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出轨那年,是她父亲肝癌晚期,她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她自己刚被单位裁员,卡里只剩84块钱。
她问丈夫:如果我们现在离婚,你能不能给我留一张床
他说:你要脸,就别闹。
后来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忍,她却掀了桌子——连人带家,连账带命,全部翻旧账、清老账。
他们说她疯了。她说她终于醒了。
凌晨四点半,林清清坐在出租屋厨房的塑料凳上,眼睁睁看着锅里粥烧干成糊,锅底一层黑,她却没动。
窗外天还没亮,城市最沉的时刻到了,像是所有噪音、空气、情绪都暂停了,安静得像停电前的几秒钟。
她手边是那张熟悉到恶心的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打印纸边角有点翘起,纸上的共同财产归男方所有,抚养权归男方像钉子一样钉在她心里。
三天前,她签了字。
那是个下雨天。她拎着破伞,陪母亲去医院做记忆力测验,医生说病程进入中期,她点头,心里没了声。
回家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她一进门,鞋都没脱,就看到丈夫在客厅抽烟,桌子上放着两张纸。
他说:清清,咱们都别拖了。
她没哭,也没吵,只问了一句:你能不能把老房子留给我妈
男人皱了皱眉头,说:我会再给她找地方,你别操这心。
现在,她把那两张纸烧了。
厨房里没窗,烟往她脸上扑,她没躲。那火烧得快,像她这段婚姻。起得猛,灭得快。
林清清站起来,抻了抻胳膊,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还是去年冬天打折买的。她打开冰箱,里头空得像她兜里的钱包。
她翻出一个鸡蛋和半根黄瓜,用冷水冲了冲,就开始做早餐。她母亲起得早,病人没时间等。
母亲的房间很安静,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她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抚摸照片相框。
那是她父亲的遗像。
爸呢她母亲问。
林清清蹲下来,轻声说:他去上班了。
母亲点头,又看了看她:你是谁
她停顿了一秒,笑着说:我是照顾你的人。
喂药,喂饭,洗漱,擦身……这一切她已经做了大半年,没抱怨,也没求帮。她现在连求人的精力都没有了。
上午十点,林清清去社区中心开证明,要申请护理补助金。窗口工作人员翻着她的资料,问:您户口在原房现在怎么住在城北
她说:原房被前夫要走了。
对方愣了愣,说:那您现在是无房无收入
她点头。
那您要带上母亲一起来评估,必须看她生活能力。
林清清抿着嘴笑了笑。她母亲前天晚上尿失禁,昨天扔了她的手机,今天认不出她是谁。
去一趟评估现场,对她母亲是场灾难,对她,是羞辱。
她走出办公楼,阳光毒辣,混凝土地面反着热气。她把包背得更紧一点,手机响了,是前婆婆的号码。
她盯着那名字,一秒也没犹豫就挂断了。
她想起昨天深夜,前婆婆语气柔和地说:清清,你别生我儿子的气,他也是被狐狸精迷了。你看小安还在我这边住着,我照顾得好好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也不是不能商量。
把孩子还我。她当时说。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现在的条件,连个厕所都没有,孩子跟你吃什么
林清清那天没说一句狠话。她没哭没闹,只是在电话挂断后,把自己关进厕所,坐在马桶上,闭着眼,咬着毛巾,一声不吭。
她知道她必须找份工作了。再小、再苦、再看不起也得接。
她翻出旧手机,里面还有几个没删的联系人。她拨了前同事的电话。对方接起来声音很快:清清你怎么想起我了
你们那边还缺人吗我什么都能做。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说:我去问问。
下午,她把母亲哄睡之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去超市面试夜班理货员。三千五一个月,包晚饭,不包住宿,每天搬货六小时。
经理问她:你能干吗这活儿挺重。
她说:能。
她没说自己三个月前还在市级机关写材料稿,每天对接区里领导,写稿、讲课、组织会议一把好手。她也没说自己当年是省文科状元,大学毕业后一路高开低走。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捡起能用的每一块骨头。
