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叙利亚战地跳芭蕾时,被炸弹夺去双腿。
江临放弃战地摄影事业,陪她熬过黑暗岁月。
复健三年后,她穿着红舞裙重返舞台。
谢幕时掌声雷动,她却在第一排看见他垂下的头。
救护车上,她摸到他口袋里的诊断书:晚期尘肺病。
你咳血那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最后的笑容凝在嘴角:晚晚…你的谢幕…我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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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掌声像无形的暖流,第一次漫过苏晚的脚踝。
不是幻觉。她穿着那双特制的舞鞋,能清晰地听到观众席上涌来的声音,顺着支撑她身体的钛合金和碳纤维骨架,一路向上,敲击着她麻木已久的神经末梢。那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回响的震颤,仿佛电流,微弱却真实地宣告着某种连接的重建。三年了,自叙利亚阿勒颇那场裹挟着尘土和硝烟的爆炸之后,这是她第一次重新感知到舞台。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脚灯刺目的光晕,投向台下。第一排正中的位置,那个身影清晰得如同刀刻——江临。他坐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在汹涌的掌声浪潮里岿然不动。他仰着脸,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舞台,只剩下舞台中央,穿着猩红舞裙的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像盛夏里饱含雨水的云层,无声地包裹着她。
苏晚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抵在冰凉的金属义肢关节上。那抹猩红,是她的战袍,也是她灵魂深处不肯熄灭的火焰。江临的目光,则是这火焰得以燃烧至今唯一的、无言的燃料。
莫斯科大剧院的穹顶恢弘而遥远,金碧辉煌的壁画在灯光下流淌着永恒的光泽。苏晚却恍惚了一瞬。眼前璀璨的枝形吊灯,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呛人的黄沙,光晕扭曲、弥散,耳边那雷鸣般的掌声,也隐隐夹杂进了另一种更尖锐、更令人心悸的喧嚣——那是遥远记忆深处,来自战地的呼啸。
***
记忆的碎片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呛人的尘土,猛地撞进脑海。
阿勒颇,废墟之城。断壁残垣像大地狰狞的伤疤,裸露的钢筋扭曲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混杂了硝烟、血腥和废墟尘埃的、令人窒息的苦涩味道。几堵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勉强围出一个不规则的、布满碎石瓦砾的空间,权当舞台。
没有追光灯,只有惨淡的天光吝啬地漏下来,勾勒出几个瑟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是当地孤儿院的孩子们,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过早降临的恐惧和茫然。一个瘦小的女孩,裹着一条脏污的头巾,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布娃娃。
跳一个吧,苏晚,一个温和而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鼓励,给他们看看,看看光的样子。
说话的是江临。他靠在半堵断墙边,高大的身影在废墟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孤峭,沾满尘土的战地夹克敞开着。他肩上挂着沉重的相机包,手里却拿着一小块干瘪的面包,正小心翼翼地掰开,分给一个紧挨着他裤腿的小男孩。他侧着脸,轮廓在废墟的阴影里显得坚硬,可望向那群孩子的眼神,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温度。阳光恰好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染上一层疲惫却温暖的金色。
苏晚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肺部微微发疼。她脱下笨重的军靴,露出里面磨损的芭蕾软鞋。鞋尖早已磨破,沾满了这片土地的灰黄。她站直身体,对着那群孩子,努力弯起嘴角,模仿着记忆里大剧院海报上舞者的姿态,展开手臂。
没有音乐,只有远处零星传来的枪声,如同恶意的鼓点。她的身体开始移动,足尖在粗糙的碎石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笨拙,却又有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奇异力量。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呼吸变得急促。旋转中,她瞥见江临放下了相机。他不再分发食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像一道沉默的、坚固的堤坝,试图为她挡住身后废墟的荒凉。
就在一个重心转换的瞬间,她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身体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倒。惊呼还卡在喉咙里,一只温热、沾着泥土气息的大手已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回平衡。
小心!江临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手心滚烫,透过薄薄的衣袖烙在她的皮肤上。苏晚站稳,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里面,除了废墟的倒影,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跳着蹩脚芭蕾的她,还有一层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担忧。
我没事。她喘着气说,声音有些哑,试图抽回手。
江临却握得更紧了些,没有立刻放开。那短暂的几秒钟,在枪声的背景音里,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掌心的温度,他身上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还有他眼中那片沉静的、只映着她倒影的海……一种陌生的悸动,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粗糙的茧,轻轻擦过她手臂内侧敏感的皮肤。
嗯。他终于松开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平静,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那片断壁残垣的深处,恢复了战地摄影师特有的那种警觉和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靠近和温度,只是废墟里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可苏晚手臂上被他握过的地方,却像被烙印过一样,久久残留着那份灼热和力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舞鞋尖,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而出,在战地的硝烟里,发出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声响。
突然,一声尖啸撕裂了短暂的平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趴下——!江临的嘶吼像炸雷般响起,几乎在同一秒,他那股强大的力量再次爆发,不是拉住她,而是用整个身体猛地将她扑倒,死死地护在身下!
