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地狱归来的手术刀 > 第一章

我死在一场精心设计的火灾里。
火光中,我看到自己深爱的妻子扶着情人,脸上是冰冷的如释重负。
重生成仇人私生子的主治医生时,我看着病历单笑了。
这孩子骨骼变异,需要特殊方案。
手术台上,我摘掉口罩:认得这把刀吗你妈就是用它骗我签下遗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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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不是熄灭的。是在一片刺目到足以灼瞎灵魂的白光中,猛地碎裂,然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拖拽,下坠。
失重感。无边无际。
然后,是什么在啃噬不,是在融化!是滚烫的、粘稠的、带着地狱硫磺味儿的沥青!从脚趾开始,钻心剜骨的剧痛,一寸寸漫延,皮肉筋骨在高温中扭曲、变形、滋滋作响,脂肪燃烧的恶臭直接灌入残存意识的最深处。连痛苦的嘶喊都被粘稠的火焰堵死在咽喉里,烧成焦炭。
火光!滔天的火光!穿透我烧穿的眼皮印在最后残留的视网膜上。那不是壁炉温暖的跃动,是狂欢的、贪婪的、吞噬一切的狱火。
火光扭曲的背景里,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
一道颀长,属于我曾经的挚友周衍,此刻正亲昵地、支撑性地半揽着她。
而她——林晚晚,我曾以为是我灰暗生命里唯一救赎的妻。在足以焚尽我的热浪冲击下,她微乱的长发紧贴在汗湿的脖颈,微微昂着头,身体甚至不是瑟缩的,反而有种……微妙的、向前倾斜的姿态仿佛要挣脱火焰的舔舐,更急切地贴近周衍提供的庇护圈。
那张我曾吻过千万遍、描摹过无数次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清晰无比。没了往日的娇嗔依赖,没了伪装出的担忧焦虑。只有一片冰冷的、如镜面般光滑的平静。眼瞳是死寂的深潭,反射着吞噬我的烈火光芒,但潭水最深处,结着冰。
那不是惊吓过度后的茫然,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卸去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一种终于摆脱了累赘包袱的……彻骨冰凉!
嗡——
颅骨深处最后的那点残余神经疯狂嗡鸣!比熔骨的剧痛更甚亿万倍!那不是痛,是足以摧毁整个宇宙星河的、纯粹的背叛的撕裂感!意识最后燃烧爆裂的碎片里,回荡着她曾经柔情脉脉的誓言,混杂着此刻她眼底那片冰原的冷光!
她看着我被烧成焦炭!看着我生命最后的火星在挣扎中湮灭!
她就在那里!和她的情人一起!
我的家,我付出一切换来的家,成了埋葬我的火葬场!而这把火……是她亲手点的!
世界彻底陷入无尽虚无的黑暗。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那股焚烧一切的死寂和冰冷刺骨的恨意,凝成了永恒。
……
陡然间,一股冰冷!尖锐的、直抵大脑皮层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无尽的黑暗!
像有人用冰锥凿开了我的天灵盖!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哑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因为疼痛本身,而是这活着感觉带来的强烈生理排斥!
痛觉神经苏醒,连接全身。
感官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撬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开始缓慢运转。指尖传来冰冷光滑的触感——是某种瓷砖的台面。空气里有浓重的、混杂着消毒水、来苏水和……某种廉价香皂的味道。
光线刺眼。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座铅山,我用尽残存的意志才勉强掀起一丝缝隙。
惨白的顶灯。光管发出细微的嗡嗡电流声。视线模糊,重影,缓慢聚焦。
一个巨大的、镶嵌在墙上的白色镜面映入眼底。镜子里……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瘦削,颧骨高而突出,带着一种长期缺乏营养和休息的苍白。细密的胡茬胡乱地在下巴和两腮蔓延,如同荒草。浓重的黑眼圈在凹陷的眼窝上蔓延开来,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头发油腻地耷拉在额前。整张脸都刻满了透支和麻木不仁。
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
死鱼一般浑浊、疲惫、空洞。里面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只有被生活碾压到极致后的、行尸走肉般的认命和……底层蝼蚁特有的、对世界的阴郁怨恨
这是谁
镜子里那双陌生的、毫无生气甚至带着点猥琐气质的眼睛,正空洞地看着我。
一个名字如同粘稠的油滴渗了进来——许诚。市三院创伤骨科,主治医师,熬了八年勉强评上的。资历最浅,技术垫底,脾气暴躁又自卑,日常被主任吼,被家属刁难,背最重的锅,拿最少的钱,混吃等死的代名词。
这是我的名字我的……脸!
左额角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针扎一般。下意识地抬起手,那只骨节粗大、皮肤粗糙、中指和食指指尖因为长期捏持骨科工具而微微变形的手,缓慢地抚上疼痛的来源。
一道新的伤口。
边缘粗糙,还有些潮湿的、深红的血迹沾在指腹上。伤口周围的皮肤有轻微的紫红色肿胀。钝器伤。撞击……门框
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被触发了开关,汹涌灌入!
昨晚……值班,又被主任指着鼻子骂了半个小时,为了一份被刻意刁难的病历。怒火混合着深不见底的挫败,冲到楼梯间角落抽烟,劣质烟草烧灼咽喉。
昏暗里,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某个护士尖锐刻薄的嘲笑——许诚呵,就他那点水平,还治骨头接个脱臼都能吓出满头汗!也就管管那些穷鬼……
恶意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道,盘踞在神经末梢。
回到那个鸽子笼般的休息室,一瓶最劣质的二锅头被狠狠地灌了下去。浓烈的酒精像汽油浇在熊熊燃烧的无能狂怒上。想砸东西!想毁灭!想嘶吼!