晚上十一点半,她拎着两瓶过期处理的酸奶走回家。出租屋昏黄灯光下,母亲坐在客厅,穿着尿湿的睡裤,眼神飘忽。
她一眼看见女儿,咧嘴笑了。
你回来了。她说,你爸今天怎么还没回来
林清清把酸奶放下,蹲下身擦她的脚。
他晚点就回。
母亲低头,看着她手指翻起的茧,又看她头上的汗。
你变了。她说。
林清清笑了笑,眼圈却忽然红了。她没说话,只是起身把母亲背回床上,安顿好。
她靠在门边坐了好久,掏出那部已经裂屏的旧手机,点开一个叫单亲互助群的聊天框,缓缓输入一句话:
——有没有人知道,怎样通过法律手段,拿回抚养权。
她盯着那句话,指尖微颤。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真的打算把这场仗打到底了。
林清清从背母亲的姿势中起身,腰已经酸得发紧,但她没在母亲面前露出一点疲态。她知道,哪怕她已经被这生活压得抬不起头,也不能让这个只记得她父亲、已经认不出她的女人,看出她有一丝动摇。
凌晨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有人回复了她的消息。
你是小安的妈我记得你,之前在群里说过你家孩子在前夫那边。
先别急,想拿回抚养权不是一朝一夕,要打官司,要有证据。你有没有他家暴、冷暴力、育儿不当的记录
林清清盯着这几行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过去太安静了,安静到所有伤痕都藏在自己身上,连个能当证据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她回,我只有他的出轨证据,还有我们孩子现在在他家一直咳嗽、没好好吃饭,情绪不稳定。
几秒钟后,对方回:出轨没用,孩子那边你能拍点照片吗咳嗽的话,有病历最好。
林清清攥紧手机,指关节泛白。
她打开通讯录,点开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备注是老刘——校医。
电话响了五声接通。
喂
刘老师,我是林清清,小安妈。
哎哟,清清啊,好久没见你。你们最近还好吗你孩子前几天又来拿咳嗽药了,我还寻思你怎么没来。
我能……拜托你件事吗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复印一份小安这学期的病历我……需要。
你们……是要打官司了老刘声音一顿,接着低声说,我明白,我明白,我这边给你准备着。
林清清说了谢谢,挂掉电话,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上。她不是个擅长求人的人,尤其是低姿态的那种请求。但这次她必须。
她打开冰箱,拿出最后一根胡萝卜。明早得给母亲做粥,不能再让她吃稀饭糊锅了。她突然想起婚后头几年,她刚嫁过去时,那个家里也总断粮,她拿着自己工资买菜,却被婆婆嫌弃贵,说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她那时还笑着说,家要慢慢过,总能好。
现在想想,那叫傻。
第二天上午,林清清穿上了一件深灰色外套,拉着母亲去了评估现场。
中心的人看着她们母女俩,表情有些同情。母亲穿着整洁,脸上是被阳光晒过的淡斑,笑得像孩子。你们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长得真好看。
工作人员问她:阿姨,今天几号
母亲看着他们,沉默三秒,低头看自己的手。
你还记得你女儿的名字吗
她笑了:我没有女儿啊。我女儿才刚出生呢,小名叫妞妞。她顿了顿,我得去接我丈夫,他今天说好回来给我缝鞋底。
林清清站在一旁,身体僵硬。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听到缝鞋底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了。
评估结果不用等就知道,工作人员在表格上快速勾选。她母亲的分数足够领最低补助,但也只是一点点。
回家路上,母亲问:你今天怎么没上课
林清清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学生放假了。
母亲点头,说:你别累着啊,你爸说你有点虚火,让你别老喝冷水。
林清清转头看向窗外,太阳正高,街边那家早点摊热气腾腾,一对年轻夫妻正在包煎包,配合熟练、神情轻松。她忽然觉得世界上有些幸福,是她拼了命也追不回来的。
当晚,超市理货时,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前同事林莉。
清清,我帮你问过了,我们公司缺一个录入员,不算正式编,但可以转岗,你来不来试试一个月四千,加五险一金。
林清清一瞬间几乎站不住。
谢谢你。
