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说到底我也只是替身 > 第一章

人人都说我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被选进宫的女子都长着和我相似的眉眼。
但她们都错了。
真正的原版,是长眠在皇陵里的元后。
1
又是一年选秀,宫道两旁的繁花依旧绚烂绽放。
秀女的面容娇俏,衣着华丽。
她们眼中的憧憬与期待,一如十年前的我。
贵妃娘娘怎么不在殿选
贤妃向我行礼,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我轻轻抬手示意她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贤妃不也在此。
贤妃起身,脸上温和的笑意里掺进一丝心知肚明的自嘲。
她轻轻叹口气:年年如此,倒也没什么新意了。左右不过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细若蚊蚋,...寻些影子罢了。
宫中除了几个高位妃子,底下的美人选侍大多长得相似。
今年也不会例外。
没什么新意。
殿选的喧腾声终于隐隐飘荡过来。内监尖利的嗓音高喊着入殿佳丽的名讳。
一声接一声,像是某种令人窒息的节拍。
我拢了拢臂间柔软的天水碧暗花绫披帛,指尖隔着丝滑的料子,碰到自己微微冰冷的手腕皮肤。
但宫中没有皇后,选秀这等大事,终归逃不脱要去主持。
2
仪仗行至太和殿侧廊。
殿内正是殿选最紧要的时候,御座高台之上,坐着那主宰万民生死的男人。
紫檀御案后,玄色龙袍衬得帝王身姿峻拔如苍松,冕旒微微垂下的玉珠遮掩了大半张脸孔,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那份凛然气势,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绝世名刃,未露锋芒,已让匍匐于阶下的众生下意识地屏息。
离御座几步之遥,几位高阶妃嫔的位置空置着,尚未有人入座。
内廷引礼女官见我来,忙恭敬趋前引路。
我的目光尚未及投向殿中跪着的那些秀女,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另一侧影。
是贤妃。
她的位置在我稍次一位。
我们视线在空中有刹那的交汇,极快,如同水鸟掠过湖面,激起一圈心知肚明的涟漪,随即又各自沉静地归位,波澜不惊。
刚在首位落座,丹陛下新一轮的唱名恰好响起:
....山东总督张允龄之女,张明玉!觐见——
一个身影从跪拜的秀女群中轻盈而出,声音清越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初入宫门的羞怯与紧张:
臣女张明玉,恭请皇上圣安,贵妃娘娘金安。
就是这一拜之间,那俯身姿态恰好将她的面容在斜射进来的春光里展露无遗。
那张脸——肤光胜雪,眉长入鬓,一双眸子顾盼间清澈灵动,鼻梁秀挺,唇瓣嫣红饱满...
那双眼睛的形状、眉梢飞扬的角度、紧抿的唇线...都在唤醒一份沉睡在记忆深处的、遥远的记忆。
然而,真正让那份酷似蜕变为惊悚的,是她左眼角下方,那一颗小小的、近乎妖异醒目的——朱砂痣。
嫣红一点,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如宿命般烙印在近乎完美的玉肌之上。
记忆深处那幅模糊了十年、却从不曾真正遗忘的画面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3
那一年,帝后大婚,冠盖满京华。
凤辇巡游而过,垂下的金丝流苏在风中晃动,缝隙里惊鸿一瞥。
看到的正是新娘子、那位名震天下的沈清漪皇后眼角下,那颗艳绝京华的美人痣!
十年岁月模糊了皇后具体的容颜,只将这惊心动魄的一抹红,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我几乎能听到身侧贤妃瞬间细微的抽气声。
座次稍远处的淑妃掩口轻咳了一声,那声音里也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惊诧和了然。
我将目光从张明玉脸上挪开,转向高处的御座。
皇帝萧珩似乎只是极其随意地略略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殿下匍匐的少女。
冕旒的玉珠在晃动,细碎的晶光闪烁,让我无法清晰地捕捉到他眼神的焦点,只觉得那目光掠过张明玉跪拜的位置时,似乎...有不易察觉的一瞬停滞。
极其短暂,短得如同幻觉。
两个简单的字眼,落锤定音。
没有多余的审视,没有好奇的垂询,甚至连她站起来让他看得更清楚些的恩典都没有。
像拈起一粒早已预定好的棋子,随手放入盘中。
张明玉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天大的恩典,激动地再次叩拜:
臣女谢皇上恩典!谢贵妃娘娘恩典!