然后呢剧烈的眩晕……眼前发黑……踉跄着冲向厕所……砰!沉重的身体失去控制,狠狠砸在了……冰冷的、瓷砖包裹的……墙角棱线上!
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来……糊住了眼睛。视线血红一片……
再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夹杂着前世被烈火焚烧的剧痛和林晚晚那张冰冷无情的脸……
记忆融合的瞬间,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剧毒在同一个容器里猛烈反应、爆炸!前世的滔天烈焰与今生的卑微无能狠狠对撞!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顶到喉咙口!
呕……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撕扯着脆弱的胃袋,酸水混合着烧灼的胃液翻涌上来,灼伤食道,口腔里充满了苦涩与绝望的味道。额角的伤口因为动作被牵拉,温热的血顺着太阳穴淌下,滴落在眼前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一滴,一滴,殷红的,黏稠的。
这算什么!
从云端跌落尘埃从衣冠楚楚的顾城集团唯一继承人,变成如今这个在廉价酒精里溺亡、顶着一脑袋血倒在厕所角落的……废物医生许诚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在胸腔里沸腾!烧得理智吱呀作响,几欲断裂!不仅仅是林晚晚和周衍!还有这荒谬的命运!这操蛋的轮回!这具……低劣肮脏的躯壳!
这仇……要怎么报!
用这双只会写垃圾病历、接个脱臼都发颤的手!
用这个连名字都散发着失败者腐朽气息的身份!
操!!
就在滔天怒火和剧痛即将撕裂这具躯壳的极限时——
砰!砰!砰!
粗暴的、近乎砸门的拍打声穿透隔间薄薄的门板,狠狠地撞在耳膜上!
许诚!许诚!你他妈死里面了!开不开工!
一个极其不耐烦、夹杂着怒气的男人声音咆哮着,那是我敬爱的科室主任,高国强的破锣嗓子。
VIP病房那边点你的名!手术室等着下刀呢!动作快!耽误了顾总儿子的手术,你他妈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五分钟!滚不出来老子踹门!!
顾总儿子的手术……
这几个字像带着冰刺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混乱一片的意识!
嗡——
脑海里一声巨响,所有翻腾的混乱、前世的哀嚎、今生的愤懑、身体的剧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瞬间冻结。
死寂。
几秒之后,一股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顺着脊椎猛地炸开!电流般扫过全身每一个细胞!
顾总周衍
儿子!
那个林晚晚和周衍在我顾家基业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野种!那个在我尸骨未寒时就迫不及待降临、象征着他们爱情结晶的……小畜生!
他病了还点我的名!
镜子里,许诚那张因醉酒和撞击而更加扭曲惨白的脸上,那双原本浑浊、死鱼般的眼睛,此刻正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发生着蜕变。
所有的疲惫、怨恨、卑微、浑浊……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剩下来的,是深渊。
冰冷到极致,漆黑到极点,却又闪烁着来自地狱最底层的、一点幽蓝如鬼火的寒光。
那寒光,缓缓凝聚,聚焦,像冰层开裂,露出下面亿万载凝固的……黑暗真相。
额角伤口的血,还在滴。
嗒。
滴落在瓷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镜中许诚那双被深渊占据的眼睛里,那点幽蓝的寒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如同毒蛇锁定猎物时,兴奋地收缩着瞳孔。
一个极其扭曲的、冰冷的、不属于人类能发出的弧度,以一种慢镜头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扯开了许诚那干裂苍白的嘴唇。
无声地、残忍地裂开。
第二章
刀尖上的伪装
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像攻城锤一样撞进来,瞬间取代了劣质酒精和血腥气。冰冷的光线从无处不在的顶灯倾泻而下,照得一切纤毫毕现,也毫无温度。
额角那道豁口像贴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每一次心跳都猛烈撞击着伤口边缘,牵动着撕裂般的痛楚直冲太阳穴。眼前还带着一阵阵撞击遗留的金星和模糊光影。我不得不紧紧抓住冰凉的墙角支撑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僵硬的摩擦声,才勉强维持身体不向冰冷的地板滑落。
高国强那张油腻肥胖、写满不耐和厌恶的脸在我模糊抖动的视线里放大。
搞什么鬼!额头上那是什么玩意儿跟人打架了还是磕墙上了!他肥厚的嘴唇翻动得快得像两片风中的猪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那双小眼睛里的鄙夷浓得化不开,废物!昨晚又灌马尿了吧!瞧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能上得了台!VIP病房的人也是瞎了眼,指名点姓让你上!还不快滚去处理干净!别在这丢人现眼!五分钟!就五分钟!推不掉你也给老子硬着头皮上!
刻骨的憎恶瞬间沸腾!像地狱的岩浆被灌入了脆弱的血管!上一秒还是顾氏继承人,此刻却被一个蛆虫不如的东西如此当面侮辱!
杀了他!像碾死只虫子一样简单!这念头带着浓烈的血气直冲头顶!
右手猛地攥紧!
掌心似乎残留着前世挥金如土、翻云覆雨的力量感,只要一拳……
妈的磨蹭什么!高国强极其不耐烦地伸手推搡过来!
就在那只肥腻的手掌即将触碰到我肩膀前千分之一秒——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根无形的弦猛然崩紧到极致!刺耳的锐鸣几乎撕裂意识!前世烈火焚身时的剧痛和镜子里许诚那双卑微怨毒的眼睛狠狠对撞!
不!现在不行!
时机!力量!身份!悬殊得像天堑!
