座精致的囚笼。
墙内的春光是画师调出来的,连风都带着规矩的味道,锁住了真正的草长莺飞,也锁住了那颗总想往外闯的心。
我的心,早在三个月前那个杏花微雨的午后,遗落在了城郊那座破败的文昌庙里。
那日我随母亲去城外的慈安寺上香,回程时马车忽然咯噔一声,辕木断了。
母亲让管事快马加鞭去城中叫人,自己则带着我往附近的文昌庙避雨。
庙宇虽旧,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黄土,却打扫得干净。
…正堂里供着文昌帝君的塑像,泥胎上的金漆掉了大半,露出斑驳的底色,案前却燃着几炷残香,烟气袅袅地缠上梁间的蛛网。
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踱步,青砖地凹凸不平,脚边的青苔吸饱了雨水,滑溜溜的。
忽见西厢房的窗棂后,坐着一个青衫落拓的书生。
他正临窗读书,侧脸的轮廓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清俊。
眉峰如墨画,不浓不淡,恰好压在那双沉静的眼上;
鼻梁挺直,像被春雨洗过的玉;
唇线分明,抿着时带着几分倔强。
尤其是那双眼睛,专注地落在书页上时,仿佛盛着一汪秋水,映着窗外的雨丝,亮得能照见人的心。
雨丝被风斜斜吹进窗内,打湿了他的袖口,青布衫洇出深色的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抬手,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拂去书页上的潮气——那手指瘦长,指腹带着薄茧,想来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擂鼓般,撞得胸腔发疼。
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响,雨声、风声、铃声,都成了这心跳的背景,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窗后那个清瘦的身影。
母亲在正堂唤我进屋时,我慌慌张张转身,不小心撞翻了门口的水桶。
哗啦
一声,水花泼了满地,大半溅湿了他摊在窗台上的书。
我吓得脸都白了,那本书的封皮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想来是他极为珍视的。
对不住!对不住!
我慌忙去捡,手指却被湿冷的书页烫到似的缩回。
他却只是抬起头,对我温和一笑。
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恰好落在他眼底,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慌乱。
无妨,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混着雨声,格外好听。
姑娘小心些,地上滑。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云寄舟,是个寒门书生。
家乡遭了灾,父母双亡,他背着一捆书流落至此,便借住在这文昌庙里,一边温习功课,一边靠给城里的书铺抄书度日。
自那以后,我便常常找借口溜出府去。
有时让丫鬟提着食盒,装着刚出炉的枣泥糕,说是去慈安寺还愿,路过文昌庙,顺手给他;
有时挑几卷府中珍藏的孤本,说自己读不懂那些晦涩的注疏,想请他指点。
他总是温和地应着,接过枣泥糕时会笑着说劳烦姑娘,讲书时会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些,怕我听不清。
他讲《论语》时眉飞色舞,说士不可以不弘毅,眼睛里像落了星子;
讲《楚辞》时会轻叹,说路漫漫其修远兮,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孤勇。
偶尔,他也会和我说起他的志向——他想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不为权势,只为能让天下像他一样的寒门子弟,都能有出头之日,不必再为几两银子折腰。
他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指节泛白,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我在府中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身上从未见过的。
那些人谈论的是斗蛐蛐、玩骨牌,眼神里只有算计和骄矜,而云寄舟的眼里,有山川湖海,有黎民百姓。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我的父亲是当朝宰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是一无所有的穷书生,连一件像样的长衫都没有。
这段感情,就像镜中花、水中月,注定不会被世人看好,若被父亲知晓,恐怕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每次和他相处的时光,都像偷来的蜜糖,甜得让我甘愿沉溺。
我们会坐在文昌庙的石阶上,看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云层像被火烧过,连他青衫上的补丁都镀上一层暖光;
会在月光下,听他念自己写的诗,雨打杏花湿,风牵柳絮长,念到相逢若可期,不负好春光时,他的目光会落在我脸上,烫得我耳尖发红;
会在下雨时,一起躲在屋檐下,听雨声淅淅沥沥,他会讲他家乡的趣事,说他小时候爬树掏鸟窝,被先生罚抄《劝学》,我便笑他顽皮,他也不恼,只是看着我笑,眼里的温柔能化开这暮春的雨。
有一次,雨后初晴,院子里的青苔泛着水光。
他忽然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握笔和帮庙里的老和尚劈柴的痕迹,却异常温暖。
琬璃,
他低声唤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吹过琴弦。
等我,等我考中了,定会风风光光地去求娶你。
我用力点头,眼眶发热。檐角的雨还在滴,一滴,两滴,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我心里。
