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线索初现
DI
ERSHIYI
ZHANG
XIAN
SUO
CHU
XIAN
来到西京已是第五天,曾有人诗意称谓长安灰尘皆五千年故物,然而干燥扬尘的气候依然令人难以适应。呼吸着清晨难得的清凉,珍妮在止园院中遇到巡视回来的王菊人。有心与菊人攀谈,珍妮乘势问及昭陵六骏。
昭陵六骏,都是唐太宗李世民征战沙场的坐骑,如同凌烟阁①1功臣一般,既是记述君王功业的丰碑,也是君臣和睦、勠力同心的表征。虽然暮年太宗有砸碎魏征墓碑的失误,整体而言,太宗李世民还是史书有名的宽宏明主。王菊人道。
珍妮点点头,问道：六骏有没有什么传说吕道长说需要参详六骏含义,先生怎么看
王菊人凝思片刻道：菊人曾经联想是否与六骏的生平经历有关,六骏分别在山西浍州、河南洛阳及虎牢关、河北曲周、甘肃天水等地作战,但似乎也不具备线索意义。
珍妮笑笑,道：昭陵六骏是唐太宗李世民所选择,李世民自然不知乾陵之事,所以,我们需要看后人如何利用而已。
王菊人点头赞同。
珍妮又问道：先生可知道六骏名字的来历
王菊人回道：据传六骏均系太宗亲自命名,暗含六骏的血统与颜色。
珍妮疑惑道：飒露紫、青骓、白蹄乌、什伐赤自然是名字中均有颜色,特勒骠与拳毛騧,好像名字与颜色没有关系
王菊人笑道：‘骠’,黄毛夹杂白点的骏马。‘騧’,黑嘴的黄马。虽然为今人罕用,自然是有颜色的……
说话间,一阵喧闹声引得二人移步凝视。
……瞎扯淡！瓦块鱼怎么能裹面糊你会不会做河南菜瓦块鱼当然要裹蛋白芡粉！糖醋汁要用上好藕粉,冰糖趁热油,才能透明光鲜。炸鱼要用猪油,菜油爱焦锅。刀工不可太细,不能把鱼刺切碎……满面赤红的李胖子,兀自扯住一位挂着围裙、手提水桶、厨子模样的男子喋喋不休道。
见珍妮二人过来,李胖子愈加抖擞精神道：姑娘来评评理,这两尾黄河鲤鱼,多么鲜活多么肥硕,如此美丽可贵的生命落于庸厨之手,好比黄花闺女被强人拦路糟蹋,暴殄天物,真真死不瞑目！你说可惜不可惜！
在李胖子鼓唇摇舌的言语激流中,厨子嘴巴半张,活像上岸搁浅的死鱼,出气多进气少,竟不如与手中提桶里的鲤鱼那样敏捷欢快。
珍妮见他嘴笨舌拙、为人鲁直,便有心偏帮道：李老二也别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你要会做,大可自己动手。
李胖子哈哈一笑,劈手夺下提桶,眉飞色舞道：且让尔等开开眼界！
李胖子嘴里念念有词道：松花江白鱼、津沽银鱼、近海石首、松江之鲈、长江之鲥、江淮之鲴、远洋之鲳,各有所长,不能专美……
李胖子磨刀霍霍,吕道士、徐悲鸿也现身围观。
李胖子歪着肥硕的脑袋,道：这鱼这么鲜,正好来做丸子。
两尾一尺开外的鲤鱼,李胖子信手抄起一尾。
鲤鱼似乎知道死期将近,弓身打挺连连挣扎,虽粘滑油腻却被拿捏地十分稳当。
用力向地上一掼,鱼被摔个半死,李胖子左手扶住头腮,右手疾不可见的一刀,鱼身应声完美分为均匀对称的两片,宰杀破膛一刀而毕,众人不禁鼓噪起来。
李胖子得意洋洋,再用一洋钉将鱼身定于案板之上,运刀徐徐,斜刃刮肉,肉下成泥。
两尾鲤鱼受完凌迟之刑,得鱼肉泥数碗。逐一撒过精盐,挤入姜汁,李胖子便每人发一碗肉泥、一副竹筷,要求众人如同打鸡蛋一般搅拌,直至糊状。
众人一边卖力打着鱼糊,一边随李胖子来到大厅。
桌上早按要求支起炭火铜锅,锅中惟有清水,不施佐料。
李胖子率先以汤勺舀起鱼泥,稍稍压实,入水成丸。
众人有样学样,锅内一番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景象。
李胖子眯起眼睛,待鱼丸浮起色变,便以勺盛碗开吃,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这般清汤寡水吃法有啥奇妙
怀此心思,诸人纷纷下勺品味起来,然后……
齿颊留香的美味,让众人纷纷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无量寿佛！‘鱼丽于罶,君子有酒①2’‘洛鲤伊鲂,贵于牛羊②3’。古人诚不我欺也。吕道士朗声道。
这鱼丸既保全河鲤之鲜,更嫩滑如豆腐,北平东兴楼只怕也有所不及。徐悲鸿叹道。
李老二,我看不用担心下半辈子你没营生,当个掌勺师傅足够混口饭吃。珍妮笑道。
那是那是,哈哈哈……咦,不对不对,怎么感觉你拐着弯骂我不学无术一无所长呢李胖子嗔怒道。
珍妮有意引导着话题,道：中国人把黄河称为母亲河,不仅能出产美味的鲤鱼,更蕴藏着无尽的宝贝。
嗯,那就得数小浪底河虾了,尾巴紧致鲜嫩,拿水一抄,入口即化。李胖子满面陶醉道。