轰!!!
世界在苏晚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下半身。剧痛!无法形容、瞬间吞噬一切的剧痛!仿佛整个身体被活生生撕裂、碾碎。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她自己耳中,淹没在爆炸的余音里。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腿部的衣料,浓重的血腥味呛入鼻腔。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剧痛的深渊边缘疯狂下坠。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的感知是覆盖在她身上的沉重躯体——江临的身体。他像一块沉默的巨石,用全部的力量和重量为她隔绝了那毁灭性的冲击。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深处传来的、被爆炸震得紊乱而压抑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脊背。还有他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闷哼,痛苦而压抑,随即被更猛烈的爆炸气浪彻底吞没。那份沉重和那声闷哼,成了她坠入无边黑暗前,唯一抓住的、带着血和温度的锚点。
***
呃啊——!
剧痛像淬毒的钢针,猛地刺穿苏晚的神经,将她从混沌的梦境边缘狠狠拽回现实。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不再是阿勒颇的断壁残垣和刺目的爆炸火光,而是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灯光,还有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是医院。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升起,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虚空感便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身体,想要蜷缩起来抵御那刺骨的寒冷和恐惧。然而,腰部以下,一片死寂。没有熟悉的肌肉牵拉感,没有神经末梢传递来的任何信号,只有一片沉重的、不属于她的麻木。仿佛她的身体,从腰部那里被硬生生地切割开,下半部分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疼痛难忍的伤口。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抬起腿,想要证明那可怕的感知只是噩梦残留的错觉。肌肉在意识疯狂的驱使下绷紧,然而,视线所及,被雪白被子覆盖的下半身,纹丝不动。只有左腿的位置,被子下似乎有个不自然的、僵硬的凸起轮廓。
腿…我的腿…
嘶哑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自己都不敢辨认的颤抖和绝望。她猛地伸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掀开了盖在腿部的被子!
视野里出现的,不是她记忆中修长、曾经能轻盈托起整个身体的腿。左腿膝盖以下,包裹着厚厚的、浸着暗红色血渍的纱布,形状古怪地终止在空气中。而右腿…右腿的位置,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布覆盖在病床上,平坦得令人窒息。那个位置,空了。
啊——!!!
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尖锐得能刺破耳膜。那不是痛苦,那是灵魂被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旋转、崩塌。她挥舞着手臂,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水渍在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
门被猛地撞开。
晚晚!
熟悉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是江临。他身上的战地夹克还没来得及换下,沾满了尘土和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些暗色深深浅浅地印在磨损的布料上,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他的脸颊上还带着新鲜的擦伤,额角贴着纱布,渗出一点暗红。整个人疲惫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嘴唇干裂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异常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病床上崩溃尖叫的苏晚时,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痛楚的亮光。
他几步冲到床边,无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禁锢的力量,将失控尖叫、拼命捶打自己的苏晚死死抱进怀里!
没事了…晚晚…没事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和一种强行压抑的哽咽,一遍遍重复着,滚烫的气息喷在她汗湿的颈侧。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填补她失去的那部分。苏晚的挣扎在他钢铁般的臂膀里显得如此徒劳,拳头砸在他沾满血污的夹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放开我!我的腿!我的腿没了!放开!她嘶喊着,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绝望像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跳不了了…我跳不了了!让我死!让我死啊!
江临的身体猛地一震,抱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没有反驳,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她凌乱的发丝里。苏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剧痛。还有颈窝处传来的、温热的湿意——那是他的眼泪,无声地、滚烫地滴落在她的皮肤上,灼烧着她绝望的灵魂。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压抑的呜咽,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不…晚晚…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着挤出来,活着…求你…活着就好…
他的手臂箍紧她,仿佛她是狂风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哪怕这浮木本身也已支离破碎。那份绝望中的依恋和痛楚,透过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拥抱,沉重地传递过来,像冰冷的铁链,将她的尖叫和挣扎一点点锁住,最终只剩下浑身脱力的、无声的剧烈颤抖,和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抽泣。她不再捶打,只是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布偶,瘫软在他同样伤痕累累却异常坚固的怀抱里,任由那灭顶的绝望和颈窝处滚烫的湿意,将自己彻底淹没。
***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汗水混合着药膏的复杂气味。这里是复健中心,一个充满机械声响和无声忍耐的地方。
苏晚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浸透了运动背心,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脊背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到渗出血丝,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抖。她的双手死死抓着冰冷的平行杆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在双臂上,支撑着悬空的下半身。
她腰部以下,连接着冰冷的金属义肢。那复杂而精密的钛合金关节此刻成了她身体的延伸,也是痛苦的刑具。每一次尝试移动,都伴随着义肢关节连接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摩擦钝痛,以及残肢末端神经在承重时发出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抗议。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呼…呼…她急促地喘息着,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视野开始发黑,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摇摇欲坠。支撑身体的胳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随时会彻底崩溃。
晚晚,停一下!休息!复健师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我能行…苏晚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聚集起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再次尝试驱动那两条不属于她的金属肢体。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苏晚猛地转头。
江临靠在几步外的墙上,一手用力捂着自己的嘴,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佝偻起来,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着。那咳嗽声沉闷而痛苦,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指缝间,赫然渗出刺目的猩红!几滴粘稠的血液滴落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像几朵触目惊心的梅花。
江临!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臂一软,身体猛地向旁边歪倒!
