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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女人们之一
清晨,女人们知道了任可欣昨夜独自送葬了两个男人,她们又是惊又是悲,对任可欣极为敬佩。女人们又哭了一场,分成两群,各自哭各自的男人。她们开始吃东西。
杨晓娜翻开黄凯明的那只背包,找到不多的饼干,她们四个人每人吃到几片,没觉得饱,倒更感到饿。她们听到青龙洞的三个女人也在吃东西,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不知道吃的什么。
任可欣招呼道:立夏。
谷立夏答道:任老师,什么事
任可欣说:立夏,我们一块来做早饭吧。
谷立夏说:没法做早饭呀,任老师,没有火。
任可欣惊讶地问:什么,没有火她想起来黄凯明说过的。
谷立夏告诉任可欣,她们很早就没有打火机生火了,全靠董子强用手搓木头生火,生火很费劲,很难,碰到天气不好柴草湿,或是董子强心情不好不耐烦的日子,都生不着火。董子强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已经四五天没生火了,她们这四五天里一直吃生红薯,吃得胃里难受极了。
任可欣连忙吩咐杨晓娜在黄凯明的那只背包里找打火机。杨晓娜把背包翻了个遍,还检查了各个夹层,没有找到打火机。任可欣说看看有没有大盒子,她记得黄凯明说过要带一整盒的打火机。杨晓娜在背包里找到了一个方盒,拆开来是小瓶香水,那是昨天早晨黄凯明匆忙中放错的。
本来高兴的谷立夏重又失望,杨晓娜她们知道了没法生火烧饭也都感到紧张。鞠美美和鞠丽丽哭了起来,姐妹俩的反应似乎过度,只是别人不知道她们是因为听说包里的香水,知道那是黄凯明带给她们的,这让她们想起黄凯明的好,于是哭了。
唯有任可欣没有慌张。
立夏,任可欣说:你带我到灶边看看。
谷立夏惊喜地问:任老师,你也会用木头生火
我试试看。任可欣说。
任可欣是会钻木取火的。喜爱野营的人许多都会钻木取火,虽然他们实际上用不着钻木取火,有非常方便的打火机可以取火,但他们出于对古朴生活的兴趣而学习掌握了这种古老的技能。
任可欣循声走到谷立夏身边,谷立夏拉着任可欣的手把她带到灶边。
任可欣仔细地摸索了灶的形状、锅的大小、柴草位置、水桶位置以及其他炊具位置,然后又摸索董子强钻木取火的工具体会他的取火方式。任可欣发现,董子强不大懂得钻木取火的技巧,他不知道用来钻木的木棍应该硬一些,垫在下面的砧木应该软一些,而是正好相反;尤其是董子强所采用的显然是最笨拙的取火办法,即用双手手掌搓木棍钻砧木,那样的取火方式又费劲又低效,即便是成年男子也会感到困难。
任可欣心里有数了。任可欣在锅里倒上水,吩咐谷立夏去淘米洗菜,谷立夏带上米和菜,叫上鞠美美和鞠丽丽一块去了河边。
任可欣摘下头上束发的绳子,用绳子和一根较软的木棍做成一张弓状工具,缠在钻木的木棍上,钻木的木棍插在砧木上的洞眼中,然后一手扶住钻木的木棍,一手来回拉动弓状工具,这样钻木取火的方式省劲高效。而且怎样制作更便燃烧的盛放热炭的草窝,怎样吹旺草窝火苗,都是有技巧的,任可欣对这些都知道。
当谷立夏和鞠美美、鞠丽丽拎着洗好的东西回到洞口时,任可欣已经生好了火,正烧着水。杨晓娜、叶丹丹和吴红花围在一边,像能看见似地观看。闻到柴草烟味时,谷立夏惊喜地笑了,鞠美美和鞠丽丽更是开心惊叫。女人们都很高兴,谷立夏和鞠美美、鞠丽丽已经四五天没吃热饭了,而任可欣她们也吃了三四天的干粮了。
女人们把洗好的米菜倒下锅,谷立夏接手烧饭。饭是菠萝饭,除了米,还有红薯、西红柿、青菜。叶丹丹问有没有小鱼,谷立夏说没有,捕鱼的草篓子破了一个洞,没有捕到鱼。吴红花说过两天她来编鱼篓,用竹篾编。
吃饭的时候女人们更是高兴,她们对任可欣会钻木取火称赞不停,她们问这问那,让任可欣讲了不少她以前野营的故事。杨晓娜感慨地说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菠萝饭了,虽然没有肉和鱼,但是好香好香啊,比她以前吃过的什么饭都香!鞠美美说她早上还担心这辈子怕是吃不着热饭了,不知道光吃生的东西能不能活下去,鞠丽丽说肯定活不下去的。这顿饭她们吃得有说有笑,非常开心,好像忘记了她们之间是有仇的一样。
最感欣慰的是任可欣。任可欣非常欣慰,因为她掌握的钻木取火的技术,解决了她们当前困局和今后生活的关键问题。在昨天晚上的彻夜思考中,任可欣曾思考过一个严峻问题:如果青龙洞的女人们因为男人之死而与她们为敌,或者即便不发生什么过激的事情仅仅是与她们不合作,对她们不理不睬,不管不顾,那么情形会怎样呢任可欣想情形会非常糟糕。她们初来乍到,周围环境不熟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因而青龙洞的女人们没有她们的合作并不要紧,但是她们如果没有青龙洞女人们的合作则非常麻烦,她们的生活将会遇到极大的困难,势必威胁到她们的生存。任可欣忧心忡忡地反复思量,怎样才能打消青龙洞女人们对她们的敌意,愿意和她们合作,使她们度过最初的最困难的日子呢在昨夜的思考中,任可欣没有想出好的办法。然而不曾想到,突然冒出来的做饭生火问题,使事情发生了有利于她们的重大转机。如此一来,不会钻木取火的青龙洞的女人们就不能不收敛敌意,就不能不与她们合作,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关系到青龙洞女人们的生存。这让任可欣倍感欣慰。
任可欣明白,自己不能不记取的一个重要教训,就是必须对别人可能的恶念提高警惕并有所防范,就像俗话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任可欣想,她不知道谷立夏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究竟是怎样性情的人,不知道她们心地善良或是不善。虽然黄凯明曾经说过谷立夏是个心地善良的农家姑娘,但任可欣不知道那是不是黄凯明的误判,就像他对董子强的判断显然是误判一样,任可欣必须获得她自己的判断。任可欣想,要提防谷立夏她们,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对钻木取火的技术保密,不向她们传授这项技术,让谷立夏她们只有依靠我们才能生存下去,就像我们目前只有依靠她们才能生存下去一样。只有当她确信谷立夏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当她们完全熟悉了周围环境可以不依赖谷立夏她们也能生存下去的时候,她才可以无保留地教会青龙洞的女人们钻木取火。任可欣想,从这两天的情况来看,谷立夏似乎确实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农村女孩,而鞠美美和鞠丽丽毕竟只有22岁,按说坏也坏不到哪去的。任可欣想,虽然要提防谷立夏她们,但最好的情形是大家融合成为一个真正友好的群体,彼此真诚相待,相互关爱,亲密无间。任可欣想,那样的情形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是必须争取的方向。