右手那几乎要爆发的骨节在最后一刻如同被冰冻般硬生生卡住,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这正是许诚惯有的、面对高国强暴力时的姿态。
同时,另一只手快速抬起,像是要去捂住剧痛的额角伤口,实则巧妙地、带着一丝刻意显露的懦弱畏缩,避开了高国强的肥手触碰。
高、高主任……对不起……我……我这就去处理……我低着头,视线落在高国强那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带着点宿醉后沙哑的声音,正是许诚日常被训斥后的口吻。
屈辱如同滚烫的铁水,浇在每一寸神经上!
废物!搞快点!高国强嫌恶地瞪了我一眼,甩下一句咒骂,扭着肥硕的身体走了。整个厕所隔间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廉价发蜡和烟草混合的油腻味道。
洗手池冰冷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下来。我捧起水狠狠拍在自己脸上,试图浇灭那几乎将灵魂都点燃的烈焰!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滚烫的伤口,带来短暂的麻痹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镜子里,那个顶着许诚皮囊的男人,脸上还残留着水珠,伤口经过冲洗显得有些发白外翻,更添了几分狼狈和狰狞。但那双眼睛……瞳孔深处像是有万年玄冰在缓慢凝结。之前的混乱狂怒被强行按捺、压缩、锤炼,沉淀为一种更加危险的东西——极度冷静的、绝对理性的、等待撕裂猎物喉咙的耐心。
高国强……林晚晚……周衍……顾氏顾城集团现在大概是……周衍和林晚晚的天衍医疗帝国版图上一块待宰的肥肉了吧
心脏的位置,仿佛有冰冷的毒蛇在缓慢蠕动、盘踞。
我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指尖冰凉。离开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区域,外面走廊的暖色灯光和人来人往产生的嘈杂嗡鸣瞬间包裹上来。
脚步不稳,微微踉跄,带着宿醉和创伤后的虚弱疲惫感。但身体的记忆驱使着这具躯壳本能地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去——创伤骨科病区,那一片被特殊玻璃幕墙隔开的区域,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着昂贵的装饰灯光。这里,连空气里漂浮的都是钱的味道。
VIP1号病房区门前,站着两个穿着黑色修身西装、面无表情的高大男人。他们的站姿如同标枪,眼神锐利地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梭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这是周家的安保,不是医院保安那种货色能比的。
我低着头,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左边的安保立刻横移半步,小山般的身躯拦在门前,阴影瞬间将我整个笼罩,带着冰冷的压迫感。他下巴微抬,无声的警告意味十足。
我……我是许诚……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气弱和后怕,同时举起胸前皱巴巴、印着创伤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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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医师
许诚的工作牌,高主任说……顾太太……顾太太指定我来……
右边那个安保眼神锐利地在我的牌子和那张苍白的脸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尤其是在我额角那片明显青紫红肿、还贴着块可笑创可贴的伤口上停留了片刻。一丝清晰的鄙夷和疑惑从他紧抿的嘴角掠过。他似乎想通过对讲确认,但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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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病房门内传出。
那声音……即使隔着精良的木质门板,即使刻意放得平稳轻柔……也像一道裹挟着万年冰屑的寒流,瞬间穿透门缝,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每一个音节的震动,都精准地与记忆深处那个在火光中冰冷注视我的女人重叠!
嗡……
脑海里一片轰鸣的寂静,如同海啸前海水的骤然抽退。
身体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温度,只剩下冰冷机械的本能。那只准备抬起向安保示意的手,在半空中如同被冻结般僵硬。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股在骨髓深处炸开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剧毒恨意,正在疯狂撕扯着理智的边缘!
病房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如同开启了一座冰山的水晶棺椁。
房间里被精心布置过。昂贵的浅金色羊毛地毯吸尽了脚步的回音。厚重的遮光窗帘只拉开了一线,天光被过滤成暗淡的冷白色,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空气里浮动着百合与雪松混合的熏香,试图掩盖医院固有的病气,却显得有些压抑沉闷。
房间中央,是一张看上去如同小型王座般的病床。床头摇起一定角度。上面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淡金色的发丝柔软地贴在额角,睫毛又长又翘,闭着眼睛,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完美无瑕的王子。只是呼吸略微急促,眉心轻轻蹙着,显露出属于儿童的痛苦不安。他的右手臂裸露在外,小臂处打了石膏,固定在胸前。那手腕极其纤细,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叫顾思年。以顾家的顾开头,用的是周衍同音的那个年。真是好名字。
而床边——
一把宽大、低矮的白色高靠背扶手椅,几乎成了房间的另一个王座。
那个女人坐在上面。
穿着剪裁极其合身、质地优良的月白色丝绸家居服。明明是晨起时分,脸上却有着熬夜后特有的、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阴影,眼下的淡青色连精心挑选的粉底都未能全然遮盖。但她的坐姿依旧保持着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脊背挺直,脖颈拉出天鹅般的弧线。
那张脸……
即使带着憔悴,即使眉宇间锁着一丝清晰的、属于母亲的忧虑……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林晚晚前世记忆里因丈夫重病或孩子受伤而会出现的惶急、慌乱和失魂落魄的悲伤。
她只是显得……很累。
一种神经紧绷、长时间维持某种压力巨大的状态、却又要强撑门面而导致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担忧孩子是真。但那份担忧,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如同冰封外壳般的体面死死压在下面。那层冰壳太厚,太坚硬,以至于那些属于母亲的柔软情绪如同隔靴搔痒,无法撼动其分毫。
她听到动静,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视线相交的瞬间——
像两块万年不化的玄冰轰然对撞!