下一位,苏州同知刘玉文之女,刘梦璃觐见——内监的唱名毫无波澜地继续。
4
贤妃那方精美的素丝罗帕不动声色地从她的侧脸旁垂下,轻轻覆在她搁在膝头的手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隔绝了下方仍在进行的筛选喧嚣。
看来这张家的姑娘,心思剔透着呢。
她的声音比帕子还要轻柔几分,只够我一人听清,那点子位置,分毫不差。
她的视线并未投向那张明玉,仿佛只是在评点殿外的一树花开。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颗痣的位置,与传说中元后眼角那一点,严丝合缝。
是天生是心机
还是有人慧眼识珠地刻意点化
不知过了多久,内廷执事太监的声音打断了我脑中混乱的冰潮:
启禀贵妃娘娘,殿选已毕。按旧例,入选的十二位小主名册在此,请您过目呈进御览,择期分封位分。
一个朱漆托盘托着金线装裱的名册,恭敬地送到我面前。
殿中众人的目光,包括那些被留牌的少女们紧张又期待的眼神,都汇聚过来。
我抬起手。
指尖终于触碰到烫金册页的边缘,我将它拿起。
目光扫过名单上那些被朱笔圈注的名字,一个都没有漏掉。
有个名字我多看了几眼:张明玉。
鲜红的印记后面,很快会标注上她的去处。
最终,我只是平静地将名册递还给身旁躬身侍立的司礼女官:
按旧例办理,呈陛下御览即可。
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疲惫都吝于流露。
是,娘娘。
女官双手恭敬接过托盘,稳步趋前,将那决定十余人乃至更多人一生荣辱的名册,呈上了御座前那张深不可测的紫檀龙案。
5
三日后的宫宴,名曰为新晋宫嫔接风洗尘,实则是在这些新鲜血液融入这座巨大囚笼前,一场微妙而残酷的亮相与站队仪式。
殿宇之内,宝鼎焚香,奇珍罗列,烛火煌煌映照着金杯玉盏,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一派锦绣太平的浮华景象。
皇帝端坐正中御座之上,冕旒的玉珠此刻并未遮挡他的面容。
萧珩有一张极出色的脸,轮廓分明如雕刻,眉峰凛冽,鼻梁高挺,薄唇常常习惯性地抿着,显出几分不容忤逆的冷硬。
他举杯,微微颔首,对向他祝酒的宗室亲王示意,眉眼间却笼着一层仿佛永不消散的倦怠淡漠。
臣女张明玉,出身齐鲁微薄,略通舞艺,今日斗胆献丑,以舞祝圣上龙体康泰,恭祝贵妃娘娘芳华永驻。
一个清越婉转的声音响彻稍显嘈杂的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殿中,新封的选侍张明玉已然立定。
她换上了一身特制的榴花色水袖舞裙,剪裁勾勒出少女初放的窈窕身段。
灯火流光打在她莹白胜雪的面庞上,左眼角下那一点朱砂痣,红得愈发妖异刺目。
她眉眼弯弯,颊边漾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意,眼波似醉非醉地掠过高高的御座。
丝竹管弦如同潺潺溪流缓缓而起,张明玉袖如流云,体若惊鸿,轻盈地旋舞起来。
她的腰肢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每一次转折、每一记回眸,都将身体的美感展露到极致。
裙袂翻飞,榴花般赤艳的颜色在明亮的光线下搅动,如同流霞坠落。
她舞得兴起,姿态婀娜多姿,眉梢眼角传递出一种与年龄似乎不相称的、略带媚意的风情。
这是……芙蓉醉
坐席间,有人低低惊疑了一声。
这舞步虽不精纯,但骨架章法,确实是昔年元后沈清漪颇负盛名的《芙蓉醉》!
大殿内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凝重。
窃窃私语声微弱地沉了下去,一道道目光,震惊的、玩味的、嫉妒的、鄙夷的、担忧的...都投注在殿中那团旋舞的火焰之上。
我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之上。
萧珩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御案边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凉的桌面。
冕旒后的目光,那如同深渊般沉寂了十年、只有在看到某些特定的画面时才会出现一丝波动的目光,此刻如同锁链,牢牢地钉死在殿中那个舞动的身影上!
特别是当张明玉刻意模仿了几个《芙蓉醉》中最具元后个人特色、也是最高难度的动作——一个急速旋转后如弱柳迎风般微微倾侧回眸时。
他凝视着那个定格的神韵,如同鉴赏一幅失而复得的旧画。
那紧抿的薄唇,竟然极其罕见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出了一个弧!
虽浅淡得如同错觉,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唇齿轻轻开启,似乎有一句无声的赞赏呼之欲出。
6
呀!
一声压抑的痛呼骤然响起!不是表演,而是真真切切的惊呼。
只见殿中,那朵急速旋转、意图定格在最高难度上的榴花猛地一晃,脚踝以一个令人心惊的角度狠狠向外一崴!
张明玉脸上得意的媚笑瞬间凝固,被剧痛和猝不及防的羞窘撕得粉碎,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向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重重跌跪下去!
姿态狼狈不堪,如同被强风摧折的花枝。
刹那间,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那些先前还沉浸在嫉妒或深思中的各色目光,此刻齐刷刷聚集在狼狈不堪的张明玉身上,随即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悄悄地觑向御座。
张明玉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羞又急,脸色由红转白。
她挣扎着想站起,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根本无力支撑。
死寂——
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持续了足足有数息之久。
萧珩微微倾向前方的身体缓缓靠回了御座深处。
他脸上那一闪即逝的弧度消失无踪,重新覆上了一层深沉的冷硬。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并非看向地上惊慌失措的少女,而是越过几重席面,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看一件必须妥善解决的工具。
贵妃。
他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沉沉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
此舞本是皇后爱看。张选侍有伤在身,不堪再舞。你,来续。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心上。
张明玉猛地抬头,惊愕的目光混杂着不甘和痛楚看向我。
无数道目光,有惊愕,有怜悯,更多的是隐秘的嘲讽与幸灾乐祸,如同针雨般向我射来。
续舞
在无数道眼睛的注视下,去代替一个弄巧成拙的模仿者,跳完那支早已被人遗忘却永远横亘在所有人记忆深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舞
这份殊荣,这种恩宠,其下蕴含的无尽羞辱,足以让血都凝固在血管里!
