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新的线索
DI
ERSHI
ZHANG
XIN
DE
XIAN
SUO
夜幕深沉,南苑门,阿房宫电影院。
西京的影院生意并不兴旺,徒有天下第一宫的虚名,观影体验之糟,笔墨难以形容。世间之事,大抵口号越宣扬什么,内里越缺乏什么。
屏幕上自右向左歪斜打出十字街头,不惟字迹模糊,光亮亦不稳定。南苑门虽是商业街,确实颇受西京供电缺乏之苦。影院主业平平,索性做起投机。自备的发电机,除掉放映电影的本职,更兼负起给南苑门商户供电的闲差。小马拉大车,商户电灯未见增亮多少,电影机器倒明显地黯淡下去。
所幸,此刻观众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黑白屏幕之上。
将面容隐藏进墨镜和口罩的风衣男子,弯曲着身形潜入影院。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举止,透着几分滑稽。
你这身伪装还真低调。珍妮讽刺道。手帕铺在并不洁净的座椅上,珍妮小心翼翼控制好落座范围。
眼睛两侧的纹路显示,勃兰嘉似乎咧嘴一笑,道：看样子你们收获不小。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版拓片竟然在编修李胖子手里。你说这算不算回到了原点珍妮问道。
勃兰嘉回道：走点儿弯路,总好过线索再被半路劫走。话说那个冒牌警察查到没有你看背后会是谁
珍妮低声道：王菊人也在追查同一条线索,进度上应该和我们差不多,而其他团队成员一直在集体行动,并没有私自活动的空间。况且,警察骗走拓片要早于杨虎城或者团队成员的知情时间,基本上排除是他们在主导,应当是外人所为。
勃兰嘉点头道：同意。不过如果是胡宗南的话,完全可以要求警察局配合开展调查,或者以南京政府名义合法征用也可以。又何必大费周章安排一个冒牌货呢弄巧成拙不是吗
我考虑过胡宗南故布疑阵的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第一,基于警察是冒牌身份从而洗脱自己嫌疑的方法并不稳妥,毕竟警察假冒身份的揭露纯属偶然。若是胡宗南布局,相比较假冒警察,假冒绥靖公署的身份来嫁祸给杨虎城岂不是更为合理第二,一叟先生说警察配有省会警局铜质证章,编号122,有意思的是《西京日报》上登有声明,这个警徽是4月27日遗失的,而胡宗南是4月29日才到西安。珍妮道。
勃兰嘉赞许地点头道：如此看来,这也是在胡宗南的预料之外。
听菊人讲,南京方面要求杨虎城5月6号前办妥出国考察手续。如果杨确定离开……珍妮道。
我不相信杨虎城会坐以待毙。勃兰嘉回道。
珍妮笑笑,说道：从今天起,杨虎城每天安排一场话别活动,宴请社会各界人士。已有乡绅代表联名向南京公开请命,恳请杨继续留守。
既然是调虎离山之计,这种程度的拖延恐怕难以奏效。勃兰嘉摇头道。
请愿不成,还可以生病。珍妮笑道。
我也有两个发现。勃兰嘉道,第一,内政部专员顾福漕打着视察内务名义来陕,却额外安排了很多名胜古迹的考察行程,昭陵、碑林、钟楼都在其中。孙蔚如全程安排陪同——孙是杨虎城麾下头号爱将,现任陕西省主席兼十七军军长。
孙蔚如贴身监视,谅这位钦差大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珍妮欣然道。
顾在明,胡在暗,算是互为呼应的两手。然后是第二个发现了,也就是胡宗南的底牌。勃兰嘉沉声道。
珍妮压抑着兴奋问道：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勃兰嘉笑道：29日在易俗社,在座还有一位龚贤明对不对
珍妮回想片刻,点头称是。
1919年,龚贤明到比利时留学,在Louvain①1攻读政治学社会学,前后达五年之久②2。而Louvain政治学院的院长Gansun教授和我家交往多年,由此联络到龚贤明可谓易如反掌。勃兰嘉笑道。
少吊胃口,快接着说。珍妮催促道。
龚贤明就读师范学堂③3时的老师胡公冕与胡宗南有八拜之交,双十二事变时胡公冕曾出面劝阻胡宗南入陕,避免了胡、杨兵戎相见。论及远近亲疏,胡宗南就对龚贤明多了几分信任。勃兰嘉娓娓道,据胡宗南讲,上月徐州疏通城郊旧黄河,发现元代淹没旧城遗址及大量宋朝文物④4,其中还意外发现了吴道子的《五圣图》画壁。胡宗南正在徐州整编部队,就乘机将《五圣图》据为己有。紧接着胡宗南又获知《送子天王图》的情报,两相印证,就断定乾陵确实存在秘密入口,而且大致推测出秘密入口位于唐朝长安城范围之内。