四大名砚,端、歙、洮、澄。澄泥砚肇兴于唐代,乃黄河河泥所烧制。徐悲鸿道。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①4’。黄河之宝,自当以洛书河图为大。吕道士道。
珍妮笑道：道长所言正是,那我们就讲讲河图,尤其是吴道子所画的河图。
李胖子摇头晃脑笑道：小姑娘毕竟见识短浅。这河图乃上天派灵龟背来送给大禹,用来丈量天地治理洪水的,和吴道子可是八竿子打不着。
吕道士面色凝重道：吴道子的《五圣图》
徐悲鸿高声道：可《五圣图》早已失传了。
珍妮抿嘴一笑。
李胖子干咳两声,作势喝水,将圆脸深埋进汤碗里。
李唐尊奉老子为圣祖,天宝元年,东都洛阳奉旨新建玄元皇帝庙②5,玄宗令吴道子在庙中为五位先帝画壁像,因五位先帝追封称圣③6,吴氏壁画就被称作《五圣图》。‘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④7’,从杜甫这些诗句可推知《五圣图》的铺陈雄浑、波澜壮阔。宋朝开国,官方重修该庙需要拆旧建新,有隐士以三百千竞买吴氏画壁《五圣图》,闭门三年之后,以车载壁画沉于洛河⑤8。徐悲鸿娓娓道。
这孙子既然花重金买画,怎么就舍得给沉河扔掉了李胖子忍不住插嘴道。
后面还有一个传说。徐悲鸿继续道,新庙落成,四壁空置,官家需募人另行作画。名利双收之下,天下画工闻者毕集。公推第一的老画工,刚落笔勾描出前驱车夫的轮廓,有一位隐士见状嗤笑不止。老画工不忿,强邀隐士画壁于东,暗藏比试竞赛之意。隐士三让后,欣然挥毫。
隐士先画前驱车夫,老画工回以不屑；再画近侍大臣,老画工随之默然不语；待画乘辇天帝,老画工汗透重衫、愧骇下拜。旁人不解,问于老画工。老画工道,车夫低贱,理当嗔目怒髯；近侍华贵,当清秀俊逸；天帝至尊,当帝王气象。看先生画车夫,便如吾画近侍之华贵,暗笑车夫已淡雅如此,贵贱高低怎能区分孰料,先生之近侍,贵如我之天帝,而先生之天帝,神宇骨相,实乃吾生平所未曾见。方知先生所画均系天上之人,吾之所画皆为俗世烟尘。感叹之后,老画工自毁其壁,销声匿迹。而新庙壁画最终由隐士一力完成⑥9。
李胖子愣怔有晌,拍腿叫道：我知道了！这孙子偷师于吴道子的《五圣图》,生怕别人也学了再超过自己,所以才把原作毁掉！什么狗屁隐士,我看就是缺德事干多了,生怕被人骂娘,才不敢留下名字！
珍妮叹道：门户之见,不传之秘。古往今来,只为一己之私,就不知有多少技艺就被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啊,朝代罔替,后人对前朝风物往往弃如敝履,先破坏殆尽,再大造假古董的也不罕见。徐悲鸿叹道。
王菊人接口道：《五圣图》虽系道教题材,实际隐含神化李唐统治的宣传需要。主神天帝取自前朝皇帝的形象,赵宋后人衡量取舍时,艺术性高低未必是第一位的考虑。
吕道士道：居士想来已然探知到《五圣图》下落。
珍妮道：《五圣图》最近出现在徐州旧黄河河道,目前在胡宗南手中。
徐悲鸿疑惑道：不对,吴道子画壁洛阳,隐士沉之洛水,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徐州另外,唐代画壁采用矿石、生物颜料,日久必会氧化分解,难以存世。
我想,无论动机是否不纯,能重金买壁画,隐士也必是爱画如痴之人。《五圣图》是旷世奇珍,如果轻易丢弃,哪怕仅从经济角度考虑也非常可惜。从老画工的话推断,古代信息闭塞,见过吴道子真迹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车载沉河保不齐是隐士耍的一个小花样。珍妮笑道。
李胖子尖声道：狸猫换太子,哈哈,这路子我熟……
至于氧化,如果文物保存在密闭隔绝空间,空气不加流通,耗氧细菌代谢活动将被大大抑制。黄河改道淹没徐州,水下就是极好的密闭空间,世界上也有很多案例的。我听说,胡宗南用进口化学胶布将壁画粘贴取下,仿效的是吉川小一郎在莫高窟的招数。珍妮道。
诸人黯然,只有李胖子怒骂不止。
根据《五圣图》,胡宗南推知乾陵入口就在长安城内。至于开启的钥匙嘛,我猜想应当在道长手中。珍妮总结道。
吕道士面色如常道：居士心情可以理解,但对于乾陵入口,贫道确实一无所知。
珍妮顽皮笑道：没关系,我有一个假说,因为需要易学知识验证,想听听道长高见。
吕道士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珍妮将六骏拓片平铺于桌面,分东西相对竖向排列,东边是特勒骠、青骓、什伐赤,西边是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
大家可还记得,昭陵守陵老人告诉我们,六骏本来东西排列珍妮问道。
诸人纷纷点头。