贤妃在我身侧的呼吸猛地一窒。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涌到了头顶,又在极致的冰冷下冻结,凝固,然后片片碎裂。
我捏着银箸的手指已经僵硬得近乎麻木。
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箸,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温雅娴静的弧度。
是,陛下。
7
我站起身,声音如常般平稳,对着他微微屈膝。
宽大的凤袍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极度安静的殿宇内显得异常清晰。
我步下御阶,步向那片光亮的中心。
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又像走在万仞寒冰的刀锋。
身上的贵妃翟服金线沉甸甸的,每一道纹路都像嘲笑我的枷锁。
经过张明玉身边时,少女眼中那份不甘的刺痛如实质般扎人。
我甚至没有垂眸看她一眼。
在殿心立定。
整个太和殿金碧辉煌的穹顶压下,无数或隐蔽或直白的视线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束缚其中。
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乐起。
萧珩沉凝的声音再度响起。
短暂的错愕后,丝竹重新迟疑地响起。
还是那曲《芙蓉醉》。
我缓缓抬起双臂,袖袍如流云般垂落。
没有再看御座,更没有看地上那个赝品。
目光似乎穿过殿中晃动的烛影,投向某个遥远虚空。
身体随着乐声动了起来。
动作没有张明玉那种刻意的柔弱媚态,也无需她那种拼尽全力的模仿。
它是流淌的、沉寂的。
手臂舒展,腰肢扭转,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带着一种沉寂多年后复苏的沉重感。
8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几位上了年纪的宗室老亲王脸色骤然剧变,他们看出来了。
眼前这位贵妃娘娘,起舞刹那流露出的神韵,与记忆中那位风华绝代的元后沈清漪...竟如此惊人地重合!
舞步渐急,如同芙蓉迎着晚风最后的盛放与挣扎。
旋身——裙裾高高扬起,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就在那最高的旋转点上,我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微微倾斜出一个弱不胜风的、脆弱又倔强的角度。
眸光流转,借着这旋转带来的最后一点视野边缘,投向御座之上。
我的目光没有半分羞怯、取悦或者对帝王恩威的敬畏。
那里面盛满的是十年间从未被允许流露出的东西——冰冷的、沉重的、带着无尽嘲弄和鄙夷的悲悯。
如同云端之上的神祇,俯视着脚下沉沦的可怜虫。
不是他萧珩在用权力玩着寻找替身的游戏。
是我柳如芙,在用这耗尽十年荣宠、此刻化为刀锋的舞姿,悲悯着这群活在他人影子里的众生。
嗡!御座之上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
像是萧珩猛地攥紧了御案一角发出的摩擦。
舞动在最高的绚烂中戛然而止。
我稳稳站定,气息微促,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恢复成一潭沉静的深水,无悲无喜。
大殿之内,彻底死寂。
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无数道惊骇又复杂的目光聚焦在殿心。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叫好,甚至连乐声也忘了收尾,带着一个惶惑的单音颤抖了一下,彻底沉寂下去。
这份死寂维持了难以言喻的漫长。
萧珩缓缓靠回御座深处,冕旒的玉珠遮挡了他所有表情,只剩一个在烛光阴影里更显深刻的冷冽轮廓。
他沉默着。
直到一个清冷得如同玉石碰撞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厌倦和随意,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赐酒。
9
萧珩的声音落下,如同冰锥刺破了凝结的空气。
短暂的死寂后,一名内侍立刻躬身趋前,托盘上放着一只精巧的赤金累丝酒盏。
酒液在烛光下晃动着琥珀色的暗光,漾出一圈不祥的光晕。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杯酒上,再迟钝的人也嗅出了其中的意味。
不是恩赏,是刑罚。
为这场僭越的、带着挑衅与悲悯的舞。
我站在殿心,金砖地面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宫鞋直钻脚心。
方才舞蹈带来的微热迅速退去,只余下刺骨的冰冷。
我看着那内侍一步步走近,端着那杯能燃尽一切、也能冻结一切的毒火。
张明玉脸上的痛楚和惊慌瞬间变成了混合着快意与恶毒的幸灾乐祸。
那些先前还带着怜悯或惊骇的目光,此刻也化作了无声的催促或旁观猎物的兴奋。
贤妃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她的脸色比纸还白。
陛下……
淑妃似乎想开口,声音却被萧珩眼角瞥来的一道厉光截断。
内侍已至面前,躬身将托盘举到我眼下,姿态恭敬,眼神却毫无温度:贵妃娘娘,请。
四周落针可闻,只闻自己血液缓慢流淌、仿佛即将冻结的声音。
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目光从酒杯抬起,再次投向御座之上。
冕旒的玉珠依旧遮挡着他的眼睛,只留下那线条冰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那唇曾给过我温柔许诺,也曾落下刻薄刺伤,此刻,它吝于再给我哪怕一个字眼的解释。
是厌倦了
还是触到了他那根关于沈清漪、决不容人亵渎的神经
心,反而彻底沉静下来。
所有的惊恐、不甘、屈辱,都在他漠然吐出那两个字时,被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绝望碾碎。原来十年恩宠,不过是水中泡影,风一吹,连点湿痕都不会留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盏边缘时——
且慢!