时间流速似乎骤然减慢。
我的整个视野仿佛被拉成了一个无限狭长的镜头。惨白的墙壁、昂贵的吊灯、病床的金属栏杆、孩子蹙起的眉梢……所有背景如同失焦的虚影,迅速模糊、扭曲、褪色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
只有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在前世的火光中冰冷映照我被焚烧惨状的眼眸,此刻清晰地、近距离地展现在我眼前!
瞳孔依然是美丽的深棕色,如同名贵的琥珀。但里面……
没有波澜。
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波动!像被抛过光的宝石镜面,光滑、坚硬、没有一丝缝隙。所有的担忧、焦虑、询问、审视……都仅仅是在那层冰冷光滑的镜面上极其短暂地滑过的、浮于表层的雾气!
镜面之下,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漠然的死寂!
是的……漠然。
一种对整个世界……包括眼前这个刚刚进来的、身份低微、满身伤痕累累、带着宿醉痕迹的卑微医生……彻底的、冰冷的、毫不在意的……漠然!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锤击,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如同要把肋骨撞断!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燃烧的焦炭,灼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瞬间被前世浓烟和血色充斥!窒息感排山倒海般压来!
额角的伤口再次爆发尖锐的剧痛,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蝼蚁许诚!
我用尽这具躯体残存的所有力量,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浓烈的铁锈味!右手在身侧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粗糙的掌心皮肉,以掌心的剧痛强制对抗着额角和灵魂撕裂的酷刑!才终于强行按下了想要扑上去、用牙齿咬断她喉咙的疯狂冲动!
我微微垂下视线,姿态瞬间变得卑微怯懦,甚至带着点因宿醉和伤痛的微微摇晃——这是许诚面对权贵时本能的反应。
顾……顾太太……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带点干涩嘶哑的声音。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片刻——
沙发椅上的林晚晚,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情绪。
是厌恶
是的,一闪而过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厌恶。是身份尊贵的女主人面对一个身上散发着低劣酒精和血腥气息的闯入者时,本能的生理性排斥。
但这厌恶瞬间被压下,如同沉入冰湖的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提升起来、却空泛冰冷的审视。如同在鉴定一件工具的价值。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无形的探针,由上至下,缓慢地在我身上刮过。
额角那片明显新添的青紫肿胀和可笑的创可贴。(愚蠢的证明。)
工作服皱巴巴的领口和袖口上几点疑似污渍的痕迹。(不洁的迹象。)
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和布满血丝的眼球。(低能的透支者。)
最后,停留在我低垂的、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无能的废物。)
这具躯壳,每一处细节都在向她无声地传递一个信息——这是一个在泥潭里挣扎打滚、毫无价值、连多看一眼都嫌脏的……垃圾场爬出来的老鼠。
许医生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冰面下流过的泉水,看似清澈柔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发音都精准到位,没有情绪波动,小年的片子我看过了,粉碎性骨折碎片不理想,桡骨复位很不稳定。她说得很快,完全是医生的专业口吻,目光审视地盯着我,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高主任极力推荐你来操刀。说说你的方案。
冰冷。直接。公事公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环境裹挟的急躁和……对我能力的强烈不信任。
我的心跳在极度的恨意和逼真的伪装中,撞得天崩地裂。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怯懦和惶恐抬起头,视线根本不敢与她直视,只能不安地在她丝绸家居服的领口边缘飘忽,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干涩颤抖:
顾……顾太太放心……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强行压制颤抖,孩子的CT和MRI三维重建……我、我反复看过很多遍了……确实……确实复位难度极高……传统内固定术恐怕很难……很难达到骨性愈合的强度要求和未来的关节功能……
我的话语故意说得磕磕绊绊,词汇用得不够精准,显露出一个技术能力勉强但极度想要证明自己的底层医生形象。
林晚晚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被什么肮脏的东西蹭过皮肤。那层冰面上的不耐开始堆积,几乎要凝结成霜。但她没有立刻打断,只是抱着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冰冷的指甲在她自己的丝绸衣料上留下微小的褶皱。显然,她在极力忍耐,像一个被迫要听乡下兽医讲解的马场主。
……但是……我故意停顿,像在费力思考一个艰深的难题,语气陡然加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仔细分析了孩子骨缝的发育情况……尤其是尺、桡骨远端骨骺之间的软骨连接间隙……厚度异常!密度结构也不对!跟标准的影像图谱相比有显著的偏差!
我艰难地、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专业术语,骨骺软骨、发育变异……声音里充满了底层医生发现异常时的惊慌和一点点扭曲的专业发现带来的亢奋。
什么林晚晚一直维持着的完美冰雕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轻微的裂痕!她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波澜!
不是对技术细节的关心,而是一种……源于未知和可能的、对孩子健全的强烈恐慌!
她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一直保持着高贵的距离感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锐利无比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死死钉在我低垂的眼睛上!试图从那里面榨取信息!
你是说……骨骺有问题影响到未来的手骨发育!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那是母亲面对孩子伤残可能性时本能产生的、尖锐的恐慌!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优雅的坐姿出现了裂痕。那双一直被冰层覆盖、漠视万物的眼睛,此刻被强行注入了真实的、惊恐的涟漪!仿佛光滑冰面被投入巨石!
成了。
心口那翻滚的剧毒岩浆,在成功撬动她冰封外壳的瞬间,得到一丝扭曲的快意释放,冰冷而致命。
是……是的顾太太!我依旧低垂着头,声音带着惶恐和发现秘密的紧张,但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嘴角那抹被疯狂按压的、扭曲的弧光,如同冰层下的毒蛇信子,无声地向上勾起,直抵灵魂深处。
变异……很特殊的变异……不……不能用常规方案!风险……太大了!需要……需要非常规的特殊固定策略……才能……才能确保孩子将来的骨生长和关节功能!