我信他,像信日月轮转、四季更迭那样坚信不疑。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诺言,就像这暮春的雨,看着缠绵,落在地上,却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像檐角漏下的雨珠,刚在青石板上聚起一点湿意,转瞬间就被风卷着散了。
从三天前开始,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踩着晨露溜出府,文昌庙的朱漆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在空荡的院子里荡出长长的回音。
西厢房的窗棂还开着,风灌进去,卷起案上的残页。
他的书案上只剩下几卷残破的书,是我曾借给他的《昭明文选》,书页边缘被翻得起了毛,夹着的几片杏花早就枯成了褐色。
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结成了暗黑色的硬块,边缘还沾着半块磨秃的墨条。
床榻上空空如也,铺着的粗布褥子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浅痕,像是从未有人躺过。
我抓住路过的卖花婆婆问起,她皱着眉想了半晌,才说几天前见过个青衫书生背着行囊往城外走,背影急匆匆的,像是被什么赶着似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被扔进冰湖里的石子,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他不会不告而别的。
那些月光下的诺言还烫在耳畔,他掌心的温度还留在我的手背上,怎么会说走就走
一定是有人阻挠了我们,而最有可能的人,便是我的哥哥,沈砚之。
哥哥比我大五岁,自小跟着父亲在官场历练,性子沉稳得像块千年寒玉,甚至有些古板。
他早就看出了我对云寄舟的心思,上月在花园撞见我偷偷藏起他送的诗集,便沉下脸告诫我:琬璃,你是宰相府的千金,身份尊贵,岂能和一个寒门书生厮混传出去,不仅丢了沈家的脸面,还会影响父亲的仕途。
我那时只当他是危言耸听,红着眼和他大吵一架,说他不懂真心。
现在想来,以哥哥的性子,他必定会用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解决掉云寄舟这个麻烦——或许是给了一笔钱逼他离开,或许是用权势威胁他永不得踏入京城。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裙摆扫过回廊的栏杆,带起一串玉铃的轻响,却怎么也惊不醒心头的麻木。
径直推开哥哥书房的门时,他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狼毫笔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轻响。
看见我进来,他放下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他微微蹙眉:妹妹,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深潭里的水,不起半点波澜。
可我却从他抬眼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慌乱,像石子投进水面,虽快却真实。
我走到他面前,案上的砚台还冒着热气,墨香混着茶香漫过来。
强压着心头的颤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哥哥,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哥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门帘上,随即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说什么我最近忙于公务,倒是许久没和妹妹说话了。
妹妹若是闷得慌,我让管家去给你买些新出的玩意儿
城东的琉璃盏,城西的糖画,听说都做得极好。
他越是这样故作镇定,我心中的猜测就越是肯定。
那些刻意的寒暄,那些避开我目光的闪躲,都在告诉我——他果然把云寄舟赶走了!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书案,正想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他却忽然站起身,转身走向书架。
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他的手指在书脊上滑过,停在最上层的《资治通鉴》旁,轻轻一按,书架竟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的暗格。
他从暗格里拿出一封信,动作轻得像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那封信,静静躺在哥哥的掌心,像一片被秋风遗忘的落叶,承载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封信,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信封是用最普通的竹纸做的,米白色,边缘裁得不甚整齐,带着毛边,显然是自己动手裁剪糊制的。
上面没有贴驿站的火漆,也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只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手指笨拙地绕了好几圈。
信封上的字迹,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云寄舟的字。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俊挺拔,笔锋带着一股不肯折腰的韧劲,撇捺之间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像他说话时总带着的浅笑。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琬璃亲启。
那三个字,笔锋明显比别处重些,仿佛是用尽了力气刻上去的,墨色也深得发乌,隐约能看出落笔时的急切与郑重。