在谷立夏她们外出不在洞里的时候,任可欣和杨晓娜、叶丹丹、吴红花进行了一次重要谈话。任可欣对大家说,目前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是要搞好和谷立夏她们的关系,黄凯明的死是董子强干的,谷立夏她们没有责任,鞠美美和鞠丽丽是在被董子强蒙骗的情况下当了帮凶的,是可以原谅的,她们毕竟年龄还小。我们和她们今后将长期一起生活,我们应该和她们建立起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二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尽快熟悉周围环境,叶丹丹和吴红花身子重了不便走远,但对洞内和洞周边的情况要尽快熟悉。我和杨晓娜要尽量多地和谷立夏她们一起外出,熟悉哪里是稻田,哪里是菜地。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要做到对这里的情况在脑子里清清楚楚,哪里生长什么,哪里有沟有坎,哪里有绊脚的石头,都要一清二楚。任可欣还根据当下的情形说了一些具体的生活技术,比如走路时不能一步超过一步地走,应当走稳了一步后跟上一步,再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再跟上一步,这样走虽然慢,但这里石头多,这样走可以防止被石头绊倒摔跟头。比如野地用厕后无水可用,揩拭时不应该按照习惯从后向前,而应该从前向后。等等。任可欣还叫上杨晓娜来到灶前,手把手地教授杨晓娜钻木取火的技术。当杨晓娜学会后,任可欣嘱咐杨晓娜这项技术暂时不要传授谷立夏她们,并说了她的考虑,杨晓娜十分赞同。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群女人的相处是融洽的,她们一块去摘稻谷,一块去摘菜,一块去摘水果,一块去拾柴,一块用石板和石块磨稻米,虽然彼此间话还不多,但没有发生过冲突。
吴红花和谷立夏两个人的友谊发展得最快,这两个农村出身的姑娘一见如故,孕期也相差无几,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凑在一块干活,低声地不知说些什么,不时地发出咯咯笑声。
吴红花和谷立夏虽然身子都很重了,行走不便,但她俩坚持要做一次远行,要去几里路外的竹林砍一些竹子回来,做鱼篓,做淘米洗菜的竹篮。几里路对正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盲眼的怀孕女人来说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而且竹林的距离大大超出了绳索引路的范围,这样做有些风险。由于吴红花和谷立夏的坚持,而且做这些东西也确有必要,于是女人们认真研究制定了行动方案。行动的那天,除了身体最不方便的叶丹丹之外,所有女人全体出动。她们在谷立夏的带领下,摸着绳子向前走去,在绳子的终结处,鞠丽丽站住,作为回来时的第一个定位呼喊点,又走了一段路,任可欣站住,作为第二个定位呼喊点,谷立夏她们继续向前走。谷立夏的主要任务是带路,吴红花的主要任务是挑选适用的竹子,杨晓娜和鞠美美的任务是砍竹子和把竹子扛回来。女人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完成了行动计划,把竹子带回了青龙洞。
接连几天,吴红花都忙着剖竹子、削竹篾,洞里洞外飘荡着新竹剖开的清芬味道。
叶丹丹的身体情况是任可欣她们担心的事情。叶丹丹已经快到分娩期了,她身体本来就弱,从城市迁来的路上有些受累,再加上黄凯明的死对她的精神刺激极大,因而自到青龙洞以来她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好。
这天,几个女人去采稻穗,下坡没走多远,就听见留在洞里照顾叶丹丹的杨晓娜大声喊叫任可欣,喊的声音很急。谷立夏叫任可欣快回去看看。
任可欣还没进洞就急忙问:丹丹怎么了
杨晓娜着急地说:丹丹在发烧,叫都叫不醒。
任可欣走到近前蹲下,摸了叶丹丹,叶丹丹浑身发烫。她轻声呼唤叶丹丹,叶丹丹果然没有反应。她知道叶丹丹患了重感冒,病得不轻。
任可欣对杨晓娜说:你去烧水,我们一会儿给丹丹服药。
杨晓娜起身去烧水。
任可欣摸到那只装满药品的大背包,拉开背包拉链找药,她突然一声惊叫:哎呀!
怎么了,可欣姐杨晓娜在那边问道。
任可欣顾不上回答,她慌慌张张地在背包里抓药,抓了这盒放下抓那盒,抓了那盒放下又再抓一盒,她胡乱抓着,完全没谱了。
那边杨晓娜又问:可欣姐,出什么事了
任可欣急得满头是汗,沮丧地说:糟了!我们没法分辨这些药!
她们确实是糟了。以前要吃什么药,是由黄凯明查看后拆开给病者服的。也有几种常用的药平常放在窗台上,根据放置的位置她们心中有数。但是现在不行了,挤放在背包里的整盒整盒的药品,任可欣根本无法区分。杨晓娜也过来了,两个人一块尝试分辨药品。她们拆开一盒盒药盒,摸索药片的大小,舔试药片的味道,试图根据回忆分辨出什么药是什么药,但是不行,她们分辨不出来。杨晓娜说要不把这些药都给丹丹吃两片,其中总归有治感冒的药任可欣说那怎么行,那会药物中毒的,搞不好更糟,再说丹丹肚里怀着宝宝,那样对宝宝的伤害太大。杨晓娜急得快要哭了,问那怎么办呢。任可欣说你还是快去烧水,让丹丹多喝一些开水总是好的,我再想想办法。杨晓娜又连忙过去烧水。
任可欣端正坐好,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想,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再试试分辨药品也许会好一些。不一会儿,任可欣又开始分辨药品,摸药片大小,舔药片味道,在回忆中寻求线索。许久之后,任可欣痛苦地明白她的尝试不可能有结果,这些药都是西药,不像中成药那样有不同的味道,这些药片的味道几乎一样,完全无法分辨。任可欣心痛地想到,她们那么珍视的这一背包的药物,现在除了其中几样外用药物药品可以辨别之外,竟然因为她们看不见文字说明而无法辨识、无法使用,事实上成了一堆废物,这太可惜了,不,是太可怕了!