我抬起头,眼神依旧躲闪懦弱,却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底层医生渴望抓住重大病例机会的、混合着恐惧和贪婪的复杂表情。
特殊固定策略林晚晚盯着我,声音里的温度在飞快地流逝,重新裹上冰屑。但那丝被惊起的恐慌涟漪尚未完全平息,使得她眼底深处冰层下的冰冷暗流翻涌得更加湍急!她需要明确的信息。
是……是的!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干涩发颤,手也无措地揪紧了工作服下摆,活像个面对严苛审问的可怜虫,简单说就是……得……得用点非常规的办法……比如……选择一种特殊材料……特定形态的内固定架……或者植入人工培育的活性骨膜补片……还有……手术入路也要调整到远桡侧……避开异常骨缝密集区……操作难度会极高……但……但是……
我语速加快,故意语无伦次地抛出一堆混乱又听起来有点道理,但实际上可行性存疑或者代价高昂的技术术语碎片:……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发育异常的骨质在应力作用下产生微环境改变……促进正常骨塑形……减少关节僵硬后遗症的风险!孩子还小……这是黄金窗口期!顾太太!您得尽快决定!
信息爆炸!半真半假!专业外衣包裹着令人恐慌的不确定性!
林晚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灼伤了冰层的黑石!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病床上小顾思年似乎被大人间陡然加剧的低气压惊醒,发出几声压抑不安的抽气声。
林晚晚精致的脸庞像最精密的石膏模型,所有的肌肉都被冻结在她听到那些可怕可能性之后的极度震惊里。那层完美母亲的冰雕外壳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露出里面那张属于林晚晚的、真正被触及核心要害的脸!
苍白的底色上,惊疑、恐慌、一种因知识壁垒而产生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被命运嘲弄的巨大荒诞感在她眼底剧烈涌动!仿佛她精心培育的、由金钱堆砌的保护壳,被眼前这个肮脏、低劣、但似乎又真能看出点门道的臭虫突然窥破了某个致命的裂痕!她精心维系的完美孩子,那个她和周衍未来的基石……竟然有着如此不堪一击的潜在残缺!
冰层下的暗流彻底失控!
一股浓烈的、近乎扭曲的愤怒如同冰风暴般席卷过她眼底!但对象不是孩子,不是我……而是这该死命运的无常!以及她必须立刻面对的抉择!
我看到她那保养得毫无瑕疵、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正在微微痉挛着用力掐进光滑的座椅扶手皮质里。手背上细小的青色血管因为用力而清晰凸起。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的沉默都是对理智的凌迟。
足足过了十几秒,那沉重得足以杀死空气的死寂才被打破。
……你有几成把握她的声音如同从冻土的裂缝里挤出来的风,嘶哑、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颤抖。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轮廓,但嘴角细微的肌肉在控制不住地抽搐。
她盯着我,目光像两把淬毒的手术刀,似乎想剖开我的颅骨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七……七成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因为压力和亢奋而发飘,眼神闪烁游移,努力营造一个底层医生面对天降富贵机遇时的患得患失和侥幸心理,但……但是顾太太!只要材料跟得上……最好能用美国骨科技(BioGenix)最新款的……对骨细胞刺激效果最好的那个……就,就是价格……
我适时地露出底层人谈钱时的窘迫和畏缩。
BioGenix那种最顶尖的纯钛材料定制架还有那个培育骨膜林晚晚脸上的冷意瞬间被一种极度的轻蔑和厌烦取代,像看到了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但这份不耐烦随即被一股更强大的、属于必须解决问题的冷静压制了下去。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份审视如同冰层下的冰川,缓慢地、带着足以碾碎一切的重量滑过我的全身。仿佛在衡量一件虽然极度厌恶、却又被证明在特定条件下有唯一用途的肮脏工具。
……立刻给我一份详细的可行性评估!要快!要全面!下午五点前必须送到我面前!她不再看我,像是多看一秒都嫌肮脏,视线转回床上呼吸急促的儿子,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丝毫质疑的口吻下达命令,手术主刀……暂时定你!
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极其尖锐,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敲击我的耳膜:许医生!你给我听着!方案必须完全成功!孩子的骨头不允许有一丝偏差!如果有任何意外……或者我发现你耍了什么不该要的花样……
她的目光没有再次转过来,但那股笼罩在室内的、无形的、如同死神镰刀般冰冷的压力猛然加重!
……整个市三院……包括你!我会亲自……把它变成废墟!懂吗!
最后那句,如同深渊魔王的低语,带着碾碎一切蝼蚁的绝对威权!这绝不是威胁!是未来的现实!
我的心脏在伪装出来的诚惶诚恐表情下疯狂跳动!为的不是恐惧,而是……机会!钥匙!
我深深地、卑微地弯下腰,如同一个得到女王恩典的卑贱臣仆,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变形:懂!懂!顾太太!谢谢……谢谢顾太太信任!我……我一定拼命!肝脑涂地!我现在就去写报告!保证一点不差!
声音近乎谄媚。
我保持着弯腰的姿态,倒退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间冰冷华丽的牢笼。
病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场。
一直退到走廊拐角的视觉死角,背靠着冰冷的、毫无装饰的水泥承重柱。
终于,不再需要伪装。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痛,提醒着我真实的处境。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后怕,不是因为林晚晚的死亡威胁!而是灵魂深处那压制的滔天仇恨在伪装卸下后的瞬间反噬!如同山洪冲破堤坝!