信封的右下角有些磨损,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又像是在路途上被风吹雨打过,留下了淡淡的水渍,晕得墨字边缘有些发毛。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酸麻感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他没有走,他留下了信。
那些慌乱与不安,忽然就有了着陆的地方。
哥哥把信递给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像茶水里沉底的茶叶:这是云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接过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竹纸,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直抵心口。
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装了一张纸,能隐约摸到纸张的褶皱。
我深吸一口气,解开那根细细的红绳——绳结太紧,手指抖得厉害,解了三次才打开。
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碎。
信纸也是最普通的毛边纸,带着草木被阳光晒过的清香,质地有些脆,边缘还留着造纸时的粗纤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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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字迹,依旧是云寄舟的笔迹,只是比平时潦草了些,笔画间带着飞白,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甚至有一处墨迹晕开,想来是笔尖的墨太多,来不及蘸干。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他说,他去找了哥哥,哥哥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和他做了一个约定——只要他能考中进士,将来在朝中有所作为,能配得上沈家的门楣,哥哥便会说服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
他还说,为了能专心备考,他暂时搬到了京郊的静心书院,那里人少清静,更适合读书。
等他考完了,定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带我去看书院后山上的野菊。
最后,他写了一句:琬璃,等我,勿念。
我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纸页在掌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原来……不是哥哥把他赶走的。
原来,他们之间达成了这样一个约定。
那些刻薄的猜测,此刻都变成了扎向自己的针。
我抬起头,看向哥哥,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像迷路的人忽然看见灯火。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原本以为,哥哥会像那些世俗的权贵一样,对云寄舟嗤之以鼻,甚至会用权势打压他,逼他永不得出现在我面前。
可我没想到,哥哥竟然会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像给一株野草浇了水,让他有机会长成参天树。
哥哥看着我惊讶的神情,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叹,最终却只是端起茶杯,遮住了半张脸:妹妹,云公子是个有才华的人,也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与他交谈之后,觉得他并非池中之物。
只是……官场险恶,科举之路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信上,语气重了些:你也别太高兴得太早。
我虽答应了他,但前提是他必须考上,而且要做出一番成绩。
否则,我是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他的。
我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滚烫的泪珠落在信纸上,和他留下的水渍混在一起,仿佛两颗心在纸上相遇。
原来,所有的担忧和猜测,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他没有走,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他正在为我们的未来披星戴月地努力。
而哥哥,也并非我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他冰冷的外壳下,藏着一份对妹妹的体谅。
那一刻,我觉得窗外的雨似乎都停了,阳光正透过云层,一点点洒下来,给朱红的窗棂镀上金边,照亮了我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叠成小小的方块,放进贴身的香囊里——那是他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他笨拙的心意。
指尖触到香囊里的硬物,是上次他给我的半块玉佩,此刻和信纸贴在一起,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的希望。
等他,我在心里默念。
无论多久,我都等。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施了魔法。
庭院里的风掠过廊下的风铃,都带着轻快的调子;檐角垂下的绿萝,叶尖凝着的晨露里,都映着细碎的光。