珍妮继续道：六,在易学里是个很重要的数字。六十四卦象,均以六根横线构成,这六根横线又称为爻。我本来想过,六骏可能指向六十四卦中的某一卦——这是受了六骏被塑造成一个整体的影响。
老人说,六骏筑成一面墙是清朝以后的事。徐悲鸿回忆道。
那么东西分立,就应该隐含其他意义,对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人无意间说起,六骏的名字里都带有一种颜色……珍妮缓缓道。
吕道士闻言,闭紧的双目眼皮连连跳动。
古人认为易学包罗万象,万事万物莫不汇集于八卦之中,当然颜色也不例外。换言之,每种颜色都有其对应的卦象。珍妮娓娓道,并在一张白纸上写着——
飒露紫,紫色,对应离；特勒骠,黄色,空；
拳毛騧,黄色,空；青
骓,青色,对应震；
白蹄乌,黑色,对应坤；什伐赤,红色,对应兑。
不对啊,按你所说,为什么黄色就没有对应卦象李胖子质疑道。
五行之中黄色属土,土居中,故不需对应卦象。珍妮回道。
唐僧说自己来自东土大唐,可不是中土。李胖子碎碎念道。
珍妮并不理他,继续道：八卦有三爻,而两个八卦相叠加,又可以成为六爻的六十四卦。上离下坤,火地晋；上震下兑,雷泽归妹。
这是什么意思呢徐悲鸿道。
珍妮取过西京市地图,用圆规画出一个圆形来,道：古人以六十四卦分指方向,圆周三百六十度,分六十四等份,每份约为五度六分,以晋和归妹两方位联线,所覆盖的区域是……
黑色铅笔在西京中心稍偏南方向涂出一片阴影,众人聚拢来指指点点。
如你所说,乾陵入口应该在这片区域里李胖子道。
没错,考虑到乾陵修建的时间,如果其中有什么唐代古迹,我认为要优先予以考虑。珍妮应道。
李胖子挺起滚圆肚子,仰脖大笑。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钟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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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凌烟阁是唐朝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位于唐朝皇宫内三清殿旁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后因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而闻名于世,可惜毁于战乱。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众位功臣（当时已有数位辞世,还活着的也多已老迈）,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后又有四位皇帝在凌烟阁图像功臣。现在能看到的总共132副画像,除去重复画像,总共100人左右。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伴随着唐王朝的灭亡,凌烟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2①
出自《小雅·鱼丽》。
3②
出自《洛阳伽蓝记》。
4①
出自《系辞上传》。
5②
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追谥老子为玄元皇帝,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在东都洛阳、西都长安及天下各州立庙。天宝二年,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为太微宫,天下诸郡为紫极宫。
6③
据《资治通鉴》,天宝八载六月,玄宗谥封高祖为神尧大圣、太宗为文武大圣、高宗为天皇大圣、中宗为孝和大圣、睿宗为玄贞大圣。
7④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杜甫作于天宝八年。
8⑤
可参见《昨梦录》、《太平清话》、《宋稗类钞》等。
9⑥
同上注。笔者自评：官修壁画,既是博出大名利的良机,同时也可能是露出马脚的滑铁卢。人与人之间最可怕是境界高低的差异,当老画工无法想象天帝如何神宇骨相时,其近侍必等而下之,而车夫更下之。当庸俗和粗鄙变成构建的底层基础,老画工因为格局和视野的局限,陷入了创作正确的陷阱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