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再逢旧人
DI
SHIJIU
ZHANG
ZAI
FENG
JIU
REN
无量寿佛！吕道士道,‘无有师保,如临父母’、‘人谋鬼谋,百姓与能’。不诚不占,不义不占,不疑不占。①1
王菊人圆场道：与其问于周公,不如问于邻里。
长安士隐,自然大隐隐于市。从来是随兴而来、尽兴而归,行止起居飘忽不定,吾等确乎不知。一叟先生道。
菊坞先生笑道：不是还有个不成器的混世魔王在通志馆挂单么
一叟先生皱皱眉,叹道：‘嗜欲深者天机浅’,柏如沾染甚多,可惜了这份天资……
士垣祖籍山西,来陕后有子松如、柏如,松如谨慎守成,柏如颠倒跳脱。二子一升才气,柏如独占八斗。惜乎其耽于物欲,性情顽劣,终于犯了天大差池,被李家除籍逐出。我二人便在通志馆给他保举个闲职,也算顾全李家香火之情。菊坞先生道。
孰料,到任后柏如更添惫懒,不务本业之余,整日里净做些文物造假贩假勾当。老朽时时规谏,他却狡辩说从不欺瞒国人,只惩治异族匪类,亦算为国争光。久而久之,仗着身怀品鉴天分,在三秦大地竟博得几分恶名。一叟先生半气半笑道。
徐悲鸿插嘴道：既然他已经被赶出家门,怎能知道李月溪的下落
父母偏爱幼子幺女,亦是世间常理。这李柏如离家虽有时日,然通志馆毕竟收入寡淡,料想少不了暗得家中接济。王菊人道。
找人来问问,总胜过干着急。珍妮道,眼下李柏如可在通志馆
菊坞先生尴尬道：恐怕要去老地方寻他。
老地方在哪里
菊坞先生干咳几声道：开元寺……
珍妮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菊坞先生忙道：这个这个,珍妮小姐怕是不太方便……
王菊人上前道：菊人自会安排,珍妮小姐且放心安坐。
居士莫怪,开元寺并非烧香拜佛去处。吕道士道,此间客人专为欣赏秦淮风月而去。
珍妮思忖片刻,俏脸上飞起数朵红云。
寺名开元,始建于唐,翻修于宋,扩于明清。
寺院在东大街路南,大门临街,上有开元寺石额,石额下有木质横额,上书古物商场①2。大门进去有长方形广场,寺在广场当面,硬山顶式平房民居围绕于四周。
广场本是昔日正殿所在,如今正殿倒是原来的后殿。殿中暗窄,佛龛环立十八罗汉塑像,或云源自唐代,姿态绝无粗俗臃肿,可惜多为后人着色涂抹,面目难以辨认。
站立于罗汉塑像前,六名花街柳巷的掌柜颜色忐忑、噤若寒蝉。
王菊人拱拱手,笑道：诸位叨扰了,不知诸位当家头牌目下是否得闲
六掌柜颜色稍缓,料想多半公门招待之需,便一一报来,一人告假、三人陪酒、仅有两人得空便。掌柜之间虽有竞争,彼此家底厚薄也颇熟悉,自然无需欺瞒撒谎。
出乎诸人意料,王菊人把三家头牌正陪酒的掌柜留下,倒把其余三位礼送出门。
王菊人对三位掌柜各各附耳交待些什么,三人表情疑惑、徘徊不定。
王菊人笑笑,道：鄙人只为寻找一位常客,有赖于诸位鼎力相助。虑及诸位私隐与便利,鄙人并未请警察局出面,不然一一拘来询问,便也同样知晓。如诸位肯行方便,相应损失均有合理补偿。
三掌柜闻言便各自退去。少顷,三人回来复命。
掌柜甲道：我跟恩客传话‘一刀平五千’,他说简直莫名其妙,暴跳如雷把我轰赶出来。言罢,指指自己面门的口水,显出唾面自干的坚韧。
王菊人点点头,仔细以手帕揩拭干净,深鞠一躬,连声称谢。
掌柜乙道：当真晦气！老子刚刚说完,这混账老小子吓得夺路而逃,口口声声叫嚷着‘不关我事,别来索命’,就跟见了买凶杀手一样,钱也没付,晦气晦气！
王菊人微微一笑,问清价码,按双倍支付了费用。
待两位掌柜离去,掌柜丙双手拢袖,歪头低声道：你莫非是‘哥老会’好汉你可自行脱身,我绝不报官。
王菊人坦然自若道：如此,先生请自便。
掌柜丙端详有晌,不见有诈,继而摇头道：人活一辈子,果然啥事都得见识,也罢也罢。那位爷听了‘一刀平五千’不以为意,满口念叨什么‘新蟒’、‘金错刀’,我还当哪家武林秘籍,看来是还珠楼主②3读多了。只是那位爷醉酒实在厉害,满嘴胡话,依我看,做不得数。
王菊人长笑,答道：不会不会,这位不仅不醉,反而还挺清醒呢。
掌柜丙半拉半扯把醉汉带到王菊人面前,醉汉打着酒嗝,碎碎道：‘一刀平五千’,不就是王莽新铸的刀币吗……刀环上刻有‘一刀’,刀身上刻有‘平五千’……要是汉武五铢钱还值点价格,这金错刀钱,老子才懒得……
王菊人点点头,问道：先生是否姓李李柏如
放开我,放开我,老子才刚进门,晴雯,晴雯……
臃肿肥满的醉汉被王菊人搀扶着,脚步虚浮踉跄,口中不住喷发出浓厚的酒气。