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像是掺了新酿的蜜,吸进肺腑里,连带着心跳都慢了半拍,温柔得不像话。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爱扒着门框望街景,也不再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唉声叹气。那些莫名的焦躁不安,像是被春日里的暖阳晒化了,渐渐消散在风里。
每日天刚蒙蒙亮,我便醒了,披着晨雾坐在窗前,看天边的云霞一点点染上绯红,心里揣着满心的期待,像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只等着云寄舟的消息,能让这只蝶终于寻到归宿。
哥哥沈砚堂那日的话还在耳畔回响。
他说,科举之路,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天资,三分勤勉,还要五分运气,方能勉强站稳脚跟。
我虽生长在官宦之家,不曾亲历书院的苦读,却也听过不少书生埋首故纸堆、熬得眼生红丝的故事。
云寄舟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便会拼尽全力去做。
我知道,他此刻定是在书院里,伴着孤灯,对着那些泛黄的典籍日夜苦读,连窗外的虫鸣、檐下的雨声,都舍不得分神去听,生怕错过了半点光阴。
所以,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书案上的青瓷瓶换了三茬新花,他的消息却迟迟未至,我也没有丝毫抱怨。
每日晚膳后,我都会悄悄去佛堂,跪在蒲团上,对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愿他笔锋所至,皆是坦途;愿他三更灯火,终能换来一朝金榜题名;愿他在异乡一切安好,莫要为琐事烦忧,更莫要为我分心。
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缠绕着我的祈愿,飘向远方,仿佛这样,他便能感应到几分。
府里的蔷薇开得正好,沿着花架爬满了半面墙,粉的、白的、浅红的,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风一吹,便落得满地碎锦。
我提着竹篮去捡花瓣,想着晒成花干,将来或许能给他做香囊。
指尖触到花瓣的柔腻,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我裙摆上沾着的也是这样的蔷薇瓣。那时他站在廊下,青衫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目光落在我裙角,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说:沈小姐衣裳上的花,倒比园子里的更动人些。
如今想来,脸颊还是会微微发烫。
大约过了半个月,那日午后,我正在廊下教丫鬟们绣桃花帕,忽然见府里的老仆福伯,佝偻着背,手里揣着个油纸包,脚步匆匆地往我院子这边来。
福伯是父亲的远房表亲,打小在沈家长大,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眼神却总是清明而温和。他为人忠厚老实,是府里少有的知道我和云寄舟往来的人。
当初云寄舟托人送第一封信,便是福伯悄悄接了,趁没人的时候塞给我的。
这些日子,他见我总望着门口出神,偶尔会叹口气,却从未向旁人透露过半个字,只是每次路过我院子,都会多留个心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扎到指尖。
福伯走到我面前,把油纸包往我手里一塞,压低了声音说:小姐,云公子的信,刚托人送到门房,我瞅着没人,赶紧给您取来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笑意,又叮嘱道。
快回屋看吧,仔细些。
我点点头,指尖触到油纸包的温热,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接过信,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晚晴院,连丫鬟问小姐跑这么快做什么都顾不上回答。
跨进房门,我立刻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歇会儿,谁也别来打扰。
丫鬟们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层油纸,里面果然是一个素色的信封,上面没有署名,只在封口处盖着一个小小的墨印,是云寄舟常用的寄情二字。
这封信比上一封厚了许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信纸也换了,不再是上次那种粗糙的竹纸,而是稍微好一些的玉扣纸,纸面细腻,带着淡淡的米白色。
上面的字迹依旧清俊,笔锋挺秀,却比上一封从容了许多,笔画间少了几分仓促,多了几分舒展,显然是在闲暇时,静下心来写的。
我铺开信纸,墨香混着纸的清香扑面而来,一行行字映入眼帘:
琬璃吾爱:
见字如面。
不知你收到我上一封信时,是何种心情想来定是又惊又喜吧。
其实那日我去找沈大哥,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手心直冒冷汗,生怕他会觉得我门第低微,配不上你,更怕他会对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让你为难。
好在沈大哥是明事理之人,不仅没有责怪我唐突,反而与我促膝长谈,给了我一个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的机会。
我心中感激不尽,唯有拼尽全力,方能不辜负他的成全,更不辜负你。
自搬到这书院后,日子倒也清静。院墙外是条僻静的小巷,每日只有卖花的担子偶尔经过,吆喝声远远传来,又渐渐远去,更显得院子里静。
每日里除了卯时起身背书,便是在窗下读书,累了便铺开宣纸练字,临摹的还是你喜欢的王羲之的《兰亭序》。
偶尔会和几个同样在此备考的书生,搬着板凳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讨论一番经义。
他们中有几个性情爽朗的,说起各地的趣闻,倒也能博人一笑,日子虽单调,却也不觉得枯燥。只是……身边少了你的身影,总觉得这日子里缺了点什么。