小心!复健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江临也立刻停止了咳嗽,迅速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另一只手飞快地擦掉地上的血点,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直起身,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看向苏晚的眼神却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强行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咳嗽后的余喘,却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呛了一下,老毛病了。战地那会儿吸的灰尘太多,肺有点娇气。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复健师的位置,扶住苏晚摇摇欲坠的手臂。他的手掌依旧宽厚有力,传递过来的温度却似乎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苏晚靠在他身上,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药味。不是医院里常见的消毒水或止痛药,是一种更苦涩、更难以形容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身上。她抬起头,盯着他苍白的脸,试图从他强装的镇定下找到一丝破绽。
你咳血了。她的声音紧绷。
一点点,看着吓人而已。江临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帮她调整义肢的固定带,手指的动作依旧沉稳,真没事,别瞎想。你的进度才是大事。他抬起头,再次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试图驱散她的疑虑。那笑容依旧熟悉,带着惯有的、能让她安心的力量。可苏晚的心底,却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不安的涟漪。那刺目的红,那苦涩的药味,还有他眼底深处极力掩饰却无法完全抹去的一丝疲惫和灰败,像细小的冰凌,无声地刺入她的不安。
可是…
没有可是,江临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扶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支撑着她重新站直,苏晚,看着我。你刚才差一点就成功了。再来一次,为了…你的舞台。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
舞台…苏晚的心猛地一缩。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压过了身体剧烈的疼痛和心底翻腾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全身的重量压向冰冷的平行杆,再次驱动那沉重的金属肢体,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剧痛和汗水滴落的声响。江临紧跟在侧后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臂虚扶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动作上,仿佛在守护着世上最珍贵的瓷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她因剧痛而身体颤抖时,他紧握的拳心里,指甲是如何深深陷入皮肉之中。
***
莫斯科大剧院的金色穹顶之下,掌声如同持续奔涌的潮水,带着足以撼动人心的温度和力量,一波又一波地涌上舞台,冲击着苏晚的耳膜,也冲击着她脚下那双支撑起她全部重量的义肢。
猩红的舞裙,像一捧凝固的火焰,在她身上燃烧。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汇聚到下颌,再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关节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次旋转,每一次看似轻盈的跃起,都是意志与机械、灵魂与钢铁的艰难角力。义肢与残肢接触的部位传来熟悉的、火辣辣的摩擦痛楚,关节的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沉重的负荷感,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肺部因为高强度的动作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但她跳着。
用尽全身每一丝力气,燃烧着灵魂里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她的动作或许不再拥有往昔那种无懈可击的、属于凡妮莎·罗伯茨的轻盈神性,却沉淀下一种更为厚重、更为惊心动魄的力量。那是一种从废墟中挣扎而起的倔强,一种被命运碾碎后重新拼凑起来的、带着裂痕的悲壮之美。每一个定格,每一次舒展,都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在向这片曾经拒绝她的虚空宣告:看,我回来了!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如叹息般消散在辉煌的大厅里。苏晚以一个耗尽全力的、充满力量感的静止姿态,完成了最后的定格。灯光聚焦在她身上,猩红的裙摆如同浴血的凤凰之羽,在寂静中微微颤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掌声轰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持久,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观众席上,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眼中含着泪光。苏晚微微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鬓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成功了…她做到了!在失去双腿之后,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之后,她终于重新站上了这至高的舞台,完成了这场浴火重生的谢幕!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同时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急切地望向台下,目光精准地投向那个她最在意、也最依赖的位置——第一排正中。江临答应过,会在那里,用他的镜头,记录下她重生的每一个瞬间。
目光触及的刹那,苏晚脸上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满足感的笑容,瞬间冻结。
江临坐在那里。
可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举着相机,或者像三年来每一次复健成功时那样,用那双盛满星辰和鼓励的眼睛望着她。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他坐着的姿势,僵硬得如同凝固的雕塑。那双曾无数次在战火中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曲着,透着一股异样的苍白。在周围山呼海啸的狂热掌声和无数激动站起的身影中,他那份凝固的、低垂的沉默,像一个突兀的、不祥的黑洞,瞬间吸走了苏晚所有的喜悦和温度。
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江临她低喃出声,声音被巨大的掌声彻底吞没。她甚至来不及鞠躬谢幕,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拖着那两条沉重的金属义肢,跌跌撞撞地、近乎踉跄地冲下舞台的台阶!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失去了所有在舞台上展现的优雅和力量,只剩下一种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笨拙和急切。
让开!拜托让开!她嘶喊着,声音尖锐而破碎,奋力拨开挡在前方激动的人群。义肢的金属关节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她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惊愕目光,眼中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低垂着头的身影。
终于,她冲到了第一排。刺眼的脚灯光线被抛在身后,观众席的光线相对昏暗。她几乎是扑跪在江临座位前的过道上,冰冷的金属膝盖撞击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她颤抖着伸出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江临!江临你怎么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跳完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江临的身体被她摇晃着,却只是软软地向旁边倾斜了一下,没有回应。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些,下巴几乎抵到了胸口。苏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她猛地捧起他的脸!