任可欣知道黄凯明之死是会给她们今后生活带来麻烦的,但她绝没有想到麻烦这么早就来了,而且是这么大的麻烦,是这样无法解决的麻烦,是威胁生命的麻烦!如果没有药,或者像现在这样有药也无法使用,那么叶丹丹和她肚里的宝宝就可能活不下去,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生病,生大病,因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活不下去!想到这里,任可欣悲从中来,她气愤地内心责备黄凯明和董子强,责备这两个没有责任感的自私男人。
杨晓娜烧好开水,端了一碗过来。
杨晓娜问:可欣姐,找到感冒药了吗
任可欣说:来,我们先给丹丹喂水。
任可欣扶起叶丹丹,杨晓娜吹凉了水,缓缓给叶丹丹喂水。叶丹丹身上热度很高,这让任可欣和杨晓娜很是心疼。叶丹丹神志不清地呓语着,喝了些水。
杨晓娜问任可欣:还是分不出感冒药
嗯。
那怎么办
看来有麻烦了。
丹丹会出事吗
轻点声。
可欣姐,杨晓娜几乎哭了,哀求着说: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任可欣感到鼻子发酸想哭,她没说什么,她不知道说什么。看任可欣不说话,杨晓娜更加感到事情不好,抽泣起来。杨晓娜去灶旁,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为叶丹丹擦洗身体,好让叶丹丹舒服一些。任可欣默默地坐在一边,苦苦地想来想去,仍然一筹莫展。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任可欣的心头,她为之一振,兴奋地想到,也许还有办法,也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
谷立夏、吴红花和鞠美美、鞠丽丽回来了。
吴红花一进洞就大声问:任老师、晓娜姐,是不是丹丹病得厉害
杨晓娜带着哭腔答道:发高烧,叫都叫不醒了。
任可欣站起来,招呼道:立夏。
谷立夏答道:任老师,怎么
任可欣对谷立夏说:立夏,丹丹重感冒病得很重。我知道你们刚回来,很累,你身子又重,但是丹丹已经病了一天了,已经昏迷。丹丹不能再耽搁了,麻烦你帮忙采些治感冒的草药好吗我陪你一块去。
谷立夏说:好。河边西面就有一块地方有穿心莲,不远,我们现在去。
任可欣拿上一只空背包,和谷立夏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后,任可欣和谷立夏回来了,任可欣背着满满一背包洗干净的新鲜穿心莲。
杨晓娜连忙生火熬药,药好后给叶丹丹喂服。
当晚叶丹丹开始退烧,两天后叶丹丹痊愈了。叶丹丹一再向谷立夏道谢,任可欣她们一再向谷立夏道谢,谷立夏总是害羞地说不用谢不用谢。
事后的一天杨晓娜和任可欣在山后拾柴时,杨晓娜说:可欣姐呀,有一件事我一直很纳闷,一直想问你。
任可欣问:什么事
杨晓娜说:那天你是怎么知道谷立夏懂得草药治病的
任可欣笑了,说:猜想的呗。
杨晓娜又问:你是怎么猜想到的
任可欣说:我是这样猜想的:我们会生病,青龙洞的人同样也会生病的;我们以前生病服用西药,青龙洞的人生病了没有西药又是怎么办的呢于是我想到了青龙洞的人里面应该有谁懂得草药治病。那么谁懂呢我想鞠美美、鞠丽丽是城市长大的丫头,肯定不懂,只有两个人可能懂得草药治病,那就是董子强和谷立夏。
杨晓娜说:那为什么不是董子强呢
任可欣说:我仔细想了,不可能是董子强。这个能草药治病的人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才行,一是懂得草药治病的知识,二是知道这一带哪里长着哪些草药。董子强虽然由于喜欢户外活动可能懂得一些草药治病的知识,但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带哪里有哪种草药。只有当地姑娘谷立夏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所以我想到了谷立夏懂得草药治病。
杨晓娜敬佩地说:可欣姐,你真行!
任可欣谦逊地笑了,说:只要多动脑筋想想,谁都行的。
她们说起谷立夏,都很感激谷立夏,都说幸亏她,否则叶丹丹这次可能麻烦大了。杨晓娜说谷立夏会草药治病真是我们大家的福分。任可欣说这比我们能够分辨出那些药片还要好,药片终归会吃完的,吃不完也会过期失效的,草药年年生长,永远也用不完。任可欣说通过这段时间来看,谷立夏的确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们用不着再猜疑防范她了,应该像亲姐妹一样和她赤诚相待,好好过好今后的日子。杨晓娜问那你要不要教她钻木取火呢任可欣说那当然,她几次想跟我学,我都找个缘由岔开了,现在想想很内疚。杨晓娜说谷立夏确实不错,我也很喜欢她,但我不喜欢鞠美美和鞠丽丽。任可欣说她们姐妹年龄还小,不大懂事,但要说坏也不能算坏,对别人不会有大的伤害。杨晓娜说听吴红花说,谷立夏也不喜欢那对小狐狸精。任可欣问为什么。杨晓娜说吴红花说谷立夏说的,她们嫌弃谷立夏是农村姑娘,平常对她爱理不理的,而且懒,不爱干活,不拎水,不做饭,光是喜欢和董子强睡觉,两个人一块和董子强睡,还叫得像猫似的。任可欣听了笑,杨晓娜却越说越有气。杨晓娜说谷立夏还说,她们姐妹俩两个好像自以为她们是村支书家的女儿似的。杨晓娜问任可欣,自以为像村支书家的女儿似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任可欣笑了,解释说,那意思相当于城市人说骄傲的女孩子自以为是国王家的公主似的。杨晓娜呸了一声。任可欣说可是平时感觉谷立夏对她们姐妹俩还是不错的呀。杨晓娜说吴红花跟我说这话时我也感到意外。任可欣说看来这是谷立夏对吴红花说的体己话,抱怨她过去受的委屈,不过她委屈归委屈,抱怨归抱怨,对她们姐妹俩仍然还是不错,这也说明谷立夏这个人心地善良。杨晓娜说是的是的,谷立夏确实人很好。任可欣说你对鞠美美、鞠丽丽不要太计较,她们毕竟还小,比丹丹还小,我们当姐姐的,今后多多开导教育她们就是了。杨晓娜说那要看她们能不能教育好了,尤其是那个鞠丽丽,我怎么看都看不惯。
吴红花用竹篾编了四只鱼篓子,鱼篓子的形状像法式长面包棍,洞眼排列整齐,篓口有竹篾倒刺,顺水游进篓子里的鱼进来就出不去了。到底是跟当篾匠的爷爷学过,吴红花编的鱼篓很有专业水平。
放鱼篓子的上午,女人们全体出动。吴红花在清溪河浅水处安放好鱼篓后,她们站在河边等待,叽叽喳喳说话,吴红花着急地压低着声音叫大家不要说话,说不要惊了鱼,鱼惊了就不来了。大家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又开始说话了,特别是叶丹丹、鞠美美和鞠丽丽,不时地低声询问吴红花快了吧、好了吧、鱼来了吧,让吴红花又气又急。两三个小时后,再也按捺不住的女人们开始收鱼篓子。她们把鱼篓倒过来往塑料桶里抖,让她们惊喜的是果然抓到了鱼,抓到了八条柳叶般细长的小鱼!吴红花重新安放鱼篓,其他人忙着杀鱼、淘米、洗菜。她们兴高采烈地上坡回洞,烧菠萝饭。火是谷立夏生着的,谷立夏经过任可欣的传授已经学会了钻木取火。