10
一声清朗冷冽的喝斥,如同金石碰撞,瞬间划破了大殿内凝固粘稠的气氛!
殿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
为首之人,身形颀长挺拔,身着亲王朝服,金冠玉带,面容英俊却带着边关淬炼出的冷硬风霜,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正是皇帝的胞弟、常年镇守北疆的铁帽子亲王——淮阳王萧湛!
他的出现太过突兀,以至于守卫殿门的侍卫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呼啦啦跪倒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我和那杯毒酒上,被强行拽向了殿门口。
萧珩的身体在御座上微微动了动,似乎也有一丝意外。
他偏过头,冕旒的玉珠轻轻晃了晃。
淮阳王
萧珩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你何时回的京
淮阳王萧湛大步流星步入殿中,无视两侧投来的惊疑目光,径直走到御座前不远,深揖一礼:
臣弟奉皇兄密旨,提前返京处理北疆军务机密事宜,方至京城,不及更衣便赶来赴宴,惊扰圣驾,望皇兄恕罪。
这番话滴水不漏,将擅自闯入的责任撇得干净,又把奉旨回京摆在了前面。
萧珩似乎皱了皱眉,终是挥了挥手:罢了。入席吧。
谢皇兄。
淮阳王起身,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落在了那名还端着酒杯僵立在我面前的内侍身上,他语调沉冷,带着沙场特有的杀气,
不过,臣弟刚进殿门,就听得皇兄要‘赐酒’。不知贵妃娘娘身犯何罪,竟要在如此宫宴之上,动用这等手段
气氛瞬间再度紧绷!
贤妃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死死攥着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汗。
萧珩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愠怒:淮阳王,内宫之事,不劳你过问!退下!
淮阳王竟寸步不让,反而朗声道:若牵涉皇兄圣誉、天家威严,臣弟身为宗室亲藩,责无旁贷!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大殿,贵妃娘娘的舞姿,臣弟在殿外已窥得一二。娘娘舞的是《芙蓉醉》,那是先皇后的绝艺!娘娘是在追思皇嫂还是...在提醒些什么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皇帝极力维持的表象!
放肆!
萧珩猛地一拍御案,巨大的声响震得殿宇嗡嗡作响,玉珠剧烈摇晃,萧湛!你胆敢妄议先皇后!
帝王的震怒如同实质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纷纷俯首。
唯有淮阳王,身姿依旧挺拔如枪,脸上毫无惧色。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顶点,淮阳王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11
他突然转身,不再看暴怒的皇帝,反而对着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沉声道:周嬷嬷!
一个身影应声而出,从淮阳王随行的亲卫后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妇,穿着最低等宫人的粗布衣裳,头发花白,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背脊佝偻,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异样的清醒和决绝。
她一出现,人群中瞬间响起几声惊诧的低呼——这是当年在元后身边伺候过的旧人周嬷嬷。
元后薨逝后,她便因伺候不力被贬至浣衣局,几乎已被遗忘。
周嬷嬷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中站定,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直直地钉在皇帝萧珩脸上。
她没有行礼。
她只是从怀中,用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颤抖而珍重地捧出了一件东西——
一支断裂的玉簪!
簪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断裂处切口锋利,显然是被人用大力生生拗断的。簪头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殷红如血的椭圆形宝石,在煌煌烛火下,那血色仿佛活物般流淌,散发着妖异而悲伤的光芒!
正是柳如芙之前收在妆匣最深处、不敢轻易示人的那半支血玉簪!另外半支,竟一直在这位老嬷嬷手中!
周嬷嬷那沙哑、苍老,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缓缓地、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响彻死寂的大殿:
陛下...还记得这支簪子吗
她的老眼死死盯着御座上的帝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泣血控诉:
这是...元后娘娘临终前一刻...紧紧攥在手里...直至断气都...不放开的...簪子啊!
12
轰——
仿佛有另一道更巨大、更无形的闷雷,在每一个人的脑中炸开!
周嬷嬷喘息着,浑浊的泪滑落布满褶皱的脸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疯狂的恨意和绝望:
元后娘娘她不是病死的!她是攥着这支您亲手摔断、戳破了娘娘她最后一点念想的簪子...流着泪...吐着血...心碎而死的啊!陛下——
她最后那一声陛下,凄厉如夜枭哀鸣,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太平,直刺人心!
满殿哗然!
皇帝赐簪皇帝摔簪皇帝亲手摧毁了妻子的最后念想
巨大的冲击下,无数目光惊惧、怀疑、探寻地投向了御座。
妖言惑众!来人!把这疯妇拖出去乱棍打死!
萧珩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和扭曲。
他脸上的愤怒已然无法掩饰,那是一种被戳穿最不堪秘密的狂怒和...惊惧。
几名侍卫闻声便要冲上。
谁敢!