就像一碗精心熬制的汤,却忘了放那最关键的一味料,终究是少了些滋味。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文昌庙见面吗那日雨下得正好,不大不小,打在庙檐上,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念一首古老的诗。
你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雨幕里走来,像一朵雨中的迎春花,带着满身的鲜活与明媚,突然闯进了我的视线。
我当时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读《诗经》,读到‘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抬眼便看见了你,那一刻,便觉得这说的就是你。
你许是走得急了,在门槛处绊了一下,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翻了,水洒了一地,你慌忙蹲下身去扶,脸颊红扑扑的,连声道歉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当时手里还握着书卷,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了,眼里心里,都是你那慌乱又羞怯的模样。
还有一次,你偷偷给我带来了你亲手做的桂花糕。那日我正在书斋里赶文章,你像只偷溜进来的小松鼠,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我手里,小声说:刚做好的,还热着呢,你尝尝。
我打开一看,那桂花糕白白嫩嫩的,上面撒着一层金黄的桂花,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分了三天才吃完。
每天清晨拿起一块,都觉得那一天的读书都有了劲头。
后来我也去街上买过桂花糕,老字号的铺子,用料比你那朴素的糕点讲究得多,可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想来,是因为那糕点里,藏着你的心意吧,那是多少糖霜都换不来的甜。
夜里读书累了,我便会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若是晴夜,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连墙角的青苔都染上了清辉。
我便会想,此刻你是不是也在看这轮月亮
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对着月亮,想着远方的人
记得去年中秋,你说最喜欢看月亮穿过云层的样子,像捉迷藏。
那时我们在府里的花园里,你指着天边的月亮,笑靥如花,说:月亮走,我也走,它定是要跟着有情人的。
如今想来,那月光里,果然藏着我们的心事。
书院后面有一片桃林,是前几任山长亲手栽种的,如今已是枝繁叶茂。
这几日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的花朵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如云似霞,风一吹,花瓣便簌簌落下,铺得满地都是,像极了一幅画。
我每次走过那里,都会想起你说过,你最喜欢桃花。
你说桃花不像牡丹那样张扬,也不像菊花那样清苦,它是温柔的,带着点热闹,像寻常人家的日子。
你还说,若是有片桃林,一定要在花下铺块毡子,坐着喝茶、看书,等花瓣落在书页上,就当是书里藏了春天。
我想着,若是你在这儿,定会拉着我的衣袖,让我给你折一枝最艳的桃花,插在发间,然后对着溪水照了又照,问我好不好看。
只是如今,花依旧,人不在,只剩下我站在桃林里,满心思念,无处安放。
琬璃,我常常会想,等我考中了,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或许,我们会有一座小小的院子,不用太大,能容下两个人的欢喜就好。
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蔷薇,秋天有桂花,冬天有梅。
我会在东边辟一间书房,里面摆上我最爱的典籍,还有你绣的书签。
我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你便在窗边做针线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你发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偶尔抬头,便能看见彼此,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知心意。
傍晚时分,我们会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看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听墙根下的蝉鸣,池子里的蛙叫,还有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话。
那样的日子,想想都觉得美好,像是握在手里的糖,甜得让人舍不得松开。
只是,这样的日子,还需要等一等。你放心,我定会拼尽全力,焚膏继晷,不敢有丝毫懈怠,绝不会让你失望,更不会让沈大哥失望。
我知道,你等得辛苦,可请你再耐点心,等我把前程挣来,定用一生一世来补偿你。
天气渐渐热了,你素来怕热,可也别贪凉,夜里睡觉记得盖好薄被,别对着风口吹。
也别总想着往外跑,上个月你说想去城外的莫愁湖看荷花,如今湖水解冻,怕是已经有花苞了,可路上尘土多,若是惹了风寒,沈大人和沈大哥定会担心。
等我回去,陪你去看,看个够。
待我考完,定会第一时间去找你,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能安心。
纸短情长,不尽欲言。
寄舟

我一遍遍地读着这封信,指尖抚过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页,看到他写信时的模样。
他定是坐在窗前,窗外或许是那片盛放的桃林,或许是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握着笔,眉头微蹙,想着该如何把心里的思念说给我听,写着写着,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扬,眼里盛着温柔的光。