饭前就说好了,八条小鱼,七个人,平均一人吃一条。多出一条,谁吃到第二条时打个招呼,其他人再吃到第二条时就不准吃了,让给一条都没吃到的人吃。
有荤的饭食就是不一样,饭还没好,香味就浓浓地弥散开了。谷立夏她们好多天没吃到鱼了,任可欣她们快一年没吃到鱼了,今天的饭里有鱼让她们非常高兴。谁吃到了鱼谁都会开心地叫起来。
哎呀!我又拣到一条鱼!第二条鱼!杨晓娜惊喜叫道。她用筷子夹着那条鱼,开心地哈哈笑,大家都恭喜她。
杨晓娜问叶丹丹:丹丹,你还没有吃到鱼吗
叶丹丹说:还没有。
杨晓娜说:喏,这条鱼给你。
叶丹丹说:不要,等等会吃到的。
杨晓娜说:给你嘛。
叶丹丹说:不要,说好的谁第一个吃到第二条鱼谁就吃。
杨晓娜不由分说地把鱼拣到叶丹丹碗里。
不一会儿,鞠丽丽那边惊喜尖叫:我拣到第二条鱼了!我拣到第二条鱼了!哈哈,都已经吃到鱼了对吗那么这条鱼我就吃啦鞠丽丽说着吃鱼,边吃边笑。
杨晓娜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骂鞠丽丽贱货。
让女人们极其惊喜的是,当第二天上午她们又来河边收鱼篓子时,她们惊呆了,每只鱼篓子里面都有二三十条活蹦乱跳的鱼。不仅有像昨天那样一指长的小鱼,还有一乍长的鱼;不仅有那种细长的柳条鱼,还有巴掌宽的鲫鱼。这实在是远远超出预想的大丰收!
从那天起,女人们又支了一只灶,锅是董子强早先找回来放在一边闲置的。她们之所以要再支一只灶,是因为鱼大了鱼刺粗硬,不能和米饭一起煮了,需要单独烧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们的分娩日即将来临,到时需要有锅专门烧热水。
在这些天里,任可欣和杨晓娜向谷立夏学习草药知识,跟随谷立夏四处采摘草药。谷立夏的身子已经很重了,任可欣和杨晓娜的身子也不轻,三个怀孕的女人只能挺着大肚子慢慢走,但慢慢走也走得浑身是汗。
谷立夏告诉任可欣和杨晓娜,由于穷,村里人只有得了大病才上城里看病,一般的小毛小病都是到山坡河边采些草药自家治治。谷立夏说她也没专门学过什么草药治病,只是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也就知道了一些,再加上她经常在山坡河边割草回家喂牛,知道什么地方长着什么草药。任可欣感慨地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啊,贫穷是坏事,但因为贫穷而没有丢掉的那些土方土药知识,现在可真是金不换的救命宝贝啊。谷立夏惭愧地说,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几种常用的土方和草药。杨晓娜说,常用的药就是最要紧的药,这样就很好很好了,万一碰上了不常见的病,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算我们倒霉。任可欣叹气说,但愿我们别碰上那样倒霉的事情才好。
在山坡、河边、野地和田埂旁,谷立夏教任可欣和杨晓娜认识了许多种草药。比如消毒止血的蒲公英、大蓟,比如治疗感冒的穿心莲,比如治疗腹泻的藿香草、车前子、铁苋菜;藿香草也治感冒,车前子还可以治眼睛疼痛,治肿毒。有的草药名称很有趣,比如半边莲和半枝莲,听起来差不多,功效也一样,都是治疗蛇虫咬伤的草药,但是生长环境不同,半边莲长在河边、水田边、水沟边等潮湿的地方,半枝莲长在旱地中。
任可欣和杨晓娜记住了这些草药的用途、形状、气味和生长的地方。她们三人采摘了许多草药,带回去洗净晾晒。
这是一段平静安适的好日子。女人们相处和睦。活儿不重,去地里采摘一次蔬菜瓜果就够她们吃几天的。由于一天只烧一次大锅饭,拾柴的事也不忙。费事的事情是磨稻米,把晒干的稻谷铺在石板上,用合手的鹅卵石碾压,然后一捧一捧地吹去稻壳,然后用手摸索拣去个别没碾好的稻谷,然后倒入塑料桶里备用。磨稻米的活儿不累,只是坐在那儿慢慢碾和慢慢拣,不过很费时间,但是她们充裕的就是时间,坐在那里慢慢磨慢慢拣就是了。磨稻米的时候,大家一块说话,说各种各样有趣的往事,所以一块磨稻米既是她们公共劳动的时间,也是她们公共休闲的时间。她们闲下来就磨稻米,储存了许多磨好的稻米。洞口旁的石头上,晾晒着鱼干,捕的鱼多得吃不了,就晒成鱼干备用。石头上还摊晒着许多草药,也是为了晒干备用的。还没晒透的鱼干发出腥臭味,草药发出草香味,这种混杂的气味暗含着富裕的意味和安全的意味。女人们日夜作息在这种混杂的气味中,虽然她们抱怨鱼干的气味不好闻,但是这种混杂的气味在无形中让女人们愉悦心安。
这真是一段平静安适的好日子。她们能够过上这样平静安适的好日子,除了靠她们勤奋的劳作之外,还有着一个宏大原因,只是由于她们一直身处其中而此时尚未充分意识到,这就是气候的变化。
此时已经是往年冬季的12月份了,但天气却依然像夏季一样炎热。如果天气像往年冬季那样天寒地冻、水面结冰、万物凋敝的话,她们是无法抗御的,极有可能冻死。然而幸运的是,气候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里冬季不会再来了,这里将始终是万物葱茏的夏日般的气候。这是因为地球地貌因为战争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些大陆和次大陆消失了,一些大的岛屿沉没了,海洋的面积扩大了,造成暖湿气流的海洋洋流与从前不同了,这里变成了热带地区。而在这样的热带地区,处于原始状态的人类比较容易生存下来。
在世界毁灭之后残存下来的她们这个人类小群体,是幸运的。
然而,她们是女人,在短暂的好日子过后,女人的苦日子渐渐来临。
女人们已经搞不清楚何月何日了,青龙洞的女人们早就不知道日期了,任可欣她们也在失去了黄凯明后失去了时间概念。但她们知道至少是十二月份了,也许是新年的一月份,因为怀胎十月的叶丹丹要分娩了。叶丹丹是这群女人中第一个要分娩的女人,女人们为之又兴奋又紧张。
任可欣她们非常后悔的是,当初她们觉得分娩日期还早,只是听黄凯明匆匆读过《妇产科学》中的分娩章节,没有仔细记牢,现在没人能够再给她们读那本书的那些章节了。原先被她们视为珍宝的那本教科书现在没用了,和那些没用的药品一起放在黄凯明的那只大背包里,大背包不知道丢到洞里的哪个角落了。
从叶丹丹初次腹部疼痛开始,女人们就天天在一起谈论分娩的事情,每个人都多少知道一些分娩知识,每个人都把自己知道的分娩知识说出来让大家知道,她们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地讨论如何为叶丹丹接生。她们觉得似乎很有把握了,因为她们讨论了那么多;她们又觉得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她们毕竟都没生过孩子,并不真正了解分娩。