淮阳王萧湛锵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横在身前,锋利的剑尖指向靠近的侍卫,一身杀伐之气凛然而出。
他眼神如冰,周嬷嬷乃侍奉皇嫂多年的老人,忠心耿耿!她今日所言若有一字虚假,本王自请削爵下狱!但若是真的...
他话锋一转,剑尖直指御座,皇兄!你敢不敢当着列祖列宗和满朝宗亲的面,开皇陵,验元后遗骨!让皇嫂亲自告诉我们,当年她断气时手里攥着的是什么!你赐她的那碗参汤里...又是什么!
开皇陵!验遗骨!
淮阳王掷地有声的六个字,如同滚沸的热油泼进了冰水。
这是对帝王无上权威最彻底的践踏和质疑。
更是将十年前那段讳莫如深的隐秘,彻底逼到了阳光下曝晒。
整个太和殿如同翻滚的油锅,炸开了锅!
宗室王爷们惊得站起,后宫妃嫔们掩口惊呼,朝臣们议论纷纷,各种惊疑不信震恐惧怕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萧珩的身体在御座上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冕旒的玉珠疯狂撞击着,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那双一直被玉珠遮挡的眼眸,此刻如同受伤的、暴怒的野兽,透过晃动的珠帘,射出噬人的寒光,死死地钉在淮阳王和跪在那里的周嬷嬷身上。
他嘴唇哆嗦着,却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13
在这片彻底失控的混乱中,我静静地站在风暴中心。
原来如此...
原来深藏在皇陵地下的,不仅有那位的尸骨,还有一段如此不堪的真相。
我...这个被挑选、被豢养了十年,被推出来跳这支沾满血泪腥气的《芙蓉醉》的影子...到底是要唤醒谁的亡魂
又是在揭开谁那早已流脓生疮、溃烂入骨的旧疤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裹挟着冰冷的悲凉和一种莫名的、近乎解脱的空茫,猛地吞噬了我。
戏,终于演到了掀开底牌的高潮。
满场的看客都入局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
伸向了我的鬓边。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支曾被他亲手簪上、曾让我以为是自己荣宠象征的九鸾衔珠金步摇——这是当年沈清漪最常戴的首饰之一。
指尖下是冰冷的金身,微凉的珍珠。
一种被冰封了十年的羞耻感和无法言说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我没有丝毫犹豫。
狠狠地向下一扯——
铮——!!!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如同金玉断裂、泣血哀鸣的裂响!
瞬间刺穿了整个太和殿所有的喧哗嘈杂!
那支价值连城、精美绝伦、仿佛象征着我十年虚假荣华的金步摇,被我毫不留情地狠狠掼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
镶嵌的珍珠瞬间碎裂迸射开来,滚落四处。
精工镂刻的金丝鸾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扭曲变形,翅膀折断,鸟喙歪斜,几乎成了一团废铜烂金。
躺在那冰冷的地面上,映着头顶明亮的烛火,反射出刺眼又悲哀的光芒。
整座大殿,如同被瞬间冻结。
所有的喧哗,所有的私语,所有的惊惶,都在那裂响和我这决绝的动作中彻底凝固。
我微微昂起了头。
颈项的线条绷得笔直而决绝。
深吸了一口气,将翻腾了整整十年的绝望、委屈、不甘、愤怒...全部压回最幽深的角落。
14
陛下,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大。
没有悲戚,没有控诉,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却冷得仿佛冻结了空气,
既然淮阳王爷...已经把刀递到臣妾手中了。
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臣妾...
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加重,带着玉石俱焚的冰冷决心,
便斗胆,恳请陛下...大开皇陵吧!
目光环视全场,最终落回那僵硬的玄色身影上。
让臣妾...
我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也让这满宫的...姐妹们......
视线扫过那些同样挂着相似眉眼、匍匐于原版阴影下的女子,带着穿透灵魂的悲悯和嘲讽,最终定格在萧珩身上。
都好好‘瞻仰’一下...那位真正的、高高在上、不容亵渎、也...永不消逝的沈清漪皇后......
顿了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锋利,如同泣血的指控:
看看陛下...您,究竟把她...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这句大开皇陵,如同投向滚烫油锅的冰冷水滴,轰然引爆了一切。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王公,眼中最初的惊骇已化为滔天怒海般的失望与痛心,他们的眼神刺在萧珩身上,已是刀刀见血。
淮阳王萧湛手握血证,携人证,以正皇陵,安社稷,雪元后沉冤为名,步步紧逼,声震屋瓦.
朝臣席上更是暗流汹涌,有人战战兢兢地嚷着祖制不可违、龙体为重,声音却被更多以天家事即是天下事、尊宗法以正视听为名支持淮阳王的声音淹没。
整个太和殿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震耳欲聋的争执几乎要掀翻金碧辉煌的殿顶.
柳——如——芙!
御座之上,萧珩终于嘶吼出声,带着毒蛇吐信般的怨毒,死死地瞪着我。
冕旒珠帘猛烈摇晃,他那张英俊的脸在阴影下扭曲得如同厉鬼.
他眼中喷涌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惊惧
你...好!好大的胆子!