别谢我,清清,当初你帮我补材料、顶会场,我都记得。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能熬出来的人。
挂断电话后,她倚在货架旁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下班回家已经凌晨一点。她打开门时,发现桌上有一封信,是邻居老王塞进门缝的。
你家孩子下午来找过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敲门就走了。
林清清愣住了。
她冲下楼,楼道空无一人。她站在街灯下,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封被折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手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句话:
妈妈,我想你。我不喜欢奶奶家,我想回家。
字迹是她儿子的。笔锋轻微发抖,好像怕写错了什么。
她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轻轻颤抖。不是痛哭,是像什么沉了很久的石头,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突然被掀动了一下。
她知道,孩子也在等她出手。
这一场争夺,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那个,曾在雨里跟着她跳水坑、在夜里喊她妈妈的孩子。
她要把他带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早上六点,林清清准时醒来。
她已经三天没睡整觉了,但眼皮再沉,也不敢贪那十分钟的回笼觉。她得起床给母亲做早饭,还得赶在八点前去人社局面试录入岗位。
厨房里飘着热水的白汽,电磁炉哒地一声启动。她把提前泡好的大米倒进锅里,掺了一点胡萝卜末,热油的时候加了几粒盐,这样粥煮出来不腥。
母亲今天状态不好,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林清清端着粥进去的时候,她突然抬头问:你爸爸呢是不是出事了
林清清低声说:没事,他出门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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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很快皱起眉:你别骗我,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林清清笑笑:您看看这天气,雨一来他腿就疼。他不想让您担心,就在厂里睡了。
母亲哦了一声,接过粥,一边喝一边说:他倒是命好,有老婆有女儿。要是我死了,你得照顾他啊。
林清清把碗里的粥搅了搅,手停顿了两秒,没有说话。
她出门时,把母亲托付给邻居王阿姨。她给了对方两百块,王阿姨摆手不要,但她执意塞进塑料袋里,说是买点牛奶给阿姨补补。
王阿姨叹气:你一个人,别把自己熬坏了。
林清清弯了弯眼睛:熬坏了也没事,先把我妈熬过去。
地铁站里,人声嘈杂。林清清站在站台边缘的位置,身边是学生、白领、工人、送快递的小哥,她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她的外套虽然干净,却已经洗得发白。鞋底也磨得薄,左脚有点开裂。
但她站得笔直,脸上没半点怯色。
她手里夹着装资料的信封,里面是她亲手写的自我介绍——她不指望今天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理由,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她的努力和诚意。
人社局面试很快,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面试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戴着眼镜,语气平和但带着明显的防备。
你之前是体制内的
合同制,不是编制。
为什么辞职
不是我辞,是被优化。
孩子多大了你现在主要工作动机是什么
六岁,动机……赚钱。
面试官抬头看了她一眼,没笑也没皱眉,只点点头。
我们会考虑。你可以先回去等通知。
林清清起身,朝她点了点头:谢谢您。
走出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宋蔓,前同事,也是她曾经的朋友。