面临叶丹丹即将分娩,女人们又兴奋又紧张,尚未临近分娩的女人兴奋多于紧张,即将分娩的叶丹丹却是紧张多于兴奋,她还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是女人的一种出乎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像隐匿在血液中似的在周身流动,冷不丁地会让临产前的女人突然惊骇。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恐惧,或者说是不敢说清、不允许说清那是怎样的恐惧,于是那样的恐惧便更加恐惧。一天,在她们又一起在讨论叶丹丹分娩的事情时,叶丹丹忧伤地说,大家都知道过去的一句老话,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杨晓娜说,丹丹呀,别自己吓唬自己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是老黄历了,现在是现代社会,哪里还有那种事情。叶丹丹却更加忧伤,她抹着眼泪哭着说,可是,我们现在不是又回到过去了吗,现在哪里还是现代社会啊,又没医院又没医生,假若遇到难产,怕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叶丹丹的话让女人们一阵沉默无语。还是任可欣先开口劝慰叶丹丹,说,丹丹,不要乱想,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要让你平安生下孩子的。女人们纷纷安慰鼓励叶丹丹,但叶丹丹仍然抹着眼泪抽泣。
这天,叶丹丹腹部阵痛,一阵痛过一阵,分娩的时候到了。女人们快速做好准备,扶叶丹丹在铺好的软铺上躺好,准备好了充裕的干净毛巾,烧好了一大锅开水。任可欣跪坐在叶丹丹正面,负责帮叶丹丹接生。杨晓娜、吴红花和谷立夏跪坐在叶丹丹身体两旁,负责照顾叶丹丹。没有安排鞠美美和鞠丽丽什么具体事情,她们姐妹俩被叶丹丹的惨叫声吓坏了,躲在不远处。
任可欣说:来,我们再重温一遍分娩过程,包括丹丹,大家听好。分娩的过程并不复杂,就是胎儿脱出子宫、通过骨盆、通过产道产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丹丹会发生间歇性的子宫收缩,正是依赖子宫收缩产生的力量,把胎儿挤出子宫、挤出骨盆、挤出产道,完成分娩。
丹丹,任可欣握着叶丹丹的手,说:我们知道间歇性子宫收缩时非常疼痛,但是丹丹,你一定要忍住疼痛,越是疼痛时越要屏气用力。当收缩歇止时你可以歇歇,但一旦再次收缩时你一定要更加用力,越到最后越要用力,这样就能生出肚里的宝宝。我们共同努力,一定能顺利生出宝宝的。丹丹,要有信心!
叶丹丹的回答带着哭音:好的,可欣姐。
杨晓娜握着叶丹丹另一只手,说:丹丹,你是我们中第一个生的,给我们开个好头吧!
谷立夏鼓励叶丹丹说:叶丹丹,加油啊!
吴红花说:我在乡下见过牛生牛犊、羊生羊羔、猪生猪崽,都是平平安安的。畜生都能生好,我们人,还能生不好宝宝
大家都笑了,叶丹丹也笑了。吴红花的话虽然粗糙,但听起来让人心安。
实际上吴红花说的话也对也不对,对的是雌性动物的分娩大多顺利便当,不对的是雌性动物分娩顺利并不意味着人类女性的分娩也是如此。自从人类从四肢爬行的动物进化成为直立行走的生物之后,人类形体发生了诸多变化,尤其是女性形体变化更大,这对人类女性的分娩造成很大影响。由于直立行走,女性的臀部变窄,骨盆变小,产道变窄,女性的这些生理变化非常不利于分娩,因而在自然条件下的分娩,人类女性远比其他雌性动物困难。任可欣为宽慰叶丹丹而说的分娩过程并不复杂,同样也对也不对,女人的分娩过程不过是胎儿被子宫收缩之力从子宫中挤出直至挤出产道的过程,而且这一过程的物理距离不过只有二十多厘米。然而,分娩过程说起来不复杂,并不意味着在实际运行中不复杂,实际运行中的分娩过程实际上极为复杂。这一过程涉及到极多的因素,有生理的因素有心理的因素,有物理的因素的有化学的因素,有神经系统的因素有内分泌系统的因素,有生殖器官的因素有其他脏器的因素,每一个因素的亏欠或不利变化,都有可能给分娩带来困难,形成分娩滞延,对产妇或胎儿造成伤害。更为可怕的是,某个因素的亏欠或不利变化,可能导致分娩在没有完成之前即行终止,结果造成产妇或胎儿死亡,甚至是产妇和胎儿双双死亡。那样的悲剧在缺乏医疗辅助的年代有着相当高的发生概率,正因为如此,自古便有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的可怕说法。任可欣是知道分娩过程实际上是复杂的,但她毕竟不很清楚怎样复杂,不过此时,任可欣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两点:一、叶丹丹是在缺乏医疗辅助的条件下分娩的,因而有着极大的危险性;二、绝不能让叶丹丹意识到这种危险性而恐惧恐慌,那样将大大增加叶丹丹的痛苦,大大增加分娩的困难。因而,尽管任可欣自己紧张得背后的衣服都湿了,却有意把分娩过程说得简单一些,好办一些,让叶丹丹宽心。
叶丹丹的阵痛间歇时间越来越短,阵痛时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她正式进入了分娩过程。
分娩过程中的胎儿产出,要在母体中经过三个关口,第一个关口是子宫口,胎儿从子宫口脱出落入骨盆;第二个关口是骨盆口,落入骨盆的胎儿通过骨盆口进入产道;第三个关口是产道口,当胎儿从产道口娩出时,便是整个分娩过程顺利完成。在这三个关口中,第一个关口即子宫口和第三个关口即产道口是肌肉组织,是柔性的,可以根据胎儿的大小而自行扩张,以便胎儿脱出和通过,但是中间的第二个关口骨盆口,由骨骼构成,是刚性的,会有一定的扩张,但扩张有限,不会根据胎儿的大小而发生很大的改变。
任可欣根据叶丹丹已有部分羊水流出和在一次阵痛后曾有过短暂的舒适感,判断叶丹丹的宝宝已经通过了第一关,已经落入骨盆。胎儿有些偏位,任可欣轻揉叶丹丹腹部,帮着纠正胎儿体位。
然而,叶丹丹接下来的情形却相当不好。叶丹丹被一次次子宫收缩的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她屏气用力,她满脸是汗,头发纠结,脸部变形,她不断地扭动身体挣扎着要爬起来。
杨晓娜她们抱住按住叶丹丹不让她翻滚,她们安慰她,鼓励她,让她抓紧她们的手使劲用力,她们也都急得累得浑身是汗。然而,叶丹丹情况依旧,胎儿的位置没有再发生变化,仍然滞留在骨盆中没有下降。
鞠美美和鞠丽丽也被叫来,让她俩坐在叶丹丹的脚下,背对叶丹丹坐着,用臀部抵着叶丹丹的双脚,以便叶丹丹蹬着用力分娩。没经过叶丹丹的几次蹬踏,鞠丽丽就喊叫不行了:我吃不消了,腰痛得厉害,我坚持不住了。
杨晓娜骂道:你给我滚蛋!我来!
