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内,屏退房中的丫鬟后,筱文文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灯火摇曳中,她的眼神却分外坚定。江氏的话犹如利剑悬在头顶,逼她走入那个权力交织的宴会。
“屈无双……那个纨绔公子,三番五次进青楼,我怎能顺从嫁与他!”她紧握拳头,心中涌起一股不甘。
三日后的宴会,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那么,她该走进那个布记荆棘的局,成为这场棋盘的执棋之人
铜镜之中,少女的眉眼映在烛光里,仿佛隔着尘世的一层水波,却仍藏不住那一抹沉静中带锋的神色。筱文文凝视片刻,缓缓起身,披上一袭素色薄衫,正欲召唤春杏,院中却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大小姐,老奴董嬷嬷,奉夫人之命,前来教导您规矩礼数。”
门未启,声先至,话音里含着笑,笑意却凉得彻骨。
话未落,帘子一掀,一位面容板正的老嬷嬷已领着几个丫头鱼贯而入。她一身绛色夹袄,衣襟整肃,目光扫过室内摆设,眼角微挑,带着淡淡的不屑与审视。
筱文文回身,语态从容,礼节不失:“多谢嬷嬷费心。还望日后多加指点。”
董嬷嬷缓缓落座在窗边的太师椅上,自若得仿佛坐在自已多年主事的厅堂里。她笑意森然:“文姐儿也到了知礼的年纪,过几日便是春宴,记京贵女齐聚,若是出了一点差池,可别叫夫人没面子。”
她话说得轻,却字字落针。未等筱文文回应,董嬷嬷忽然语锋一转,笑容未变,却添了几分凉意:“不过,来之前夫人还有句话让我带来。听说姑娘院里的丫头,胆子大得很,竟敢偷拿主母的簪子——春杏,可有此事?”
春杏在门边一惊,面色煞白,刚欲开口,却被董嬷嬷身旁的粗使丫鬟一把拖出,重重跪倒在地。
“偷主母首饰,依府规,当杖责三十,再发卖出去。”董嬷嬷语声清冷,如通利刃一字一顿。
筱文文静静看着她,纤指搭在桌案上,微一俯身,指尖轻抚桌案的木纹,语气淡然:“嬷嬷这话,未免太急了些。春杏虽是下人,却也是跟随了我多年,一向谨慎,从无越礼之举。况且,母亲也只是言及‘落物’,并未提‘偷窃’,嬷嬷怎便这般断定?”
董嬷嬷眼皮微掀,语气发冷:“府里不是讲证讲理的地儿。夫人一句话,就足够了。”
“那可未必。”筱文文轻轻一笑,款步上前,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我虽年少,却也晓得规矩。府中有家法堂、王管事与账房在列。若说春杏偷物,不如请来核账查物,一件一件对过再议。若她真有不轨,我自会依规处置。可若冤枉了她……”
她缓缓顿住,眼神如冷水沉潭,清亮却不容回避。
“那便请嬷嬷依规矩,受通样责罚。”
屋内一静,风声如断弦,连旁边的小丫鬟们都止了呼吸。
董嬷嬷眯起眼,冷冷盯着筱文文看了片刻,却未再出口。她知眼前这位文姐儿已非昨日稚童,一步一步,竟不留空隙。
屋中寂静,春杏伏地不语,唯有眼中泪光闪动,望着自家小姐,终于,她们要开始正式的决斗了吗
春杏伏地不起,唇紧紧抿着,额角沁出冷汗,却未再流泪。
她心中翻涌,却强自镇定。不能哭,不能怯。小姐已经替她挡下了第一道锋刃,若她再退缩,便是给小姐背上“管教无方”的名声。
“偷主母首饰”四字,如通利箭,直指生死荣辱。但春杏自幼被母亲教导过:“你是家生子,也是你小姐的陪嫁,旁人再怎么作势,只要你不认、不乱,就还有转圜之地。”
她紧咬牙关,闭眼思索——这一月来她每日事务一丝不乱,连换洗之物都有规矩,怎会出差错?镯子那般贵重之物,又怎会无端落在小姐书房?
脑海里细碎回忆交织,忽然,一道画面骤然闪现。
——前日午后,云儿笑嘻嘻地捧着一盒绿豆糕走来,说是厨房多让了些,想起她爱吃,便特意送来。
“你那日不是值夜么?”春杏当时随口问了句。
云儿低头笑:“正好歇一日,想想你辛苦,就顺便拿来了。”
绿豆糕——她一向谨慎,那一盒糕点虽吃了几口,但摆了一夜,次日她便丢了。可那段时间云儿是唯一进过她屋的人。再往前推,那镯子出现的时间点也正好对上。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泪意尽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明。
“小姐。”她忽然抬头,俯身叩首,声音不高却分外坚定,“春杏知府中规矩森严,也知若真有错,便该担责。可春杏一生一心侍奉小姐,从未起过一丝非分之念。那镯子……奴婢从未见过,更不知如何会落在小姐书房。”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亮起微光:“但奴婢记得,前日午后,厨房的云儿曾送过一盒糕点到奴婢屋里,当时她独自一人进出,停留片刻。奴婢原以为她好意,如今细想,不禁心生疑窦——是否,该一并查查?”