珍妮倒吸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又舍近求远了,难怪一直没发现胡宗南有所行动,原来竟是灯下黑。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长安城变化太大,又要注意避开杨虎城的耳目,胡宗南暂时也还没摸到门路。我已经让龚贤明时刻保持警惕,有消息第一时间通报给我。勃兰嘉道。
珍妮沉吟道：龚贤明和胡宗南牵扯颇深,保不齐……
那倒不用担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胡有主义之争。说罢,右手握拳,左手反掌与之交叉,勃兰嘉比划出一个手势。
珍妮掩嘴笑道：你们天主教的学校里,竟培养出这样的无神论者。
反正我们感兴趣的也不是武则天的陪葬品,就让他们尽情折腾好了,水搅混了,我们方便趁机摸鱼。勃兰嘉道。
珍妮正色道：见死不救,纵使完成了使命,我也会余生难安。这种话不要再讲了。
勃兰嘉应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有趣得很,你猜这余寿康究竟是谁
珍妮问道：你想说他是警察内应
勃兰嘉摇头道：不,他的真实身份是画家徐悲鸿。没想到吧说起来,龚贤明还曾经和徐悲鸿做过邻居呢。
珍妮俏目转动,警醒道：这么说,王菊人和他去见阎甘园时应该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两人居然还能隐藏这么久。
对于大画家也不放松警惕啊。勃兰嘉总结道。
薄云有影,冷月无声。
临近黎明时分,西京城南偏僻小巷。
不抹石灰的墙垣、矮屋,通体泛着香炉灰一般的淡黄色。土质的古城墙内壁被掏出一个个圆洞,洞口支出布幡,变成窑洞一般的简易居所。鹑衣百结、乞丐扮相的男男女女散坐着,眼神冷漠空洞,瘦骨嶙峋、形容枯槁。
勃兰嘉小心翼翼避开诸乞丐,行至巷子深处的城南鬼市。
影影绰绰的各色人等,如孤魂游鬼,正借着蜡烛、煤油灯的巴掌大小微光,游走在摆满佛头、砖瓦、金银器的地摊之间,用纸钞或烟土去兑换一夕暴富的希望。捡漏翻身的传说与倾家荡产的悲剧,每日间在鬼市的舞台竞相上演,从不停息。
勃兰嘉一路看着,忽然有一位黑脸汉子当面拦住了去路,喝问身份。
勃兰嘉笑笑,露出墨镜下碧蓝色的眼珠,道：荣安居大夫介绍我来的,我找一只眼。
原来是浸信会①5的洋方丈到了,有请有请。黑脸汉子恭敬道。
随黑脸汉子七拐八绕,勃兰嘉来到一间毫不起眼的夯土屋宅。屋内只有一个头皮刮得锃亮的瘦子,弓曲身体躺在竹席之上,手里一杆玉石烟枪,惬意地吞云吐雾。
荣安居介绍我来的。勃兰嘉重复道。
中国人喜欢按照中式姓名规则来翻译异国人的姓名,时至如今,荣安居依然分不清荣与龙的发音区别,就像他依然习惯称西京为Sianfu一样。
瘦子翻翻眼皮,道：人在江湖,最重要信义二字。我欠荣大夫一个天大的人情,说吧,但凡我能力所及,要天上飞的,我拿枪打下来,要土里埋的,我拿铲挖出来。
瘦子虽然獐头鼠目,双眼却也功能正常,实不知一只眼的诨号如何得来,勃兰嘉暗里笑笑,道：如果我说想进乾陵呢
瘦子干笑一声,面不改色道：没这想法的人,来这鬼市做什么
哦勃兰嘉一下来了兴趣,问道,朋友你可知道乾陵的入口所在
瘦子悠长吐出一口烟气,恹恹道：知道是知道,不过,荣大夫这点人情债,怕是有点不太够了……
勃兰嘉立刻回道：只要消息确切,价钱不是问题……
瘦子微微一笑,把烟枪向竹席上顺手一搁,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党玉琨②6
好像是与孙殿英齐名的盗墓贼勃兰嘉回道。
瘦子点点头,道：党玉琨本是江湖刀客,后来趁兵乱做了靖国军的将领。党玉琨一心做个五毒俱全的地方诸侯,但是要养小老婆又要带兵打仗,方方面面都需要用钱。于是党玉琨利用古董商店当过学徒的经验,常年干些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的勾当,尤其在斗鸡台戴家湾,周朝、秦朝陪葬的青铜器大大小小近两千件,被党玉琨一扫而空。
勃兰嘉接口道：所以宋哲元奉命剿匪,把党玉琨及其手下五千人都杀掉了。