杨晓娜挪到叶丹丹脚下,推开鞠丽丽,用臀部顶住叶丹丹的脚,对叶丹丹叫道:丹丹,加油,用力呀!
几个小时的反复折腾过去了,情况依然如故。任可欣发现,叶丹丹肚里的胎儿不但没有下降,体位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头部朝下,而是形成了横位现象。任可欣心头一惊,想到了在那本教科书中读到过的一个可怕的妇产科术语:头盆不称!头盆不称,是指胎儿的头部大小与骨盆出口的大小不相称,胎儿头部大于骨盆出口。如果头盆不称,那么胎儿是注定无法通过骨盆出口的,最后的结果是无法产出的胎儿在骨盆中窒息死亡,产妇也将因胎死腹中而死亡。
任可欣的惊觉是对的,叶丹丹的分娩确实遭遇到了头盆不称的可怕情形。叶丹丹体型娇小,臀部瘦窄,这样的女性体形在现代被称为苗条,是大多数男性所喜爱的,被认为是美的。然而这样的体形在审美意义上也许是美的,但在生殖分娩意义上却有着极大隐患。这样体形的女性骨盆狭窄,骨盆出口较小,在分娩时很容易出现头盆不称的危险情况。头盆不称的情形在没有医疗辅助的过去是没有办法解决的,是注定的悲剧,是造成胎儿和产妇双双死亡的重要原因。但是在医疗发达的现代社会,头盆不称造成的威胁已经基本消除,因为医院一旦发现产妇有头盆不称的情形,就会立即采取剖宫术,也就是俗称的剖腹产,取出胎儿,从而解除对胎儿和产妇的生命威胁。然而,任可欣恐惧地意识到,她们完了,她们处于没有医疗辅助的境地,她们无法做剖宫术,她们没有可能挽救叶丹丹和她的宝宝,她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等来叶丹丹和宝宝生命的终结。
任可欣浑身颤抖,她不敢说出她的可怕发现,她只是想,一定要再做努力,一定要再做努力,哪怕是再做最后一次的努力。
此时的叶丹丹,已经因一次次剧烈阵痛和一次次全力用劲而接近力竭,她身体瘫软,喃喃呻吟,几乎昏迷。
任可欣对杨晓娜说:晓娜,你坐到丹丹身后去,扶起一点丹丹,也许会好点。
任可欣又大声地问道:鞠丽丽,你在哪里
鞠丽丽在不远处答道:我在这。
任可欣凶狠地命令道:你过来!你还是坐到丹丹脚下,好好顶住丹丹的脚。你必须好好顶住!听到了吗
鞠丽丽被吓住了,她从未听到过平时和蔼的任可欣如此凶狠地对她说话,乖乖地按照任可欣的命令坐到了叶丹丹脚下。
杨晓娜她们也都从未听到过任可欣如此凶狠地说话。
任可欣再次按摩叶丹丹肚里的胎儿,这次下手较重,尽量拨正胎儿体位。
丹丹,任可欣抓住叶丹丹的一只手,哽咽着说:丹丹,我们再来一次,你要拼尽全力再来一次。丹丹,我求求你了,好吗
叶丹丹的手软软地握了握任可欣的手。当叶丹丹又一次阵痛来到时,任可欣大声叫道:丹丹,加油!大家,一起加油!
杨晓娜扶起叶丹丹的半身,吴红花和谷立夏抓着叶丹丹的胳膊好让叶丹丹受力,鞠美美和鞠丽丽死死地顶着叶丹丹的脚,任可欣用较大的力气按压胎儿。
叶丹丹挺起半身,咬牙大叫后屏气用力,她双手紧紧抓着吴红花和谷立夏的手,双脚用力蹬着鞠美美和鞠丽丽的臀部,她拼力坚持,身体近乎僵直。
任可欣大叫:用力!用力!用力!大家一起为丹丹加油,一起喊,用力!用力!用力!
女人们一起大喊:用力!用力!用力!丹丹用力!用力!用力!
足足几十秒,叶丹丹突然瘫软下来,昏厥过去。她的下身流出大量温热液体,她的子宫破裂出血。女人们摇着喊着叶丹丹,叶丹丹没有反应。
任可欣抱头大哭。
杨晓娜问:可欣姐,怎么了
任可欣泣不成声地说:丹丹不行了,丹丹生不下来,她和宝宝都不行了。
杨晓娜急着问: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任可欣说:没有办法了。唯一的办法是剖腹产,可是哪有办法做剖腹产呢
杨晓娜放声大哭,哀求地说:可欣姐,求求你了,想想办法救救丹丹吧!