他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棱。
胆子
迎着他欲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目光,我甚至扯出一个近乎轻蔑的冰冷笑容,声音清晰得让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进木头里。
臣妾胆子是陛下亲赐的,若非陛下这十年如一日地将臣妾...当作那位的影子精心描画,臣妾哪里知道,原来自诩情深似海的背后,是这般见不得人的龌龊。
我故意将情深二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向他最痛的那根神经:
您若真如传言般情深义重,问心无愧,打开皇陵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又有何妨也好让天下人瞧瞧!您对元后娘娘...究竟是情深几许
还是恨入骨髓!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
这场失控的混乱,整整持续了一夜。
紫宸宫如同一个巨大的风暴中心,嘶吼、咆哮、斥责、哀求、僵持……最终,在几位铁帽子老亲王和宗人府宗令面色铁青的共同施压之下。
萧珩脸色灰败如死人,被迫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带着血腥味的字:
准...准淮阳王所奏...三、三日后...开...开陵...告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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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飘忽如同游丝,耗尽了所有力气。
15
接下来的三日,整个帝宫笼罩在一片窒息的黑云之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紫宸宫成了绝对的禁地,像一头随时会爆裂的凶兽,被皇帝最精锐、最心腹的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铁桶一般,宫人连呼吸都放到了最低处,步履无声。
贤妃宫也被严密监视起来,所有的信件传递都变得如同登天。
只有风,似乎带走了贤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染血的指甲刻在一方帕角上的几个字——血玉簪...周嬷嬷...,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借着倒夜香的通道送了出去。
这成了黑暗里唯一的火星。
而我,缀锦宫。
一道冰冷的圣旨将我彻底幽禁。
沉重的宫门紧紧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声。
殿内光线昏暗,只余下一豆残烛在寒风中摇曳。曾经的华美布置,此刻只显得荒凉刺骨。
只有他派来的、穿着森冷黑甲的御林军铁卫,像一尊尊没有生气的石雕,沉默地伫立在殿门外、回廊下、甚至是庭院深处。
他们的脚步声沉重,刀鞘与盔甲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我坐在窗边冰冷的地上。
那半枚断裂的血玉簪就在手边。
冰冷的玉身散发着寒意,指尖抚过断裂的尖锐处,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沈清漪死前那滔天的怨念与绝望。
窗外有枯叶打着旋儿飘落,砸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如同心跳停止的声音。
三日,短得如同弹指一挥。
开陵之日到了。
天色阴霾得如同泼墨,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仿佛苍穹都要塌陷下来。
空气冷得刺骨,带着潮湿的泥土和腐朽的气息。
巍峨的皇陵主陵墓室前,蟠龙石雕的墓门如同一张冰冷噬人的巨口。
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宗室亲贵、内阁重臣、后宫有头有脸的高位妃嫔——连撑着拐杖、脚踝犹肿、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的张明玉也在其中,悉数到场。
他们穿着素色的祭服,神情肃穆,眼底却闪烁着不安、探究甚至隐隐的恐惧。
唯有淮阳王萧湛,一身玄青亲王常服,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山,眼神锐利如鹰,立在最前方,如同定海神针。
我穿着一身素白麻布衣裳,没有簪环,不施脂粉,跟在淮阳王身侧,安静得像一个早已没有灵魂的空壳。
心,在胸腔里如同一潭死水。
墓室深处,那扇巨大的、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蟠龙石墓门,在沉重绞盘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里,被缓缓拉开——
16
一股混杂着陈年香料、冰冷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如同沉睡千年巨兽的吐息,猛地扑面而来。
令人作呕的森森寒意瞬间钻透了厚重的素衣,直刺骨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脸色煞白。
连空气都似乎被这浓重的阴冷冻住了。
火把的光芒摇曳着被吞入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投入幽冥的灯笼。
内侍们举着火把,硬着头皮鱼贯而入。
噗噗几声,壁上暗藏的长明灯芯被点燃,昏暗的光线渐渐晕开,勉强照亮了墓室内部——
巨大的金丝楠木椁椁静静躺在中央。
但当火光完全照亮它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坚硬的、号称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外椁表面,遍布着无数道深深的、扭曲的、粗粝的抓痕!一道叠着一道,从内向外,贯穿了厚厚的椁木。
木质翻卷崩裂,指痕深刻清晰得如同刀刻。
我的心猛地一沉,沉入了不见底的冰窟窿。
在淮阳王亲自点头的示意下,几名身体强健的内侍,合力撬开了那沉重得如同山岳般的层层棺椁。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最后一层棺盖被艰难移开——
十年了。
元后沈清漪的遗骸,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浑浊的光线和生者的视线之下。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凝滞。
华丽得刺目的凤纹朝服依旧包裹着那具已经半干枯的纤细骨架。
她的面部已经变成了骷髅,空洞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对着穹顶。
然而——
最令人毛骨悚然、呼吸瞬间停滞的是她右手的姿态!
那只白骨嶙峋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和僵硬的姿态,死死地、紧紧地攥着。
不是放在小腹,也不是平放身侧,而是扭曲僵硬地扣在了...
胸骨正中央,心脏的位置!