瞧见醉汉如此熟悉的面容,珍妮转而向菊坞、一叟先生笑道：令二位先生如此青眼有加、款曲周至,我当这李柏如是袁克文①4一样的人物,却不曾想……
李胖子勉力撑开惺忪的醉眼,瞄到珍妮,不禁先自痴了半晌,再向旁扫视到徐悲鸿、吕道士,愣怔喃喃道：老子喝醉了,怎么走到大同园来了
诸人闻之相视而笑,大同园一别两日,竟在此时此地重逢,更有如宿命般,六骏拓片下落乃至乾陵安危,居然着落在这位酒囊饭袋身上。
菊坞先生道：令尊拓有昭陵六骏一套,日前见赐予鄙人,说来惭愧,一时不察被宵小瞒骗。诸位奉杨将军之令办事,亟需征用。贤侄对令尊下落如有所知,合当坦诚以告。
向坐椅上一瘫,李胖子小小眼珠飞速转得几圈,支吾道：我一介小小编修,整日里为五斗米折腰,哪里知道什么拓片
珍妮微笑道：拓片堪比六骏,同为国家珍宝。若保护得力,杨虎城将军允诺给相关人士登报表彰及物质奖励。既然没有缘分,这奖金的数字对你说了也是没用。
李胖子咽了下口水,似乎经过一番暗中计算,竖起右手两根手指,道：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我有两个条件要先满足……
你且说来听听。
首先,我在开元寺还有几笔旧账未清,你们先尽数给我结了,不然整日有人跟屁股后面讨债,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记性也就跟着不好。咱们有言在先,万一到时候想不起来什么拓不拓片的,你们可别怪我。
好。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嘛,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那我也要加入。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买拓片送帮手,买一送一,你们不吃亏。
王菊人摇头道：这怕是不妥,事关国家机密,连菊坞、一叟先生我们都不敢有所泄露。
李胖子双手一抄,鼻孔向天道：你们等得,皇帝老儿可等不得。
徐悲鸿道：你怎么知道……
珍妮忙从旁伸手阻止。
李胖子脸上现出市侩的狡黠笑容,肥胖粗短的手指向前一指,不及收拾的地图上残留着数处明显的圈圈。
珍妮叹口气,转而笑道：看来我们不答应也不行了。不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交出拓片,我们才能让你入伙。
李胖子咧嘴一笑,从长衫里掏出鼻烟壶交予王菊人,道：你到开元寺时候找下徐老板,就说把李二抵押的几幅旧马赎回来。
诸人闻之皆瞠目结舌。
菊坞先生道：难道说,令尊果真另藏有一套拓片
李胖子晃晃脑袋道：那怎么可能老头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同一物件绝不复拓二次。
那定然是你的影印本。
李胖子笑道：菊坞先生的拓片从何而来
令兄亲自送来寒舍。
这就对了。老头子拓完马,片子就存放在老大家里。那几日我手头闹紧,想暂借几天换点钱周转周转。这呆头鹅死活不肯,我就索性来个狸猫换太子,谅他两眼昏瞎,也辨不出真假。
菊坞先生顿觉眼前发黑,世所仅存的珍贵孤本,竟被这败家子拿去喝了花酒……
止园添烛光,月色正昏黄,痴子一句话,信人奔走忙。
菊坞、一叟二位先生走后,李胖子几盏茶下肚酒醒大半,好像跳出炼丹炉的孙猴子,聒噪着跟诸人扯起闲篇。
老牛鼻子,你说你一个修野狐禅的,跟咱们这些文化人瞎掺和啥你是能求仙问卦呢,还是能探龙点穴
这位仁兄不是教西洋美术嘛咱们老李家这手金石之术牛不牛,洋鬼子那里肯定教不会学不来吧
珍妮你,哦,算了吧……
珍妮等人对他视若无睹,仔细观摩着王菊人取回的孤本六骏拓片。
昭陵六骏,阎立本绘制画样,太宗题赞而欧阳询书之,故称诗、书、画三绝。
特勒骠低首含胸,前蹄微抬,安详闲适,信步而来,赞曰：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天险摧敌,乘危济难。
青骓四蹄展直,躯带五箭,疾射如电,目光炯然,赞曰：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