任可欣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着说:晓娜,我救不了丹丹了,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女人们都痛哭起来。
叶丹丹在她们的哭声中醒来。此时的叶丹丹面色苍白,她静静地躺着,脸上表情平静。阵痛消失了,不再疼痛了,僵硬的身体松弛了,这让叶丹丹感到无比的舒适。叶丹丹不知道,阵痛的消失和身体的松弛是一个绝对噩耗,意味着她的子宫不再收缩,意味着分娩已经失败终止,意味着她肚里的胎儿已经死亡,意味着她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但是,叶丹丹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感到疲惫困乏,昏昏欲睡。她想好好地睡一觉,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感觉,让她感到幸福。
叶丹丹听到了身边的哭声,像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哭声。叶丹丹有些惊奇,她喃喃问道:可欣姐,你们哭了你们为什么哭
叶丹丹听见哭声更响了,她好像明白了,她努力对她们笑了笑,说:不要哭了,我只是累了,只是想睡一会儿。等我睡一会儿醒来,再用力生宝宝。
叶丹丹闭上眼睛,睡了。她在昏睡中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奶酪一样在慢慢融化,积淀在身体中的所有酸痛都在融化中纷纷散去,全身的所有骨骼肌肉都在松弛下来,仿佛它们也要睡了。叶丹丹看见一根白色的羽毛,在向上的气流中飘升,旋转着飘升,越飘越高。她觉得身上有些冷,她喃喃地请求:我有些冷,给我盖条浴巾好吗
叶丹丹感觉到有谁为她盖上了干净温暖的浴巾。
谢谢!叶丹丹道谢说,声音轻得若有若无。
叶丹丹又昏迷了。叶丹丹再也没有从昏迷中醒来。
三天后的下午,悲恸的女人们为死去的叶丹丹举行水葬。
叶丹丹尸体被用白浴巾仔细地包裹好,又用白浴巾扎了几道箍。盲眼人抬尸下坡不方便,杨晓娜执意由她抱着叶丹丹下坡。杨晓娜一只手把叶丹丹抱在胸前,一只手抓着下坡的绳索,慢慢地向坡下走。吴红花扶着杨晓娜走,其他女人跟在她们后面。
女人们走到了河边,走进了河中,任可欣陪同杨晓娜一直走到水深齐腰的地方站住。
杨晓娜把叶丹丹尸体放入水中,却迟迟不愿放手。她呜呜哭着,久久地哭着。她突然大声说道:丹丹,妹妹,你走好!祝你的在天之灵不要伤悲,祝你的在天之灵幸福!
杨晓娜放手了,叶丹丹尸体顺水流去。
女人们嚎啕大哭,纷纷呼喊着叶丹丹的名字。
任可欣头发又白了许多,脸上添了皱纹。杨晓娜的呼喊,让她在想灵魂的事情。任可欣知道灵魂是没有的,知道灵魂观念是智力处于混沌时期的原始人类的错觉和臆想,知道那是愚昧的。但是此时,任可欣却在憧憬灵魂,她在想,如果灵魂永在,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美好境界啊。如果那样,丹丹,还有所有逝去的人,就都永远地活着,只是活在另一个地方。
任可欣仿佛看见了叶丹丹和她的爸爸妈妈在一起、和黄凯明在一起,叶丹丹还抱着她的宝宝,他们都在一起。他们高高地站立在天上,那里阳光灿烂,他们笑容灿烂。他们那么温馨,那么幸福,那么美好,只是默然无声。
任可欣仰看着。她想,如果真有灵魂,该有多好啊!
悲哀的女人们都低头饮泣,唯有任可欣在痴痴地仰首望着天空。
任可欣的脸上浮现着痴迷出神的微笑,眼中含着因为感动而流出的泪水。
日子被忧伤和恐惧的气氛笼罩。
女人们变得沉默寡言。不论是去田里干活,还是在河边洗涤,还是围坐在一起吃饭,女人们都很少说话。就连平时最热闹的一起磨稻米的时候,也不再有往常那种有说有笑的情形,她们默默地碾稻谷,默默地吹稻壳,默默地挑拣没有碾好的稻谷,默默地把碾好的稻米倒入桶中。
任可欣知道这样的状态是不好的,会让女人们的情绪更加低落,会让女人们对今后到来的分娩更加恐惧。任可欣于是总是找些话头说话,但是不行,别人至多只是附和几句后便不再吭声。任可欣有时还有意和她们说起某个有趣的故事,但只有她一个人边说边笑,好像只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自说自话似的,任可欣感到难过和心酸。
其实,任可欣的心情也非常抑郁。任可欣和叶丹丹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她非常喜爱这个小妹妹。叶丹丹年少清纯,说话轻轻的柔柔的甜甜的,有时还有点嗲嗲的,小鸟依人般地惹人怜爱。任可欣看不见叶丹丹的模样,但正因为看不见叶丹丹的模样,她才把她所想象的最可爱的小妹妹的模样用来想象叶丹丹。可是,那么可爱的丹丹竟然那么可悲地离去了,这让任可欣悲痛欲绝。任可欣曾多次想过她当时是否还有什么办法救下叶丹丹,但她想来想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叶丹丹臀部窄小、骨盆窄小,丧失了现代化医疗辅助手段,叶丹丹是注定无法生下孩子的,这一悲剧让任可欣隐隐地意识到,这次的文明毁灭造成了对人类进化的重新洗牌,那些过于现代的进化,比如被现代意识认为是美的那种瘦窄臀部的女性,可能难以避免被淘汰出局。
接下来临近分娩的是吴红花。吴红花是她们中最沉默的人,自从叶丹丹死于难产之后,她们几乎就没听见过吴红花再说过什么话。
她们劝吴红花勤走动对分娩有好处,吴红花就常常在洞前的平坡上来回走动。不走的时候,吴红花就坐在洞前削竹篾、编竹篮,还经常长时间地磨那把削竹篾的刀。她们劝吴红花快生了不要累了自己,不要干了,不要编竹篮不要磨刀了,但吴红花不听,也不说话,仍然干着她的事情,编竹篮,磨刀。任可欣倒是没有劝过吴红花不要干活,她知道只要不累着身体,吴红花那样做也好,可以分散和排遣分娩前的紧张恐惧情绪。
吴红花是女人们现在关注的中心,但她们不知道该对吴红花说什么,因为说什么吴红花都不声不响不回答。于是她们只能静静地听着吴红花在干什么。在这些天里,她们听惯了吴红花编竹篮时的沙沙声,听惯了吴红花磨刀时的霍霍声。
吴红花感到腹痛已经好几天了,但她一直强忍着。这一天,强烈的腹痛让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痛苦地呻吟。
女人们知道吴红花分娩的时候到了,她们迅速做着准备,为吴红花铺好软铺,准备好毛巾,烧好开水,像上次为叶丹丹接生那样每个人各就各位。
任可欣仍像上次那样跪坐在吴红花身前准备接生,她告诉吴红花不要紧张,告诉吴红花她的臀部比较大,骨盆比较宽,不会发生丹丹那样的事情,告诉吴红花她的分娩会顺利的。
吴红花仍然一声不吭。疼痛越来越加剧,吴红花的呻吟越来越痛苦。突然,吴红花开口说话了,她叫:立夏!