宋蔓看到她,也是一愣。两人对视两秒钟,她率先移开了视线,像没看到一样绕了过去。
林清清没叫她。没必要了。
那年她丈夫出轨时,宋蔓在聚会上说:清清,你也别太计较了,现在男人嘛……
她至今记得那嘛字后面的笑。
她到楼下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看手机。有一条未读消息,是老刘——校医。
小安最近又感冒了。带来的饭盒饭没吃几口。他说不想在爷爷奶奶家住了。我劝了几句,他哭了。
林清清的手握紧了瓶子,手背青筋凸起。
她回复:谢谢您。请再帮我一个忙——能不能把他的饭盒照片拍给我还有……他画的画,如果能留下,也请拍一张。
老刘很快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涂鸦稚拙的圆形,歪歪扭扭画着三个人,最大的那个人眼泪滴成了雨点,下面一行字写着:
我妈妈,不开心。
林清清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迅速保存了图片,把它转发给群里那位律师志愿者。
对方回话:有用。再多收集一点孩子的心理状态表达,你这边只要稳住经济情况,打官司是有希望的。
她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有人从旁边路过,看了她一眼。
她站起身,捡起瓶子,擦干手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进街道深处。她知道自己不能软,也不能快崩。她没有时间崩溃。她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搀扶的人了。
下午,她接到了人社局的回电。
林女士,您被录用了。先签三个月的试用期合同,下周一来上岗。
她轻声说:好。
那一刻,她不是激动,也不是惊喜,而是脚下突然落了地。
她拎着塑料袋回家,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母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里还放着老剧,音量被她调得很低。
她坐在母亲旁边,静静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母亲嘴角还有一点粥渣,像极了她小时候哄她睡觉之后自己累得倒在沙发上的样子。
林清清握了握母亲的手,小声说:妈,我找回了第一份工资。虽然不多,但我能养你,也能养我自己。接下来……我要把孩子也接回来。
屋外天已擦黑,风吹着窗帘轻轻摇晃。
林清清站起身,把母亲的手轻轻放好,去厨房把最后一包面煮成面汤,撒了一点葱花,再放了几滴香油。
她端着碗走出来,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窗外一辆旧面包车驶过,车灯照亮她眼睛的一瞬,明亮得像一把刀划破了夜。
她心里清楚,从今天起,她所有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林清清的第一份试用合同,签得很干净。没有花哨的职称,没有花架子的头衔,就是一张打印纸,一份盖章的协议,还有一个刚擦完桌子、还残留清洁水味道的办公位。
她坐在电脑前时,左边是一位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右边是一位五十岁的临退休大姐。
你以前在哪儿上班啊小姑娘好奇地问。
政府单位。林清清没看她,继续登录系统,指尖敲击键盘。
哦,难怪你打字这么快!小姑娘惊叹,你儿子多大了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样好看
林清清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继续做事。
右边的大姐看了她一眼,抿着茶水慢悠悠地说:年轻时候谁不是个宝啊,到最后还不是往这儿坐,吃这口饭。
林清清听懂了,但没接话。
她不争,不辩,也不想解释。她知道,她来这儿不是交朋友的,是来赚钱,是来站住的。她需要这口饭养自己、养母亲、养官司。
午休的时候,她照例不离开工位,从包里拿出前一晚剩的窝头和炒青菜。边吃边翻着手机,查抚养权诉讼的流程、费用、举证周期。
她在一条法律咨询公众号里看到一句话:
父母离婚后,若一方提出变更抚养权,需证明对方存在不利于孩子成长的具体事实,且自己具有相对更优抚养条件。
她反复读了三遍,把那句具体事实盯得通红。
那天下午,她请了半天假,去了孩子所在的小学。
站在校门外时,她心跳得很厉害。她没有提前告知孩子,更没通知对方家属。她不知道孩子是否愿意见她,也不知道校方会不会阻止她。