我猛地抬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柱面上!
砰!
沉重的闷响在无人角落回荡。
指关节处的皮肤瞬间绽开!鲜红的血洇了出来,粘腻的温热感。骨头因剧烈的撞击而传来清晰的痛楚!
疼痛!真实的、火辣辣的疼痛!刺破了刚才在病房里强行表演带来的窒息感!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具躯体的存在!感受到了此刻真实站立的地方!
也感受到了……那从地狱深处爬出,触碰到仇人核心咽喉的……冰冷战栗!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砸墙而张开的手。掌心粗糙布满细茧,指关节红肿破皮,血迹在皮肤上蜿蜒。
这只手,在几分钟前,还在那个女人的命令下,为她孩子命运的决策绞尽脑汁。
这血……热得烫人。
我的嘴角无声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一个无比巨大的、因痛苦和极致扭曲的快意而裂开的弧度!身体因无法自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痉挛起来,背脊死死抵着粗糙的柱面支撑。
那双眼睛,抬起来,望向前方空白的墙壁。
瞳孔深处,冰封的恨意之下,无声燃烧的幽蓝鬼火……瞬间暴涨!焚尽一切!
第三章
碎骨为谋
办公室狭小如牢笼,劣质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劣质板材家具散发着廉价甲醛的味道。高国强那张油腻横生的脸几乎要压到桌面上,唾沫星子如同密集的霗霗细雨喷溅到我面前摊开的报告草稿纸上。
废物!蠢材!你以为靠捡垃圾那点见识就能动顾家的儿子!BioGenix的定制架!还有那什么狗屁活性骨膜!你他妈知道那东西要多少钱吗!把你切碎了按克卖也买不起一个角!他的咆哮声震得我额角未愈的伤口也跟着突突直跳,你算个什么东西!许诚!我警告你!那份报告要是有一句让顾太太不满意的……
他肥硕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指甲缝里还带着黑色的油污。
顾太太说了……我猛地抬起头,打断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如同深潭上飘过的一缕寒气。
方案,必须完全按照我的要求走。我的目光越过他因惊愕而张大的嘴,聚焦在墙壁上那污秽的霉斑上,她用不用我另说。但如果因为别人擅自改动导致失败……高主任,我终于转过头,视线落在他那双被怒火撑得血红的绿豆小眼上,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顾太太会先拆掉谁的骨头
高国强张着嘴,肥肉堆积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两下。他眼中翻腾的愤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覆盖,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忌惮和狐疑,死死盯着我,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被他踩了多年的烂泥。
那眼神像淬毒的钢针,刺在脸上。我重新低下头,避开那双充满算计和恶意的眼睛。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刚刚被水泥柱擦破的伤口,尖锐的疼痛像一针强效清醒剂,压灭了反扑的杀意。
滚!!沉默了几秒后,高国强发出一声近乎野猪受伤般的低吼,夹杂着强烈的挫败和更加浓郁的怨毒,给你一上午!写不出来符合规格的玩意儿,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
我沉默地收拾被汗水、灰尘和他唾沫污染的草稿,低头离开,留下身后压抑到爆裂的低气压旋涡。
离开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牢笼,穿过充斥着消毒水、汗味和隐约哀嚎的普通病区走廊。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家属焦灼的询问,都在清晰地划出一条无形的分界线——那边是金钱堆砌的VIP冰棺,这边是尘土翻涌的绝望泥潭。
VIP病房厚重的防滑隔音门前。那两个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安保如同地狱门口的岩石守卫。没有多余的话语,冰冷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停留在我额角尚未愈合、边缘翘起泛着血丝的创可贴上。扫描瞳孔虹膜,冰冷的电子门禁发出短促的嘀声,厚重的门无声滑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暖意、恒温控制的空气和金钱才能堆砌的寂静扑面而来。
护士值班台前穿着粉色制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放下手中的平板,看到是我时,那精心描画的柳眉不易察觉地向上挑了一下,眼神里的轻蔑如同蛛网般迅速铺开。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我手中那份用廉价打印纸和简陋塑料文件夹装订的报告,薄薄的嘴唇无声地撇了一下,像闻到了什么肮脏的气味。
我停下脚步,低垂着头,姿态带着局促和一丝被羞辱的畏缩,像个等待召见的奴仆。隔着走廊,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投影——在那个护士光滑如镜的平板电脑外壳上,那个瘦削、苍白、额角带伤、眼神卑微闪烁的许诚。
一个……工具。一件被昂贵主人临时拎出来、需要极其谨慎使用的……布满锈迹的钝器。
冰冷的等待像细沙灌入骨髓,缓慢而折磨。
终于,病房那扇雕刻着复杂暗纹的沉重实木门被从里面无声地打开。开门的是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色套装、气质干练刻板的中年女人,眉眼间有着长期侍奉权贵养成的疏离和绝对的服从。她是林晚晚的助理,陈虹。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脸上,像扫描一件被送检的物品。
进来。陈虹的声音如同电脑合成的指令,没有情绪起伏。
病房内如同凝固的冰湖。光线被厚实的窗帘过滤得极其黯淡,昂贵的熏香固执地驱赶着医院的本底味道。那宽阔冰冷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思年还在沉睡,小小的身体陷在雪白柔软的枕头里,眉头微微蹙着,打着石膏的手臂搁在特制的支撑托架上,露出的指尖苍白纤细。
林晚晚坐在窗边阴影里那把宽大的白色皮质扶手椅中。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
月白色丝绸家居服勾勒着她优美的肩颈线条,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弧线完美的额头。手里端着一杯清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整个人像一尊被完美遗忘在寒冰展柜里的东方玉像。
那份凝滞的不真实感……如同她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前世夜晚,遗世独立地站在远处。
直到陈虹恭敬地、无声地将那份简陋的报告放在她手边一张小巧的鸡翅木茶几上,如同献上微不足道的祭品。
林晚晚才缓缓侧过半张脸。
没有看报告。
那双眼睛,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色古井,直直地、穿透了房间内昏暗的空气,撞在我低垂的视线前。
没有一丝涟漪。
冰冷。死寂。深不见底。
时间被拉长。一秒。两秒。
那种被绝对力量俯视、如同看穿尘埃的审视感,几乎要将人的脊梁骨压断!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额角伤口尖锐的刺痛下骤然冷却。左手指甲再次死死掐入掌心那个血肉模糊的旧伤口!