入手一片冰凉!那温度,冷得像西伯利亚深冬的冻土!
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度、带着专注神采的眼睑,此刻毫无生气地合拢着。唇色是一种可怕的、泛着死气的青灰,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来得及擦掉的、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血渍,像一道狰狞的伤痕。
不…不…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她失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凄厉得划破了整个音乐厅的穹顶,来人啊!救命!救救他——!!
***
呜哇——呜哇——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了莫斯科冬夜的宁静,蓝红交替的警灯在车窗外飞速流转,将车厢内狭窄的空间切割成一片光怪陆离、充满不祥意味的碎片。车厢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像撞击在苏晚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江临毫无知觉地躺在担架床上,脸色在闪烁的警灯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氧气面罩扣在他脸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留下一片迅速消散的白雾。各种监测仪器连接着他的身体,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屏幕上起伏的线条微弱得让人心慌。
苏晚跪在担架床边的狭小空间里,冰冷坚硬的金属义肢硌着膝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江临一只冰凉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他毫无反应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和他皮肤一样冰冷。
江临…江临你醒醒…你看看我…我跳完了…我跳得很好…你看到了吗你说话啊…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绝望和恐惧。她俯下身,脸颊贴着他冰冷的手背,徒劳地想要温暖他。
就在这时,救护车猛地一个急转弯!巨大的惯性让苏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她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担架床的边缘,手指却意外地擦过江临身上那件沾着零星血迹的黑色外套口袋。
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方形物体硌到了她的指尖。
鬼使神差地,在巨大的恐慌和一种不祥预感的驱使下,苏晚颤抖着伸出手,探进了那个冰冷的口袋。
指尖触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脆硬的纸。她将它掏了出来。
车厢顶灯昏暗,蓝红色的警灯光芒不断扫过。苏晚哆嗦着手,将那张纸展开。纸张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微微卷起。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俄文,夹杂着一些冰冷晦涩的医学术语。
她的俄语并不精通,但几个关键的、反复出现的词汇,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进行性纤维化…
晚期…
尘肺病
(Пневмокониоз)…
预后极差…
最后一行,诊断日期旁边,一个用红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单词:Неоперабельный
——
无法手术。
时间…苏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日期上。那是在她复健最艰难、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甚至更早!远在她穿上这条猩红舞裙,远在她重新开始幻想舞台之前!
咳血那么久…苏晚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自己的声带,你咳血那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像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原来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他背过身去压抑的咳嗽声,那些洗手间里偶尔发现的、带着可疑红丝的纸巾,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淡淡苦涩药味…所有被战地后遗症、小毛病敷衍过去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在她心上凌迟!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她死死盯着担架床上那张灰败的、毫无生气的脸,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就在这时,江临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濒死时翅膀的最后一次翕动。氧气面罩下,他那青灰色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一个凝固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笑容。
…晚晚…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透过氧气面罩的嘶嘶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满足,你的…谢幕…
他积蓄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代价,胸腔微弱地起伏着。
…我…赶上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勉强维持的、极其微弱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嘴角。像一幅被骤然定格的、带着永恒遗憾的油画。那抹凝固的弧度,再也不会改变。
同时,一直在他胸口上方微弱起伏的氧气面罩,那层薄薄的白雾,彻底停止了生成。仿佛时间本身,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戛然而止。
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线条,猛地拉直!变成一条冰冷、僵直、贯穿屏幕的直线!尖锐、单调、象征着终结的长鸣,如同死神的丧钟,毫无预兆地、撕裂一切地,在狭窄的救护车厢内疯狂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