但她来了,她得来。
放学铃声响起,一群孩子从教室鱼贯而出,书包大得像小壳,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小安。他穿着去年她买的那件蓝色冲锋衣,袖口已经短了,手腕露出来,在寒风中发红。他低着头,走得慢,跟在其他孩子后面。
她叫了他的名字:小安。
孩子一怔,抬头看她,眼睛像是震了一下,脚步僵在原地。
林清清张开双手:妈妈来接你了。
他看着她,犹豫了两秒,突然快步跑过来,狠狠撞进她怀里。
妈妈。他低声喊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像怕声音一大,梦会醒。
林清清抱紧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你瘦了。她说。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奶奶说你丢下我走了。
林清清眼睛发涩,强忍着没掉眼泪。
没有。我从来没不要你。妈妈一直在找你。
那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因为妈妈以前没有家,也没有工作,没有能力。可现在,我能了。
小安点了点头,抱她更紧了。
那你现在能把我带回家吗
林清清顿住,缓缓说:还不行,但我会想办法的,很快了。
她让他把画和写过的作文带几张回家,老师布置的,我想看看你的字有没有进步。
小安点头,从书包里翻出三张画、一篇作文,还有一张写着亲情主题的小纸条。
别让奶奶知道,不然她会骂我。他说。
林清清把它们小心放进文件夹里。她知道,这些,都是证据。
她陪小安走到小区门口,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里。是前婆婆,穿着棉袄,脸上写满不耐烦。
小安想拉她的手过去,但林清清蹲下来,摸摸他的头。
你先回去,好不好妈妈这两天再来看你。
你不会又消失了吧
不会了,妈妈说话算数。
他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回门里。前婆婆看到林清清站在马路这边,冷哼一声,领着孩子转身进了电梯。
林清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回到家,她立刻打开文件袋,逐页扫描照片和作文,传给群里的律师志愿者。
这些都很有帮助。对方回复,他在作文里提到希望和妈妈一起吃饭,画里你是唯一笑着的,这是孩子内心选择的明确表达。
我们可以开始准备材料起诉了。
你有稳定收入、有独立住所、有照护基础,有人证。接下来,你还需要一份社区开具的照顾老人报告。
林清清说:我去办。
那一夜,她熬到凌晨两点,整理文件、打印、贴标签。纸张堆得桌上都是,连母亲都看出来了异常。
你又要考试了吗母亲迷迷糊糊地问。
林清清笑着说:是啊,一个很重要的考试。
你爸说你聪明,肯定能考上。
林清清握住她的手,点头:嗯,我一定考上。
灯光下,她的背影瘦削,却异常挺拔。
不是谁给了她希望,是她自己站了起来。是她把痛苦一页一页扫描、归档,然后一刀一刀地,回敬这个世界。
林清清周五早上请了两个小时假,去了街道办申请居家照护评估。窗口的女工作人员翻了翻她的申请表,看着她递过来的资料袋:你母亲是什么类型的病患
中度阿尔茨海默,确诊九个月,最近病情加重。她说话时语速不快,眼神稳定,整个人透出一种干净克制的劲儿。
我们要派人上门评估。对方说,时间定在下周一上午,您要在家里等。
可以。她点头,我会提前准备好。
办完手续,林清清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去了菜市场。她挑了两根嫩黄瓜、一个鸡蛋,一块豆腐,又从杂物摊上买了打折塑料手套和一个新盆。她记得母亲以前洗脚的时候喜欢泡一点桂花水,说那味道闻起来安心。
现在她已经闻不出来了,但她记得。
中午,她没吃单位餐,而是提前回了家一趟,给母亲做了豆腐黄瓜汤配米饭。她把饭端到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正盯着电视里的广告,脸上的褶皱在阳光下显得柔和。
吃饭吧。林清清把勺子放进她手里。
母亲接过勺子,小声问:你今天不用上学了吗
放假了。林清清说完这句,心口微微发紧。
母亲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像是在努力分辨米饭的味道。
林清清看着她,忽然想到以前那个晚上,自己发烧到三十九度还坚持写材料,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工作可以不做,命要留着。你小时候得病我巴不得替你烧。