剧痛!带来清醒!
我维持着谦卑到尘埃的姿态,像最驯服的雕像。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刮刮蹭蹭地从我脸上每一个卑微的褶皱划过——额角的创可贴(廉价屈辱的标记),苍白的肤色(无能者的烙印),闪烁的眼神(底层生物的怯懦)。
这具躯体在无声地替许诚回答着她冰冷的疑问——没有意外,没有变数。一切都在掌控中。只有绝对的恐惧和驯服。
终于,仿佛确认了工具的无害性和绝对的掌控权,她才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下颌。
坐。声音如同冰珠跌落玉盘,清脆,毫无温度。
我谦卑地、极其局促地在离她最远的、一张冰冷的橡木靠背椅边缘坐下,半个屁股都悬在外面,只为了随时能快速卑微地站起。
林晚晚伸出手。那只保养得毫无瑕疵、像艺术品般的手,终于落向那份来自底层的报告。
冰凉的指尖拈起报告的塑料封面。
翻开。
她阅读的速度极快,目光如同精准的镭射点划过一个又一个词汇。专业的术语、繁杂的手术步骤描述、材料参数、风险评估的百分比……在她眼中似乎只是需要快速辨别的符号。
房间里死寂无声。
只有纸张翻页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如同薄冰碎裂般清脆的响声。
我垂着眼帘,视线却死死钉在她捏着报告边缘的、修剪得完美圆润的指甲上!那淡粉色指甲下纤细的、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指!血管的青色微不可察!
就是这双手!在那把伪造的股权转让书上签下过龙飞凤舞的顾城两个字!用同一双手握着笔……在我前世深度昏迷的病床前,签下了那将我名下所有核心资产尽数切割、剥夺、最终导向死亡陷阱的授权书!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和前世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猛地冲上咽喉!我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溢满铁锈的味道!心脏像被巨大的液压机死死压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临爆炸的闷痛!指尖冰冷麻木!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报告的最后一页——风险评估与术后管理方案。
那个被我刻意加粗、用最高等级红色标注框出的、需要病人家属本人亲自签署的、名为高精度骨代谢实时监测单元的生物芯片植入条款!(注:实为微型信标)
……这个,需要特殊授权林晚晚冰珠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流畅阅读轨迹的不悦和审视。
顾太太……我立刻抬起头,努力让声音平稳但透着绝对专业的诚恳,这个监测单元……是确保手术效果最核心的一环……对孩子骨痂代谢过程的实时捕捉……意义远超后期片子和查体!是……是最后的安全底线!必须由监护人……全程亲自授权激活……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神里是底层医生为病患殚精竭虑的赤诚,我知道这很麻烦……但为了孩子……
短暂的静默。
林晚晚那冰冷的目光像扫描仪,缓慢地在我脸上扫过一圈。她在评估,评估这个底层医生眼中那份近乎愚蠢的、被职责感和恐惧同时驱使的真诚。
最终。
她没有任何表情地抬起目光,投向静静站在角落如背景板般的助理陈虹,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是一句指令:
去安排。
声音冷得像冰封千年的湖面。
她放下那份简薄却重若千钧的报告。纤细的手指捏着那只玻璃杯,仿佛那里面的白水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
不再看我一眼。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拂去了身边的一粒尘埃。
是,林董。陈虹的声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毫无波澜,立刻拿出手机开始无声操作。
机会!钥匙插入锁孔的第一环!
我立刻从那张冰冷的椅子上弹起来,谦卑而急促地躬身:谢谢!太谢谢顾太太信任!我……我立刻去跟手术室敲定细节!保证万事……一丝不苟!
几乎是用逃的姿态,我谦卑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冰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仿佛连光线都被切断。
背脊死死抵住走廊冰凉的墙面。
走廊尽头巨大落地窗外,是阴沉的午后都市,钢铁森林在乌云下散发着冰冷的灰色光晕。
胸腔里那颗濒临炸裂的心脏还在疯狂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极致的兴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厉鬼,终于将冰冷的爪子搭上了仇人的咽喉!
我狠狠吸入一口冰冷的、带着金钱味道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再抬起头时,许诚那张惯常卑微麻木的脸上,嘴角无声地、冰冷地向上勾起!
