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的那一刻,整个人气场仿佛微微变了。她的动作依旧优雅娴静,步伐稳重温和,但眼神却藏着光。走过长廊,阳光洒在檐下的青石板上,耳边风声中混杂着远处婢女低声的闲话和花鸟虫鸣。她略一侧首,看着自已倒映在窗棂上的身影,
到了现在,她要让的第一步,就是见江婉箬,看她到底又在筹谋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正厅。房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江氏端坐在太师椅上,眉目含笑,衣襟间香气淡雅——如通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早已等侯多时。
房内一派静谧。阳光透过槅窗洒落在雕花的紫檀木案上,洇开一圈温暖的光晕。江氏身披月白浅绣长袍,端坐在太师椅上,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指尖轻抚着一枚羊脂玉扳指,案几上缓缓升起缕缕青烟,带着一股清淡的落梅香——那是盛京贵妇人中流行的雅香,温润婉转,如人心机。
“哎,茹儿来了。”江氏脸上浮起笑意,语调温柔亲切,仿佛是日常里最自然不过的一声唤女之语,却叫人心头泛起些微寒意。
筱文文略施一礼,举止从容,声音温婉而得l:“女儿给母亲请安,母亲今日气色极好。”
江氏眼角余光一扫,笑意更深:“你倒是细心。确实这几日有些琐事忙碌,倒显得比平时精神些。”
她轻轻举杯,浅抿一口茶,语气淡然却带着几分轻松:“老爷近日从户部传来一封密函,告知半月之后,西方乌央国将遣使臣与商贾来访。你也知道,那国与我朝商路通畅,丝绸、茶叶、瓷器在彼方供不应求,而乌央国盛产琉璃宝石与藤兰香料,更擅长铸造机关火器,是边军极为看重的珍品。”
她微微一笑,眼底藏着几分意味:“府里正忙于安排接待事宜,筹备宴席和礼节,想必老爷也是心力交瘁。”
筱文文眸色不动,唇角微扬:“父亲为国事奔波,是我江府之荣。”
“你这孩子,嘴巴也越发巧了。”江氏笑着摇头,语气宠溺,实则眼底毫无笑意。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掠过,“倒是你,近日常去后花园练字,可是有心思了?”
筱文文抬眸,与她对视,嘴角盈着一丝笑:“女儿向来愚钝,想着多学些,总归是好的。”
江氏笑着摇头,语气宠溺:“是该学。你也到了议亲的时侯,总不能空有皮囊。”
这话语气极轻,像是一句玩笑,实则话里有话。筱文文眸光一闪,仍旧笑着答:“母亲说的是。不过女儿总觉着,人心若能清明,胜过百般妆饰。”
江氏指尖一顿,盏中茶水微微晃动,继而淡然一笑:“你这孩子,倒会说话了。”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滞。窗外春雀一声脆鸣,江氏的笑意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打量与试探。
“对了,”她像是随口一提,“前几日你身边那丫鬟春杏可真是粗心,竟将我的一副金丝镯落在了你的书房里,也不知怎的走了错路。”
筱文文神色不动,只道:“哦?我倒不曾知晓。母亲若不嫌弃,待会儿我命人送还便是。”
“你倒是大度。”江氏语气似笑非笑,“换作旁人,早就疑神疑鬼了。”
筱文文轻轻一笑,起身行礼:“母亲说笑了。女儿自幼受母亲教诲,如何敢妄自揣度?只是如今女儿也到了知事年纪,有些事情,也愿意亲自去看一看、听一听,不然难免辜负母亲一番教养。”
她语气柔和,仿佛只是一个略有主见的女孩在讨教,却让江氏不由得微皱眉头。
“也好,”江氏笑容凝了一瞬,“女孩子,有心也罢,但莫逾矩才是。”
筱文文盈盈一拜:“女儿谨记。不过母亲既说春杏失手,女儿自当责罚。只是这几日,书房窗扇常开,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些,母亲那对镯子未免也太轻,竟随意便落入旁人之手了。”
江氏眉头轻动,却只能笑着点头:“茹儿说得是。”
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一转话锋:“说来,三日后永宁长公主在府上设宴,邀京中诸家子弟前去赏花斗诗,也好让适龄的姑娘们多结交几个朋友。”
筱文文低眉顺眼地为江氏斟了杯茶,抬眸浅笑:“听来确实是桩风雅之事。”
江氏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笑意淡淡:“我想着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侯看看外头的世面了。好人家不是等来的,若能物色个门当户对的,也好让老爷省省心。”
筱文文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泛起阵阵凉意。她自小便知,江氏虽一口一个“母亲”,骨子里却对她从未真心。如今忽然“替她着想”,岂会无因?
江氏唤来丫鬟,将一张帖子递至文文案前:“你也别推辞,这是长公主钦点的帖子。宴上来的人可不少——像那永庆爵府的小公子屈无双,也在受邀之列。”
筱文文指尖轻触帖子,眸光微凝。
屈无双——京中人尽皆知的纨绔,生得倒是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放浪不羁之徒,终日流连烟花柳巷,早纳三妾四婢,传闻曾将一名侍妾打得小产。如今竟还厚颜向父亲提亲,想娶她为正妻。
江氏看她未语,只当她羞怯:“我知你心气高,不喜那些不学无术的。但你也得明白,像屈家这样爵位在身、家底殷实的,能主动开口提亲,实属难得。你若能让永庆府的主母,将来只怕也无人敢轻视你。”
筱文文终于抬头,声音轻却不卑不亢:“母亲言之有理。只是女儿向来喜静,不惯那等场合。宴会之事……能否缓一缓?”
江氏微笑,笑容却渐渐冷了下来:“这可由不得你了。你自幼养在我膝下,如今我为你打算,难道你还要违我之意?”
空气凝滞。筱文文眼帘微垂,藏住那一瞬的厌恶与恼怒。
“养在膝下”?若不是生母早逝,她又何须仰人鼻息,步步自保?
她抿了抿唇,终是缓缓一礼:“女儿谨遵母命。”
江氏记意地颔首,声音又温柔下来:“这样才好。你素日聪慧,也该知道,在这宅门之中,顺从,是一个女子最好的护身符。”
筱文文低头应是,心中却如冰水灌顶。
顺从?她不是不会,只是从来没打算一直顺从下去。
她清楚,那场宴会,只是江氏布下的第一道网。
可惜,江氏低估了她。
筱文文盈盈一拜,眉眼温顺,声音如溪水般柔和:“茹儿先退下,去准备宴会的事宜。”
她起身时仍是那般端庄得l,衣袂微扬,步履稳重,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可就在转身那一刻,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袖中藏着一丝不为人察的寒意。
她未曾回头,只是目光在屋中轻轻一掠,最终落在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上。江氏所用的,是温雅的落梅香,表面温婉得l,骨子里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脚步声清浅渐远,身影也消失在门后。门扇缓缓合上,隔绝了屋内那虚伪温柔的笑意。
她走得平稳,每一步都落在青石板上,仿佛深思熟虑后的落子。她的目光沉静,却透着难以动摇的光芒。她知道,江氏从不把她放在眼中,可她要让对方知道,自已并非好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