可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口替你烧的情意,她只能自己记着。
饭后,她回到单位,继续按部就班地录入数据。她速度快、准确率高,三天时间就成了整组的效率标杆。组长暗示:要是表现一直这样,三个月不到你就能转正。
林清清轻轻点头。她不说多余的话,也不浪费一次机会。她知道每一张工资条,每一个绩效表,都可能成为她争取抚养权的支点。
晚上下班回家时,楼下的邻居王阿姨拦住了她。
小林,今天下午你儿子又来了,在门口坐了快一个小时,没敲门。我看他从书包里翻出点纸,贴你家门上,后来又撕下来带走了。
林清清心猛地一紧:你看到他贴了什么吗
就一张小画,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收起来了,没来得及看。
林清清冲上楼,一路快步跑到家门口。门板上没有东西,门缝里也空空如也。她站在门前,仿佛还能感受到孩子手心贴着门的温度。
她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安打电话。她知道他现在还小,不能常打电话给她,否则会引起前婆婆的警觉。但今天,她必须确认。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小安的声音怯生生的:妈妈。
今天你来过我家
他嗯了一声。
你贴的画呢为什么带走了
奶奶回来了,她看到我拿着,说我再敢去找你就打我。她说你是疯子,是不要脸的女人。
林清清听着,嗓子发紧,手指已经不自觉握紧。
你听妈妈说。她尽力让声音平稳,你没有错,你找妈妈是对的。妈妈在努力让你回来,只是这个过程要一点时间。
妈妈……他小声说,我怕等不到那天。
林清清眼睛红了,她不让泪落,只说:妈妈不会让你等太久。你要吃好、睡好,把自己照顾好。下次见面,我要看到一个最精神的小安,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挂了电话后,林清清沉默了许久,然后拿出笔记本,记下孩子遭受精神压迫被祖母威胁禁止与母亲联系的事件经过,连时间地点一起标注。她要记录每一件事,哪怕只有一人听得懂,哪怕所有人都在怀疑她疯,她也要把这些保留下来。
这天夜里,她拨通了义务律师的电话。
我能不能提前发起抚养权诉讼我现在的经济情况、住所、照护能力都有了基本保障,孩子本人已经表现出明确的心理倾向。
律师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可以。但你得做好准备,对方不会轻易让步,尤其你前婆婆,是典型的控制型老人。
我知道。林清清语气没有丝毫犹豫。
还有,涉及孩子,开庭前法院一般会安排一次家访和心理评估。你得确保孩子到时候肯配合。
林清清低声道:我会的。
挂断电话,她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把所有资料重新归档。她看着那堆文档,每一页都是她走过的夜,每一张照片、每一条文字,都是她熬下来的疼。
她想起那个午后,孩子趴在她怀里问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的眼神,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窗外又开始下雨,雨水敲打窗台,节奏一如过往那段被摧毁的婚姻——断断续续、滴水穿石。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逼回黑暗里。不是为了翻盘,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那个已经学会自己忍泪的孩子。
她要让他知道,有一个妈妈,不是用来哭着求原谅的,而是能为他站起来战斗到底的。
周一上午,评估小组准时上门。
林清清提前半小时打扫完屋子,餐桌擦得透亮,洗衣机运行中,地板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母亲坐在沙发上,头发梳得整齐,穿着浅粉色开衫,嘴里一边念着电视里的广告词,一边小口地喝着白粥。
两个评估员带着笔记板进门时,林清清客气地请他们坐下,递水的动作不卑不亢。
您母亲现在的主要症状是其中一位男评估员问。
中度认知障碍,记忆力持续退化,常伴有日夜颠倒、方向混乱,对我基本不再具备面部识别能力,但仍能与人简单对话。
目前日常照护主要由您一人承担
是。
是否具备24小时陪护能力
我目前有一份白天的合同工岗位,下班后回家照护,白天由邻居王阿姨协助临时看管,我支付费用。夜间由我本人照顾。
评估员点点头,转向母亲:阿姨,您今年多大了