不是狰狞,而是某种……残酷的平静。
接下来的一周,如同精密校准过的齿轮组咬合运转。
高国强如同被喂了屎的鬣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对我避而不见却又不得不配合调动手术室资源。VIP病区那层无形的冰罩被暂时打开了一个仅供手术流程通过的裂口。
手术方案一次比一次详尽,数据图表堆叠如山。我用着这具躯壳残存的医学知识碎片,榨干最后一点精神力,混合着前世在风投界练就的数据包装能力,如同最高超的炼金术士,将每一行文字、每一个参数都涂抹上无可挑剔的专业金箔。每一次面对林晚晚(多数是她助理陈虹)的质询,我都保持着绝对的谦卑和令人不适的专注,像一个急于抓住最后一次改变命运机会的绝望小人物。
手术被定在了周五上午九点。一个精心挑选的吉时或许只是为了避开早高峰的车流。
更衣室冰冷的瓷砖墙面贴在后背上,带来短暂清晰的刺激。我一丝不苟地套上墨绿色的手术衣,冰凉的布料覆盖着皮肤。手部用特制刷子和消毒液仔细刷洗,冰冷的液体渗入指甲缝隙,水流冲刷掉每一丝可能的污垢。无菌手套的边缘紧紧箍住手腕,带来轻微的束缚感。
口罩压紧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镜子里,那双属于许诚的眼睛,此刻像手术刀一样冰冷、专注、毫无波澜。所有底层的怯懦、恐慌、卑微……在进入这方绝对领域后,被彻底剥离。
手术室里一片白色的、非人化的寂静。无影灯冰冷灼白的光线笼罩着手术台区域,亮得足以吞噬所有阴影。
顾思年小小的身体陷在雪白柔软的无菌单中,全身被严密的无菌巾覆盖,只露出右上肢。手臂已经过专业消毒铺巾,暴露在灯光下。打了石膏的那截小臂放在特殊的支撑器械上。孩子的脸被绿色无菌单盖住大半,仅露出因麻醉而陷入深度沉睡的平静眉眼。各种电极片贴在他小小的胸膛上,监护仪的绿色曲线平稳地跳动。
麻醉师站在他头部位置,眼睛紧盯着监护屏上跳跃的生理参数,隔着手套的指尖沉稳地放在麻醉气体控制阀上。他微微向我点头示意——患者状态稳定,可开始。
巡回护士和器械护士早已就位,像训练有素的机器人,将所有物品归置在最佳、最短距离的位置。她们的目光透过面屏,是绝对的冷静和等待指令的专注。
冰冷的空气在手术室里凝滞。
一束目光投过来。来自手术台侧后方的高位观察区——一层加厚的单向透视玻璃后方。我知道那双眼睛此刻正透过厚厚的、特殊处理的玻璃,投射下来。
像在云端俯瞰一只在泥地里打滚,却掌握着她孩子命运钥匙的蝼蚁。
我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带着消毒剂味道的空气灌入肺腑。
我伸出右手。
没有任何犹豫。
冰冷、锐利的手术刀片,稳稳落入带着无菌手套的掌心。
沉甸甸的质感。
没有一丝颤抖。
刀柄的铬合金反射着无影灯的冷光,在指尖跳跃着森然的寒芒,直刺眼底深处!
嗡……!
脑海中一声悠长尖锐的锐鸣!前世被烈火焚身的剧痛!无数碎裂的记忆残片如同被这寒光点燃的胶片——高档公寓书房的檀木书桌……精心保养、涂着粉色蔻丹的冰凉手指……一份摊开的股权分割协议最末页……一支递过来的、沉甸甸的、价值不菲的铱金钢笔……
阿城……签了吧……这是唯一的方法了……救救你自己……
那声音温存哀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浸透了绝望的哀鸣不!不是颤抖!是压抑不住的、巨大图谋即将得逞前的……狂喜到极致的战栗!
而那支笔!
此刻在我右手中……这柄冰冷手术刀的刀柄末端!
那线条!那冰冷坚硬、带着致命弧度的金属质感!如同唤醒地狱的记忆,与前世那支将绝望烙印在我灵魂上的毒笔……在时空扭曲的视界中,瞬间……重合!!!
胸腔里那颗冰冷搏动的心脏骤然加速!如同引擎失控!血液携着地狱里带来的寒潮,瞬间冲向四肢百骸!身体里仿佛有无形的冰层在炸裂!
冰凉的氧气面罩紧贴着鼻梁,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过滤棉的细微摩擦声。
目光。透过透明的观察屏,落向那只打满石膏的小臂。
视线仿佛拥有了穿透力。看到层层包裹的石膏底下,那截被打断、粉碎的桡骨碎片。不规则的骨片像战场废墟,尖锐的边缘深深刺入周围的软组织,造成持续渗血和水肿。
就是这里。
我的右手,握着那柄冰冷坚硬的手术刀,手腕极其稳定地下压。
刀尖精准地划开覆盖在石膏上的无菌薄膜。无声,顺滑。然后是层层叠叠的纱布垫,锐利的刀刃如同热黄油分开蜡纸。
终于,接触到坚硬冰凉的石膏外壳。
电锯启动的声音轻微响起。震动通过手术器械精准地传导过来。细微的白色粉末在刀锋的高速摩擦下簌簌落下,又被强力的吸管瞬间抽走。
手术室的白光下,石膏如同破开的蛹,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肿胀的、布满青紫瘀伤、肌肉轮廓都被暴力扭曲的手腕和前臂。
我的左手换了一把中号组织剪(Mayo剪),冰冷光滑的把柄贴着无菌手套下的皮肤。剪刃伸入暴露区域的深筋膜间隙,极其小心和缓慢地向两侧钝性分离。
每一步操作都刻入骨髓,源自许诚身体里积累的、那些被主任斥责过千百遍的笨拙经验和我灵魂深处强行灌入的、以痛苦为燃料的绝对精准。
观察区内那道目光一直存在。像冰冷的探照灯聚焦在我脊背,带着无可动摇的审视和监控。但我动作没有一丝紊乱。就像一个早已认命的工具,在被规定的狭窄轨道上精确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