身边的谷立夏连忙答应,说:红花,我在这。
吴红花说:立夏,你去把那把刀拿来,就放在洞口的方石下面。我已经把它磨得很快了。你把刀用热水洗洗干净拿来。
谷立夏问:拿刀干什么
吴红花抓住谷立夏的手,说:立夏,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孩子生不下来,你就用刀割开我的肚子,把孩子拿出来。
谷立夏惊恐大叫:我不敢,我不敢!
吴红花紧紧抓住谷立夏要抽出的手,哀求说:立夏,我们是好朋友,我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谷立夏仍然惊恐地连声说着:我不敢,我不敢!
吴红花请求,谷立夏拒绝,两人僵持着。
任可欣说:红花!
任老师。吴红花恭敬答道。
任可欣声音冷峻,她问:红花,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
吴红花答道:我知道,我已经想了很多日子了。
如果剖开了你的肚子和子宫,孩子可以取出来,孩子可以活,但是没法为你缝合,草药不能为那么大的伤口消除感染,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会是那样的。
红花,那你还要那样做
任老师,我想,如果孩子生不下来,我和孩子都要死的。如果那样,就让我一个人死吧,让孩子活下来!
任可欣沉默了。吴红花哭了。谷立夏她们都哭了。
红花,任可欣问,她的声音更加冷峻:你一直是在这样想的吗
吴红花说:是的。
你下定决心了吗
下定决心了!
你不会反悔吗
不会反悔!
好,任可欣说:红花,那么我答应你!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没有办法的情况,我来为你做,我为你取出你的宝宝!
吴红花放声大哭,泣不成声地说:任老师谢谢你了!谢谢你了!孩子啊你不会死了!孩子啊,你会好好活着的,妈妈真高兴!
任可欣大声说道:大家听着!红花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准备这样做是对的!如果一旦发生了难产,一旦母子都面临生命危险,那么就下决心抢救孩子,让孩子活下来!
任可欣叫道:杨晓娜!
杨晓娜问:可欣姐,什么事
任可欣说:晓娜,今天,我当着大家的面向你请求,如果我生孩子的时候遇到了那样的情形,你来为我做剖腹产!
杨晓娜嗫嚅着没有回答。
任可欣问:晓娜,你听见了没有
杨晓娜仍然没有作声。
任可欣生气了,说:如果你不肯做,或是不敢做,那么我就自己做,到时候我自己为自己做剖腹产,自己取出孩子!
杨晓娜哇地一声哭了,说:可欣姐,我答应你,到时我帮你做。可欣姐,如果我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就帮我做!
谷立夏也哭着说:如果我也那样了你们一定要帮我做,一定要让孩子活着!
肚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们哭成一团。坐在吴红花脚下的鞠美美和鞠丽丽听得惊心动魄,也呜呜地哭。
像是一场生离死别,盲眼的女人们抹着眼泪相互抚摸。女人们约定,不论谁因为分娩死了,她的孩子都将大家共同抚养。没奶的时候为孩子熬米汤吃,有奶的时候把奶分给孩子吃。一定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活下来,一定要让每一个孩子都长大成人。
女人们无比伤悲,她们哀怨死亡竟然这样不公平地盯住她们,让她们比男人有更多的死亡可能。女人们又无比肃穆,因为她们怀着孩子,怀着新的生命,新的生命就是对死亡的反抗,使得死亡不能完全得逞,使得世界不会彻底灭亡。想到她们的孩子将活下来,将长成新的一代人,她们又无比自豪和无比欣慰。这就是女人的命运。
吴红花的阵痛开始加剧,分娩的时候到了。
任可欣对吴红花说:红花,不要紧张,不要怕。
吴红花说:任老师,我不怕,死都准备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想到孩子肯定能活下来,我浑身都是力量!
杨晓娜、谷立夏、鞠美美和鞠丽丽鼓励吴红花加油。
吴红花笑着回答:好,加油!
分娩开始了。吴红花在每一次阵痛到来时都拼命地屏气用力,当阵痛短暂消失时她像河滩上失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呼吸,准备好再次阵痛时再次屏气用力。杨晓娜和谷立夏在她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和手,让她在用力时受力。鞠美美和鞠丽丽背顶着她的脚,让她在用力时蹬住。
跪坐在吴红花面前助产的任可欣,感觉到了胎儿脱出了子宫口,当她触摸感觉到胎儿通过了骨盆口时,她心中一阵狂喜,她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大家。但她不敢大意,她知道只要胎儿还没有娩出产道口,就依然存在着不确定因素,就依然还有不可预料的危险。任可欣全神贯注地体会着产妇身体的每一次律动,体会着胎儿蠕动欲出的状态,仿佛她自己就是那律动,就是那蠕动欲出的胎儿。任可欣又向大家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胎儿是正常的头顶先露。正常,现在情形正常,好,很好,她摸到胎儿的整个头部露出产道了!哎呀,不好,她摸到胎儿的脖颈上缠绕着脐带!任可欣连忙喊叫吴红花停止用力。任可欣把脐带从胎儿的脖颈上拉松退向肩部,托着胎儿的头部按照顺时针方向缓缓慢旋。好,很好,她摸到胎儿的前肩露出了,好,很好,她摸到胎儿的后肩也露出了,好,非常好,胎儿的双肩都露出了,胎儿继续向外滑出。任可欣大喊红花用力,吴红花屏气猛然用力,胎儿快速地滑出产道!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任可欣兴奋地大叫。她用准备好的剪刀剪断胎儿脐带,快速作了脐带结扎,然后倒拎胎儿双脚,拍打胎儿脚心。
哇,哇——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
任可欣开心地报告说:红花!是个女孩!
女人们一起拍手鼓掌,纷纷向吴红花道喜。吴红花感激地向大家道谢。
任可欣用温水毛巾为婴儿擦拭干净,用干毛巾包好,递给吴红花。任可欣说:红花,这是你的宝宝,是我们大家的第一个宝宝!
女人们再次拍手鼓掌,她们又是哭又是笑,快乐得不得了。
十天后,谷立夏分娩,分娩的过程同样顺利,谷立夏生了一个男孩。
青龙洞重新充满了喜悦气氛。女人们每天都要熬煮浓浓的鱼汤,保证了吴红花和谷立夏奶水充足。外出干活的女人们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看婴儿。婴儿的啼哭像是最好听的歌声,婴儿吃奶奶的事情,婴儿拉便便的事情,婴儿的所有琐事,都是女人们谈不完说不够的话题。她们对比了婴儿情况,认为男婴到底是男婴,吃奶比女婴多,啼哭比女婴响。
最让女人们高兴的事情,是几个月后,她们采用一只手轻触婴儿的脸颊、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婴儿眼前移动的测试方法,证实了婴儿的脸蛋随着手指的移动而移动,证实了婴儿的眼睛是好的、是能够看得见的。这些盲眼的女人们为之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她们开心极了,快乐极了。
未来在女人们的心目中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