他的思念,不像急流那样汹涌,倒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淌进我的心里,温暖而绵长。他记得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文昌庙的雨,桂花糕的甜,中秋的月,还有我随口说的喜欢桃花的话。
原来,那些在我看来短暂又平常的时光,他也一样,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了心底,像收藏着一颗颗珍珠,时常拿出来摩挲,念着它的光。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那个装着他第一封信的香囊里。
香囊是我亲手绣的,青绿色的缎面上,绣着两只交颈而眠的鸳鸯。
里面除了两封信,还放着一片他上次送给我的枫叶。
那枫叶是深秋时他从京郊的山上采来的,红得像一团火,他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像你害羞时的脸。
如今,枫叶已经变得干燥而脆弱,边缘微微卷曲,却依旧能看出当时的红,像我们之间,那份藏不住的心意。
我把香囊系在腰间,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那薄薄的纸页带来的踏实。
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变得浓绿的树叶,叶尖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为我点头。
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的甜,像是要溢出来。
等待虽然漫长,像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可只要一想到,他也在远方,和我一样,把彼此放在心上,为我们的未来一点点铺路,就觉得脚下的路都变得柔软起来,一切都值得。
自从收到云寄舟那封满是思念的信后,我的心就像被泡在了蜜罐里,从早到晚,都是甜丝丝的。
连丫鬟都说:小姐最近像是变了个人,总爱对着花儿笑,说话都比从前软了几分。
我开始学着做更多的点心。
想起他说喜欢桂花糕,便央求后厨的张妈教我做。
第一次蒸出来的糕,要么太硬,要么太黏,根本不成样子。
我不气馁,连着试了七八次,手上烫出了好几个小水泡,终于做出了像样的桂花糕,入口清甜,带着桂花香。
我把糕切成小块,用油纸包好,放进食盒里,想着等他回来时,定要让他尝尝。
后来又学着做绿豆酥、杏仁饼,每做好一样,都先请哥哥尝尝,问他:哥哥你看,这个寄舟会喜欢吗哥哥总是无奈地摇头:你呀,满脑子都是他。
可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我还开始临摹他的字迹。找出他写来的两封信,铺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照着写。
起初,笔画总是僵硬,怎么也学不来他的舒展流畅。
我便把他的信揣在袖袋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琢磨他写字时的力道,哪里该轻,哪里该重。
练了一个多月,纸上的字渐渐有了几分他的影子,虽然还是不及他的清俊,却也让我满心欢喜。
每次写完一张,都要对着字看半天,仿佛从那些笔画里,能看到他写字时专注的神情。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抽出了新叶,嫩绿嫩绿的。
我搬了张躺椅放在树下,手里捧着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把里面的句子背下来。
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信纸上,跳跃着,像他眼里的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封信之后,他又有许久没有给我来信了。
起初,我安慰自己,定是他到了备考的关键时候,实在抽不出空。
书院里的先生说过,考前三个月,是最要紧的,连吃饭睡觉都要掐着时辰,哪里还有功夫写信。
我便把那份期待压在心底,每天照旧做点心、练字、侍弄花草,仿佛这样,就能把日子过得快一些。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石榴树的叶子绿得发黑,枝头甚至结出了小小的石榴果,他的信还是没有来。
我开始有些不安,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会不会是他生病了
书院里人多,若是有人染了风寒,他会不会被传染
又或者,他读书太刻苦,累坏了身子
还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不方便写信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那么沉稳,定不会有事的。
可心里的那点慌乱,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来,缠绕着,让人喘不过气。
那日福伯来给我院子里的花浇水,我忍不住拉住他,小声问:福伯,最近……门房那边,有我的信吗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回小姐,没有呢。
云公子许是太忙了,小姐再等等。他看着我失落的样子,又补充道,前几日我听门房说,京里来的信使最近少了些,许是路上不太平,信件耽搁了也未可知。
我点点头,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福伯。
可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心里的失落却像潮水般涌来。
手里的绣花针,不知何时又扎到了指尖,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疼得我眼眶一热。
我赶紧用帕子擦掉血珠,心里默念着:云寄舟,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快点给我来信啊。