瘦子狡黠笑笑,问道：你道宋哲元是真心剿匪党玉琨纵使罪大恶极,总归祸不及妻儿。那宋哲元为啥执意要把俘虏五千人统统杀光要知道我们中国人历来讲究‘杀俘不祥’,勇猛如白起、项羽,也因为滥杀俘虏而不得善终。当时党玉琨已死,手下这五千人都是缴了械的小混混,掘坟盗墓勉强可以,要说打仗能有多大威胁那简直开玩笑。而宋哲元硬是安排了五十个刽子手,一个一个点名之后砍掉脑袋。从地方到南京,上上下下可是把宋哲元骂惨了。
勃兰嘉一点就透,问道：莫非是为了杀人灭口
瘦子咧嘴笑笑,道：党玉琨虽然向来专寻青铜器下手,也明白乾陵才是大生意。为了搜集乾陵的消息,不论真假,党玉琨把盗墓来的钱流水花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而终于也在他最擅长的青铜器上得到了线索,真是天意啊……
勃兰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瘦子以烟枪在地上画了一个图形,勃兰嘉看去,图形好似一口倒扣的酒杯,一时也不解其意。
人情债到此就算一笔勾销了……瘦子撇嘴笑道,不再言语。
勃兰嘉心痒难耐,只可惜掏尽身上钱物,瘦子看都不看一眼,黑脸壮汉随即半拉半扯,把勃兰嘉送出屋外。
长庚星落,旭日将升。
如同日出时分地面游魂返回地狱而消失,影影绰绰的鬼市转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地摊、顾客、壮汉、瘦子,一切如电如影、如梦如幻。
几乎同一时刻,盐店街。
红白蓝旋转灯柱的三色亮光,交替映在窗帘,甚是耀眼。
进口皮质座椅上仰卧一名男子,脸部敷着白色土布帕子,帕子腾起淡淡的水雾蒸汽。
身着漂白洋布围裙的理发司务,半跪在男子左侧,悉心用土棉细棒进行采耳。
叶新甫推门而入,手持礼帽于胸,低头快步近前,附到男子左耳低语。
男子霍然起身,土布帕子向下掉落地上,显露出胡宗南阴鸷酷烈的面容。
胡宗南微微举起左手,早有数名男子围立过来,腰间衣衫被铁器顶起,鼓鼓囊囊。
叶新甫头一歪率先行动,诸人便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门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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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天主教鲁汶大学（Catholic
University
of
Louvain）是比利时最大的大学。1425年由教宗马尔定五世下令建立,是现存最古老的天主教大学。
2②
龚贤明后改名龙恭,内容参考龚贤明的《我的道路》、李济民的《龙恭先生二、三事》、韩兴昌的《龙恭先生自传》等。
3③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为当时浙江的最高学府,分初优两级,成立于清光绪年间,设在贡院旧址,校舍宏伟,设备完整。学堂监督为徐廷超先生,后为沈衡山即沈钧儒先生,教务长为教学家、书画家经亨颐先生。鲁迅先生也参与校政,参加校务会议。教职员中有教国文和伦理的马叙伦先生,教历史的章钦先生,教文学的沈尹默先生、沈兼士先生,教音乐、美术的李息（李叔同）先生,教体操的胡公冕先生,教数学的张佐时先生,教英文的范允茲先生,还有几名日本教师及校医汤尔和等,皆为一时精英。
4④
据中央社4月28日报道,徐州数万民夫疏浚城郊废黄河,在南大桥南发现徐州旧城住宅,挖出陶器供器银器多种,察系宋代以上古物。黄河于元代二十五年河决阳武,经徐州夺淮入海,时人分析,此次发现当属彼时被洪流冲没者。
5①
浸信会（Baptist
Churches,又称浸礼会）,基督新教主要宗派之一。十七世纪上半叶产生于英国以及在荷兰的英国流亡者中,属清教徒中的独立派。因反对给儿童行洗礼,主张教徒成年后方可受洗,且受洗者须全身浸入水中,称为浸礼,故名。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英国浸信会绍涤源、荣安居、姜感思、罗德存等创建西安大英浸信会医院,民国十八年（1929年）改名为基督教广仁医院。
6②
党玉琨（1887至1928）,陕西富平人,又名党毓坤,字宝山,陕西靖国军将领。党玉琨可谓破坏周秦文化的千古罪人,与孙殿英、靳云鄂并称民国三大盗宝枭雄。1928年9月5日被宋哲元部击毙,麾下五千俘虏被宋哲元全数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