母亲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空茫。
我啊……二十八。
那您女儿叫什么名字
母亲咧嘴笑了笑:我哪有女儿我家还在等生呢,等生个大胖小子。
评估员一边记录,一边点头: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预计下周可出正式评估报告。您做好后续申请的材料准备。
林清清送他们出门,走廊灯光昏黄,墙面泛着旧楼特有的潮气。她站在原地,眼神坚定。
这些流程她一清二楚,每一步走得极慢,但她不急。她知道,权利不是喊来的,是一页页卷宗、一段段证言、一份份证明铺出来的。
那天下午,她收到法院短信通知:民事立案通过,预计三日内送达对方应诉通知。
林清清对着手机屏幕盯了两秒,确认完后,才默默锁屏。她没兴奋,也没有喘息感,只是觉得像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往下移了一厘米。
这天下班后她没回家,转头去了原来工作的那座大楼——市机关大院。
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围栏外的公用电话亭边等了十分钟。那是她提前联系过的一个前同事,姓魏,曾是她部门的法务岗,现在在民政系统挂职。
魏明走出来时,一眼就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挥手。
林姐你真的来了。
我想问你几个事情,不耽误你太久。她语气平静,没有寒暄。
你说。
关于儿童心理评估这块,你们系统和法院是怎么对接的
魏明明显一愣,随后眉头皱起:你准备打官司争抚养权
林清清点头:我已经立案了,现在在做孩子意愿的旁证准备。
魏明沉默几秒,语气低下去:我就说一句,想赢,别只靠孩子说‘想跟妈妈’,要做系统评估。法官要看证据链完整度,不是情绪。
你能帮我联系专业评估机构吗我想走正式通道。
魏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最终点头:可以。我给你一张联系方式,但你要知道,费用不便宜,而且孩子必须本人到场。
我知道。她顿了顿,费用我来想办法。
魏明把一张卡片递给她,又压低声音道:林姐,我听说……你前夫那边好像在走另一条线。
林清清面无表情:他们想干什么
有风声说,他要提交你患有焦虑症、曾吃过抗抑郁药的记录,试图证明你不具备长期照护能力。
林清清一瞬间觉得喉咙发干。
她知道,自己十个月前被诊断轻度焦虑,在婚姻最崩溃的那段时间。那段就诊记录,她藏得很严,药也吃得少,可显然她高估了对方的底线。
谢谢你告诉我。
魏明点点头,叹了口气:有些男人,为了不输,就连最基本的良知都能卖。
那晚回家后,她坐在沙发上,翻出那本还没撕掉的处方本,医生签名在右下角,还盖着医院公章。
她拍照上传,发给了那位义务律师。
我不会回避这份记录,我想主动提交。我的确曾服药,也的确走过极度崩溃的一段时间。
但我已经在努力重建生活,我现在有工作,有稳定收入,有照护网络。我不逃避过去,但我不会让过去定义我。
那边沉默了一会,才回复: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必须正面说明,再反证现状。你不需要完美,你只需要让法官相信你是真实的母亲。
林清清关掉对话框,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楼下传来孩子们踢球的笑声。她望着那片灯光斑驳的旧社区院子,忽然想起小安三岁那年,在这个院子摔倒,哭得一脸脏泪,而她蹲下来抱他时,他说:妈妈不哭,我保护你。
那时他不懂什么叫保护,但他说得坚定。
现在换她了。
这一次,是她来保护他。哪怕身后是泥泞,是雨夜,是污名与误解,她也必须走过去,直到抓住他。
林清清将那张心理处方照片发出去之后,一整晚都没再打开手机。
她知道网络那端的律师很专业,也知道她这一步会引发反扑——任何试图用精神不稳定来否定母职资格的行为,都会成为对她最大的羞辱。但她不怕羞辱,她已经从最深的泥里趟过来了。现在,她只怕孩子再被多拖一日。
第二天清晨,她六点整起床,替母亲洗漱、喂饭,然后带她下楼晒太阳。
楼下花坛旁坐着几个熟面孔的老太太,王阿姨笑着喊她:小林,今天不赶时间啦
林清清笑着点头:单位晚些打卡。
你妈最近精神好多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你照顾得细。王阿姨朝她竖了竖大拇指,你真是个有心的姑娘。
她扶着母亲坐下,替她披好外套,又把自己记录母亲行为的本子悄悄翻开,记录下这几日稳定状态。每一页都是亲笔书写,没有多余润饰,只是生活的最真实回放。
她知道,这些都会成为有力证言。