院子里的蝉鸣渐渐响了起来,一声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夏天已经来了,离他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只是他的消息,却像被夏日的风吹散了,杳无音信。
我站在桃树下,看着那些曾经如云似霞的花瓣,如今已落尽,枝头结出了小小的毛桃,心里的思念与不安,也像这果实一样,沉甸甸地挂着,让人牵挂不已。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头的滚烫。
裙摆扫过府墙下的青苔,沾了些湿冷的潮气,我却浑不在意,只觉得脚下的路轻快得像踩着云。
只要一想到再过几日就能见到云寄舟,见到那个在桃花树下为我折枝、在寒夜里为我暖手的人,连呼吸都带着蜜甜的暖意。
出了城,路便渐渐荒了。起初还有零星的驿站和村落,能借着店家的灯火歇脚,听几句南来北往的闲话。
可越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走,人烟就越发稀少,最后连官道都没了踪迹,只剩下蜿蜒在山间的土路,被往来的马蹄踩得坑坑洼洼。
我按他信里说的,换上了最素净的布裙,把珠钗玉佩都用棉布仔细裹了,藏在包袱最底层。白日里避开人多的地方,只敢在清晨或黄昏赶路,夜里便寻山洞或破庙歇脚。
夜里躺在硬邦邦的石地上,听着洞外呼啸的山风,偶尔还有野兽的低吼,心里不是不怕的。
可只要摸出袖袋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地图,想到云寄舟正在几百里外等着我,那点恐惧便烟消云散了。
他信里说名次尚可,想来是中了进士的。我虽不懂朝堂上的规矩,却也知道,只要中了进士,便能在京城谋个官职。
他让我去汇合,莫非是想先接我去他任上,等站稳脚跟,再风风光光地求娶
想到这里,脸颊便热了起来,连带着山间的寒气都暖了几分。
走了约莫五六日,路渐渐钻进了深山。
两侧的山壁像被巨斧劈开的屏障,直直地插向天空,将天光挤成一道细瘦的银线。
起初还能看见零星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脚边,像撒了把碎金,可越往深处走,树就越发疯长——那些叫不上名的古树仿佛从地底拔节时就憋着股狠劲,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横七竖八地绞缠在一起,像无数只扭曲的手伸向天空,要把这方天地都攥在掌心。
树叶密得能拧出水来,墨绿、深褐、暗黄层层叠叠,连风都穿不透。
抬头望不见天,只有斑驳的阴影在枝叶间游移,像有什么东西正趴在枝桠上窥视,眨着幽绿的眼。
脚下的落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闷响,在这死寂的山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声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惊飞,翅膀扑棱的声音撞在树干上,又弹回来,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跟在身后,让人脊背发凉。
光线越来越暗,明明是正午,却暗得像傍晚。树影被拉得老长,在地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人拖进浓荫里撕咬成碎片。
我攥紧了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快要跳出嗓子眼。
早知道山路如此险恶,该多带些干粮,走得再快些才是。
就在这时,黑暗里忽然亮起几点昏黄的光。
那光忽明忽暗,像坟地里的鬼火似的在树影间晃动,伴随着粗重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脆响,哐当、哐当,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没等我反应过来,七八条黑影已从树后蹿了出来,手里的刀在微光下闪着冷冽的寒芒,像毒蛇的獠牙,瞬间将我围在中间。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下意识地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这里面是我攒了大半年的积蓄,是我偷偷从月钱里省下来的碎银,是我打算与他置些家当、过上安稳日子的指望,怎么能给他们
我……我没钱。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话里的倔强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没钱
为首的那个黑影往前踏了一步。
他比旁人都高些,身形挺拔,即使穿着粗布短打,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劲,像藏在鞘里的剑,锋芒难掩。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像极了……像极了云寄舟捉弄我时的调子。有一次我偷偷学他写字,被他抓个正着,他也是这样笑着,刮着我的鼻尖说着。
小丫头片子,野心倒不小。
我猛地一怔,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看去。
他手里的刀正随意地在身侧挥舞,刀刃划破空气的弧度,竟也和云寄舟舞剑时的姿态有几分相似。
那年上元节,他带我去城外的教场,随手捡起根树枝便舞了起来,身姿舒展,剑气如虹,也是这样看似随意,却藏着说不出的韵律。
不可能的。
我在心里拼命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
云寄舟是谁
他是那个会在桃花树下为我簪花的人,花瓣落在他发间,他笑得比春风还温柔;
是会把温热的糖葫芦揣在怀里给我留着的人,糖衣化了些,黏在他衣襟上,他却只在意我有没有烫着舌头;
是抱着我说此生唯你的人,声音在我耳边发烫,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那么爱我,怎么会是这些凶神恶煞的土匪里的一个
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人收起了笑,语气冷了下来,像冬日湖面结的冰。