什伐赤臀负五镞,飞驰离地,锋镝如雨,断鞅逸尘,赞曰：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飒露紫唏嘘后坐,沉声悲鸣,行恭拔箭,痛楚彻骨,赞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
拳毛騧身中九矢,前六后三,怒目圆睁,傲然卓立,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白蹄乌人立欲扑,冲陷敌阵,鬃鬣飘扬,长嘶不绝,赞曰：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李月溪利用分纸拓法,完美展示了六骏石雕的精细圆润,更在背光处施墨饰以阴影,神奇还原出浮雕的立体层次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①5’徐悲鸿赞叹道。
六匹骏马,仅仅通过其形象就可以看出其性格与经历的不同,完全是细节之处见功夫。珍妮也附和道。
见诸人啧啧称奇,李胖子不以为然道：唐朝人画马以肥臀瘦腿为美,真是老土,我恨不得见一次改一次,这身体一定要有前凸后翘的曲线美,有风情有韵味才好。
珍妮不顾他话语粗鄙,道：给菊坞先生的拓片,你是不是也做过修改
李胖子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盗亦有道,咱的手笔必在细节处留得几处破绽。一成不变是剽窃,因而改之是致敬。
我听说你从来不诓骗本国人,那怎么能拿赝品欺骗菊坞先生呢
李胖子面色尴尬,强词夺理道：我本意戏耍一下老大,老大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这是咱们老李家的家务事。至于老大眼拙害外人被骗,这却怪不得我。
珍妮心中好笑,明褒实贬道：老大眼拙,菊坞、一叟先生也看不破,你作假水平倒有几分了得。
李胖子喜上眉梢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满招损,谦受益,艺海无涯,路还很长……
听说你有八斗之才,却荒废家学传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李胖子换出一副做作的忧郁模样,道：你确定想知道吗也罢,我就破例讲讲,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悲伤故事……喂喂喂,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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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大意是：没有父母师长可以请教的时候,易经就如同父母师长一般。上到国家大政方针,下到老百姓安身立命,易经都有指导意义。不诚心、不道德、常识可知的情况下,不应该进行占卜。
2①
冯玉祥主政时期曾欲将开元寺作为文物古董交易市场,后因商家皆不愿意搬至此地而作罢。
3②
还珠楼主（1902至1961）,原名李善基,后改名为李寿民,解放后又更名为李红。中国武侠小说大宗师。在民国武侠小说北派五大家中,最早使读者着迷,又最受评论界斥责,被称为荒诞至极的便是还珠楼主。与社会反讽派白羽
、帮会技击派郑证因
、奇情推理派朱贞木、悲剧侠情派王度庐共称北派五大家。代表作品《蜀山剑侠传》,一生中的作品多达4000余万字。在解放前的重庆籍作家中,李寿民是唯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
4①
袁克文（1889至1931）,袁世凯次子,民国四公子之一。精通书法绘画,喜好诗词歌赋,生活放浪不羁,妻妾成群,流连烟花柳巷,触怒父亲后加入青帮。撰有《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古钱随笔》、《寒云词集》、《寒云诗集》、《圭塘唱和诗》。所写掌故、笔记,如《辛丙秘苑》、《洹上私乘》等颇多独特之资料。袁克文收藏文物种类很多,昭陵二骏原卖于袁克文,因嫌弃碎裂怒而不收,才致二骏辗转海外。
5①
《晋书·王羲之传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