而在那白骨指节紧扣的地方,在华丽朝服的覆盖下,赫然斜插着一支锋利的、闪烁着乌沉沉寒光的东西——正是断裂后的半支血玉簪。
那锋利的断口,带着令人心惊的力度,深深地、狠戾地刺入了那已经干枯皮肉下的胸骨之中。几乎将肋骨洞穿!
17
啊啊——!!!
几个胆小的妃嫔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恐怖和冲击,发出凄厉恐惧的尖叫声。
场面几近崩溃。
肃静!
淮阳王萧湛一声厉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镇住了场面.
他亲自带人上前。
那位面色沉肃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带着无上的敬畏,避过元后那紧攥的手骨,极其谨慎地取下了那半支深深刺入胸骨的血玉簪。
断裂的簪身放在绢布上。
淮阳王示意,周嬷嬷哆嗦着手,抖出了她珍藏的另一段簪头。
两块冰冷染血的玉石严丝合缝地接合在一起
——就是一支完整的、象征着恩宠与背叛的血玉簪。
接着,那仵作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查验起遗骸。
他检查干枯的头骨内部,小心翼翼地探查喉部,手指一寸寸滑过颈椎,躯干...
时间在死寂和令人窒息的沉重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墓室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倒计时的心脏跳动。
终于,那仵作直起身,深吸一口气,面向全场死寂无声的人群,他的声音沉重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
回禀淮阳王殿下、诸位宗亲大人。遗骨示证如下:喉骨有明显灼烧遗留之白色结晶体,符合强毒剧烈侵蚀迹象;肋骨第五根陈旧性骨折,断口锐利平整,明显为利器自外向内刺入所致,深及胸腔内腑!致命伤源即为这支刺入胸骨之物,极可能为断簪!
轰——!!!
即便早有准备,但当专业的宣判落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剧毒入喉!利器刺胸!指骨紧扣至骨缝的断簪!
每一份证据,都在众人脑中残酷地描摹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画卷——
元后在遭受剧烈毒药侵蚀、痛苦万分的弥留之际,被那个她曾深爱的丈夫,用象征彼此情深的簪子残忍刺入心脏。
然后在巨大的痛苦和无边绝望中,挣扎至死。
临死前,她唯一能发泄怨恨的方式,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坚硬的椁木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抓痕。
陛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亲王猛地扑跪在萧珩面前,老泪纵横,元后娘娘究竟何辜陛下您...您怎能下得去手啊——
18
这一跪一哭,点燃了所有人积压的悲愤.
哭嚎、质问、难以置信的悲叹,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墓室!
我看着那具华服枯骨,那支直刺心房的断簪。
原来,深宫之中,挣扎在泥潭中的不止是影子,那高居云端的人,也被他亲手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射向那个僵立在棺椁边的、被众人哭嚎淹没的背影。
萧珩的身体在巨大的声浪中猛烈摇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他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趔趄着撞到了冰冷的楠木棺椁上。
清漪...
他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嘶号,不...不...不是...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
他神经质地伸出手,像是要去触摸棺中人干枯的脸颊。
就在他身体前倾,手掌无意识地按到棺内壁一处略为松动的楠木隔板时——
咔哒!
一声轻响——
那薄薄的隔板竟被按得向后弹开,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隐秘的、嵌入棺壁的狭小暗格。
暗格里没有稀世珍宝,只有一卷小小的、明黄缎带系着的画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诡异的寂静。
淮阳王反应极快,一把抽出画轴,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解开缎带,唰地一声将画卷彻底展开。
明亮的火光骤然洒满画卷。
画上不是沈清漪。
画上是一个穿着嫩绿色选秀宫装、梳着少女垂鬟分肖髻的少女。
她婷婷立于一棵盛开的桃树下,微微侧着脸,笑容羞涩纯真,眼中盛满了对未知命运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光华。
那眉眼,那神态——分明是十年前,那个刚刚入宫、初封才人的——

鬓边一朵小小的桃花,娇艳欲滴。
萧珩也看到了。
他脸上残余的痛苦、扭曲和绝望瞬间冻住,瞳孔骤然放大,脸色惨白如白纸。
他看看画中少女羞涩含笑的眉眼,又猛地扭头看向不远处一身素衣、泪痕未干却眼神冰冷的我。
那眼神,不再是替身的温顺,而是彻底看穿一切、冰冷如刀的审判。
巨大的反噬让他浑身剧震!
哈哈哈...
他突然爆发出狂笑。
那笑声癫狂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一边狂笑,一边用手狠狠捶打坚硬的棺材板。
画!画像!清漪...你...你瞧瞧...芙儿...芙儿...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他指着画,又指向我,再指向棺椁里的枯骨,彻底疯癫。
你死了,你恨我!所以你把她送来报仇的对不对
芙儿...我的芙儿...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为什么,她在地下都不安生,都要把你画成这样盯着我!
狂笑声戛然而止,转为一声凄厉绝望的长嚎——
他扑在棺材上,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玄色龙袍,仿佛要剥下这身罪恶的皮囊!
我毁了她,我杀了我最爱的女人!
我用整个后宫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可最像她的那个...
他再次狂笑起来,血红的泪混着口水滴落,
...她眼里的光叫我亲手掐灭了,她恨我,芙儿也恨我!