他往前走了两步,刀在我眼前晃了晃,火光映在刀面上,晃得我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一道刺眼的光。
最后问一遍,交不交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可那声线的起伏,那尾音里若有似无的上扬,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死死盯着他,他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此刻却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一粒碍眼的尘埃。
不交。
我咬着牙,牙齿都在打颤,声音因为恐惧和别的什么汹涌的情绪而发颤,却还是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似乎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固执,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像风吹过冰面的裂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残忍。
好,很好。
话音未落,我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像有块冰贴了上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痛。
那痛感来得又快又猛,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肤上,又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连骨头都在疼。
我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衣领,黏糊糊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没有丝毫犹豫,刀刃划过的瞬间,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片落叶,一点灰尘。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手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像变成了棉花,身体软软地往下倒。
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涌出来。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往下沉,眼前越来越模糊,可心里有个念头却异常清晰——我要看清楚他的脸,我一定要看清楚。
这股执念支撑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手指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僵硬,却还是狠狠拽向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被扯了下来,飘落在地,扬起一小片尘埃。
恰好有一缕漏下的天光,混着火光,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眉骨分明,像远山含黛;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嘴唇的线条干净利落,曾无数次吻过我的额头。
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境下,即使脸颊上还沾着点未干的血迹,也丝毫不减那份惊心动魄的好看。
是云寄舟。
真的是他。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连带着喉咙里的血腥味都淡了几分。
那些桃花树下的誓言,待我功成名就,必十里红妆娶你;
那些温声软语的承诺,往后余生,我护着你;
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为我挡雨的伞,替我暖手的炉,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凌迟着我的五脏六腑,把那颗满怀期待的心割得粉碎。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做,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戳破了心事的孩童,慌忙弯腰去捡地上的面具,动作急促得有些狼狈。
等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像千年不化的寒冰。
傻。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山涧里的寒冰,砸在我心上。
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那嘲笑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最后的意识里。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那些日日夜夜的等待,守着一盏孤灯盼一封书信的焦灼;那些小心翼翼的期盼,对着铜镜描摹未来模样的羞涩;那些藏在心底的欢喜,以为能与他共赴此生的憧憬,都只是时间编织的一个谎言。
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那些温柔,那些承诺,不过是他精心织就的网,只等着我这只傻鸟,一头撞进来,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也好。
至少,看清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像从未有过光。
原来,等待真的是时间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