上午十点半,她接到了法院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语气平静地通知她:对方已提交材料,包括您过去服药记录及精神状态说明,并提议进行第三方监护人评估。
林清清嗯了一声,没做任何争辩,只回复一句:我会配合法院一切调查流程。
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没有表情。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对方不会手软,也不会顾及旧情。她曾经是他们家的媳妇,是他们餐桌上的服务者、他们孩子的妈妈,而现在,她不过是他们权利争夺中的阻碍。
她吃了两片白面包,一杯温水下肚,便出门赶往那家心理评估机构。
机构位于市中心一个老写字楼里,电梯慢得像年久未修的钟表,吱呀着爬上六楼。她提前五分钟抵达,穿着深灰色长外套,头发束成一股简单的马尾,脸上只扫了一点淡粉,显得干净、克制、有分寸。
接待她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性心理师,姓俞,说话语调温和:林女士,我们了解您的情况。接下来我们会安排您本人和孩子分别进行访谈。评估报告将于七个工作日内出具。
我孩子还在对方家,目前只能先做我的部分。
俞心理师点头:我们先做您这边。
访谈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内容涵盖她的成长背景、婚姻过程、职业经历、与孩子的日常互动、情绪反应机制,以及她如何处理压力。
林清清回答每一个问题时都极为认真,甚至有几次顿住,细细地思考,才开口作答。
在过去的三年中,您有没有出现过冲动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想法
她没有否认:有过,在婚姻最崩溃的时候。那段时间我连续失眠,工作频繁出错,身体长期发炎,母亲确诊,我丈夫出轨,孩子情绪低落。我站在阳台边想过跳下去。
心理师没有打断,静静等她说完。
后来呢
后来我吃了第一片药,第二天早上醒来,去超市买了米。我告诉自己,要是今天还能把饭煮好,那就活着。那天粥煮熟了,我也活下来了。
俞心理师点了点头,写下这段话。
访谈结束后,她又做了几项量表测试和注意力测验,全程配合,无丝毫抗拒。
离开机构时已近中午,她走出楼梯口,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停在路边。她没走快,也没回头,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背后车窗打开的声音。
林清清。是前夫的声音。
她停住,站在路边,没有回头。
车门打开,他从车里下来,穿着熨帖的衬衫,头发整齐,眼里带着些不耐。
你打算怎么闹
林清清转过身:你认为我是在闹
你又去机构,又请律师,又做什么记录,现在还想把小安抢回去你有这个能力养他
我养得起他。她一字一顿,而你,养不起一个孩子的童年。
你别以为法院会信你那一套女人可怜兮兮的说辞。他皱着眉,你曾经看心理医生,有记录。这就是你能力不稳定的证据。
我确实看过医生。她站得笔直,但我治愈自己,也不逃避任何评估。而你呢你是哪个心理评估能量化的丈夫失职、父亲冷漠
前夫沉下脸: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要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我不是想赢你,我是想救他。她语气不高,但字字有力,你可以继续找你律师、你的‘证据’,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
说完,她绕过他,径直离开。
身后,男人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不知是愤怒还是心虚。
下午五点半,林清清回到单位,照常打卡、登录、录入数据。下班时,组长忽然走过来:林清清,你今天临走记得签一份材料。
她点头,随手签上名字。
还有件事,组长顿了顿,上面下周要调我们组一个人去市分中心支援一个月,可能要单独带岗。你有兴趣吗
她抬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微光:我可以。
组长点点头:我记你一笔。
晚上回家,母亲已经睡下,屋里很安静。林清清在桌前坐了许久,然后拿出纸和笔,写下:第21天,自立生活日志。今日完成评估访谈一次,抚养权诉讼进入证据阶段。母亲情绪稳定,身体状况良好。经济可控。
她写到最后一行时,停顿了片刻,轻轻写下:
我在努力构建一个可以接纳孩子回来的世界。哪怕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