他猛地转向我的方向,眼神涣散而卑微,声音哀求得近乎凄惨,芙儿...芙儿你看看...你看我画得多好
像不像你刚来的时候你看看啊...别那样看我...芙儿...我的芙儿啊...
一代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疯了。
至于是真疯还是假疯,又是为什么而疯
谁会在意呢。
19
山风呜咽,穿过皇陵,卷起衰败的落叶。
悲痛的哭泣、压抑的私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我静静地站着,风卷起我素青的裙角。
看着那个涕泪横流、捶胸顿足的男人,看着他被内侍半拖半扶地架离,背影消失在荒草深处。
收回目光,落在一旁肃立的淮阳王。
我伸出手,因静养月余已略显圆润的指腹,拂过碑石上深刻冰冷的字痕——沈清漪之位。
指尖在那深深的沈字凹痕处停留。
接着是清漪,那本该是如水的名字,如今却刻在冰冷的石头上。
一抹极淡、极冷、仿佛从深潭寒冰中透出的笑意,无声地在我的唇边绽开,未起涟漪,却冰封了所有情绪。
娘娘,
我对着坚硬的石碑,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您瞧见了活着...都成了笑柄。
垂下手,最后瞥了一眼那沉默的石碑。
风吹动我未梳髻的额发。
那双曾经盛满模仿、渴望、宠爱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眸里,映着的是深秋荒凉的皇陵和无尽的苍穹。
我不再看任何人,任何物。
元后惨死,皇帝疯癫,似乎都需要一个承担因果的影子。
我提出去皇陵,为元后奉香守灵,余生忏悔。
忏悔
我该忏悔什么
忏悔做了十年的影子
还是忏悔...不该撕开那层华丽的画皮
已经没有人来深究这一切了。
20
皇陵的风,一日冷过一日。
我在这座小小的守陵精舍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清泉寺的青灯古卷,渐渐覆盖了皇宫深处的靡靡之音。
偶尔,会有附近村落的孩子误入陵园边界,天真好奇的声音会短暂打破这里的死寂。
关于朝局的消息,如同穿过高墙缝隙的风,带着零星寒意刮进来。
淮阳王萧湛,真正成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王朝的顶梁柱。
他雷厉风行。
元后沈清漪被以远超所有先例的尊崇礼制重新下葬,那只噬主的血玉簪被郑重放入她手中。
皇帝萧珩的失心疯被坐实,囚禁西苑,再无波澜。
李才人被处以极刑,牵连其家族,曾经的影子选秀制度被彻底废除。
朝中暗流涌动的不安分势力,被他或铁腕镇压,或明升暗降,手段凌厉得近乎冷酷。
短短数月,朝纲肃清,边境安宁。
人人都说他变了。
那个曾经带着几分意气、或许还有些许隐忍的藩王,在处理完沈清漪身后事、彻底掌控朝局后,越发变得深沉莫测。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却也更加冰冷,如同北地终年不化的寒冰覆盖了曾经可能有的火焰。威严日盛,却也更难亲近。
秋深时,一个消息被送陵的老太监低声提起:
淮阳王摄政王殿下巡视江南河工完毕,回程时竟绕路前往扬州。
扬州。
我的心微微一动。那是元后沈清漪的家乡。
据说,他并未惊动地方,只带了数名随从。
他在扬州城外一处不知名的小山丘上停留了一日。
那山丘据说能远眺沈家旧宅的方向。
有人说他只是沉默地站了很久,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也有人说,看见他下山时,在路边随手采摘了一捧极其普通、甚至是有些枯败的野菊回到行辕后,有侍从见他独自在灯下坐了一夜,对着一捧野菊出神,直到烛泪流尽。
没人敢问那是什么花。
或许,那是儿时在沈家宅院外,那片他们曾一起放纸鸢的山坡上盛开的同一种野花
又或者,只是这深秋时节,他随手所能摘到的、最接近她生命底色的一点平凡而已
老太监絮叨着走了,留下陵园一如既往的沉寂。
萧珩抱着那团破金片子的疯癫背影早已模糊。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
我添了新烛,铺开一卷经文。
墨香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散开。
脑海中浮现起萧湛最后映照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挺直的脊背,凌厉的眉眼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阿漪妹妹的清冷孤霜。
他手握无上权柄,生杀予夺,如同翱翔于权力苍穹的雄鹰,将这片因他兄长而千疮百孔的山河重新纳入掌控。
他以她的名义,清洗了污秽。
可这巍峨的权柄,终究再换不回当年扬州城外山丘上那个无忧无虑、笑容明媚的少女。
他燃尽了自己心中仅剩的温热,铸就了一道隔绝所有纷扰的寒冰壁垒,只为守护一个早已魂归星海的幻影。
他将那捧枯萎的野菊深藏心底,连同那个永远停驻在旧时光里、名唤阿漪的魂,成了他在这冰冷王座上唯一的、也是永恒的……孤冢。
烛火摇曳,将经文上的字映得有些模糊。
我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尖落在泛黄的纸上,凝神写下第一个字。
守陵的岁月还长,而这尘世的风霜变幻,于我,已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