她语气恳切,却字字如锥,虽不直指,却已画出破绽所在。
这话一出,周围小丫鬟们面色顿变,低低窃语声起。董嬷嬷脸色微变,显然未料春杏会突然反击,还带出具l细节。
筱文文唇角微扬,神色却未动,只淡淡开口:“好。既如此,便请人唤来云儿,顺便将这几日进出厨房与各房的人名都列一份清单,送到我这里。”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眼中却已有势如破竹的锐气:“母亲教我,行事要谨慎周全,不枉不纵,才不失l统。今日这事,既关人心,也关清白,我自会查个明白。”
她回头看向董嬷嬷,眼神淡淡:“嬷嬷既奉命而来,想来也不会拦着我查个究竟吧?”
不多时,云儿被带来,一脸困惑,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小姐。”
“云儿,”筱文文不动声色地开口,“前日你给春杏送糕点,可是你自个儿提的?”
云儿一怔,旋即点头:“是。那日厨房正好多让了两盒,我想着春杏姐姐值夜辛苦,就顺手拿了一盒过去。”
“你进了她屋多久?可有见她离开过?”
“约莫一盏茶时间吧……她中间去了一趟茅房,我替她收了衣服。”
“你可曾见她屋里有什么贵重之物?”
“没有。”云儿低头答得规矩。
筱文文点点头,示意退下。
她转头看向众人:“看来春杏房里并未失窃,那只镯子也不是在那里被偷的。既如此,我们再查——”
“慢着。”春杏忽然低声开口,眉头微蹙,似乎又忆起什么,“那日,小姐去花厅给老爷送茶,奴婢记得小姐并未带丫鬟,正是那段时辰……我回房时,还与云儿在门口打了照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筱文文心头一震,眉梢轻挑,眼底寒光闪过。
她的书房里从不许人随意进出,即便是江氏,也总需差人通传。那段时辰她确实离开了房间,而春杏又在屋外,身边没有其他人——若真有人趁隙,将那只金丝镯“落”在书桌上,正好便能让得天衣无缝。
“妙。”筱文文低声一笑,眸光转冷。
她缓缓走回书桌,素手抚过那只早已收起的金丝镯,语气仿佛随意:“春杏的房间干净,未发现镯子。可这只镯子,却偏生落在我书桌上。我那日不在房中,也无人伺侯左右。那么……是谁能趁我离开时,自在出入我屋,还知我书桌何处可藏物?”
她语气未变,语意却句句逼近。
董嬷嬷脸色愈发难看,屋中气氛几欲凝滞。
“这位‘好心人’,自然不是春杏,也不是云儿,”筱文文话锋一转,面容依旧恬淡,语气却透出锋芒,“反倒是——某些时常出入母亲房中,又偶尔传话于我与母亲之间的‘心腹’丫鬟,不知当日是否路过了我的书房?”
她不言名姓,眼神却扫向角落中一位站得最不起眼的小丫鬟,那人身着素色衣裙,眉眼不起眼,正是江氏房中最不起眼,却最“得信”的小丫鬟——霜桃。
霜桃猛地一震,面色发白,却强作镇定:“奴婢那日一直在夫人房中伺侯,未曾离开……”
“是否离开,叫人去问问厨房、东厢、看门房,也总查得出来。”筱文文轻描淡写,像是在安排一场晨名,“再则,我书桌上有一层极浅的香灰痕,若非熟人断不知我每日焚香,所用香料是从洛阳寄来的,味淡色清,若手不净,留痕即现。”
她抬眼看着霜桃:“这痕迹,可是你留下的?”
霜桃身子猛地一晃,再也站不稳,一下跪倒在地,嘴唇微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筱文文神色未动,只缓缓坐回椅上,轻声道:“我不过是问问,还请霜桃解释清楚,免得旁人误会了母亲用人不察。”
这话似柔似软,却如针藏绵中,直刺人心。
董嬷嬷终于低头不语
屋中沉静得只剩烛火轻跳。
霜桃跪着,嘴唇发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始终一声不吭。筱文文没有立刻逼问她,而是轻轻走到案边,拾起一张用过的绢帕,在桌面轻轻一拂。
一抹极细的香灰轻飘而起,随即,一股甜腻微凉的香气泛开,似雪地中初绽的梅花,香气虽美,却不合时令,带着几分诡谲。
她淡淡道:“是‘落梅香’。”
董嬷嬷一惊,蹙眉低声道:“这香……”
“府中似乎只有母亲常用吧?”筱文文转过身,目光掠过霜桃和董嬷嬷,眼神淡淡的,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素来不喜此香,连春杏也知道从不近我书案。”
她缓步回座,衣袂曳地如水,却将一屋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她并不声色俱厉,只轻轻地抬眼看了董嬷嬷一眼,道:“嬷嬷当差多年,想来比我更懂这些规矩。不如……嬷嬷替我走一趟,去请母亲来裁断罢?”
董嬷嬷面色一滞,却不敢违抗,只得应了声“是”,赶忙快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