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迎祥观
DI
ERSHISAN
ZHANG
YING
XIANG
GUAN
少顷,一行人沿西大街朝广济街方向继续行进。
长安城初建,便形成了东贵西贱的居住格局,时至民国,仍以城东尊为上风上水。
钟楼向西,阴丹士林让位于粗麻土布,机器替代为骡马,道路蒸腾喧闹,招幡泛着油花,空气中弥漫起尘土、烟火和汗臭杂糅的味道。
鸡毛鸡骨,换糖换线——
悠长的吆喝声,间或夹杂着清脆锣响,一位老汉,头戴斗笠,短衣短裤,赤脚草鞋,肩上扁担挑着两个柳条大筐,自众人身边慢步经过。
无量寿佛——吕道士道,老张头,你家婆姨近来可好
老汉闻声停下脚步,矮身将扁担大筐落在道边,除下斗笠,露出一张慈祥的紫皮圆脸。细长发散的鱼尾纹和笑纹,给人一种左邻右舍般的亲和感。
道——道长,还——还好,过得凑合——老汉拿斗笠扇着风,微弓身子应道。
吕道士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贫道这里有个方子,回去按方抓药吃些时日,当起到调理巩固之效。
老汉连连颔首称谢。
防风、守宫、丹参、当归。吕道士捋须道。
老汉低头默念一遍,道:药——药引子呢需——需不需要,加——加一味独活
吕道士道:无妨,黑牵牛做引足矣,药性温良些好。
老汉再度点头道谢。
守宫是什么珍妮轻声问道。
哈哈,小姑娘有所不知。守宫就是壁虎啊,在中医里是可以入药的。李胖子得意道,另外古书记载,以七斤朱砂喂养壁虎,再将其捣烂后点染处女肢体,非经房事不会消退,这就是传说中的‘守宫砂’,历来有检验贞操的效用。
珍妮啐了一口,道:古人愚昧,把巫术和医疗混作一谈,时至今日你还奉为圭臬,当真是大笑话。
说话间,有个小孩向老汉跑来,迭声叫嚷换糖换糖,手里挥舞着一片圆圆的黄铜。
老汉接来手里颠颠,轻轻放进左边柳条大筐里,随即掀开右边大筐外罩着的粗麻布,露出一方木板,上面放置一块铜锣大小的麦芽糖,糖块上细细撒布着白色面粉,麦芽糖的奶黄色在白色霜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诱人。
老汉取一柄精致的小铁锤,在麦芽糖边缘轻轻一敲,便敲下巴掌大小一块,再以长竹签插过。
孩子双眼瞪圆,手舞足蹈,口水早已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
等等等……
一名裹脚妇人蹒跚着尾随而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抢先一把拽住孩子,手掌扇向小屁股,一阵噼啪作响。
这败家子,把家里火炉盖子拿来当废铁了。老板,真对不住,这糖我们不换了。妇人满怀歉意道。
老汉笑着摇摇头,从柳条大筐里捡出那片黄铜还了回去,似乎对此情景习以为常。
孩子兀自紧盯住竹签上的方糖,号啕不止,泪水和鼻涕早已打湿了前襟。
妇人大概拉扯得累了,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嘴角一别,不禁也低声啜泣起来,因掩面低头而露出的后颈上,隐隐一枚粗重的紫色掌印。
为什么不离婚呢珍妮的声音从旁冷冷传来。
妇人愕然抬头,瞧见珍妮一身异国装扮,随之脸上涨得通红,破口大骂起来,言辞粗鄙,不外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云云。
珍妮俏脸转寒,闭口不语。
吕道士哈哈一笑,自道袍中摸出一张黄色道符,道:居士请得此符回去,帖于内室床头,务必帖足七七四十九日,贫道可保夫妻和顺、持家兴旺、琴瑟和鸣、子孙满堂。
妇人闻言竟显出几分少女般的羞赧,忙不迭在前襟上擦净双手,低头接过道符,折叠两次插进贴身衣衫,再掏出一叠纸钞,双手奉上以捐功德。
吕道士双手笼于袖中,并不抬起,转而向老汉点点头。
老汉接过纸钞点数一番,敲下一块麦芽糖重新插过,再添两根红色头绳,一并递于妇人。
看母子二人欢天喜地离去,老汉向众人一拱手,矮身挑起扁担。
老汉渐行渐远,扁担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犹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有钱不舍得给孩子买糖,倒甘心被坑蒙拐骗。珍妮撇撇嘴,忍不住低语道。
吕道士不以为意,李胖子却路见不平道:既然你大方,为啥不见你掏钱出来
珍妮正色道:每个人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有目标就需要正直而勤奋的努力,如果身处贫穷,就可以绑架别人的道德,那只会滋生出怯懦而懒惰的灵魂。
李胖子不屑道:话说得漂亮,还不是守财奴的狡辩……
吕道士突然睁开微瞑的双眼,朗声道:朋友,一路相伴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路北侧一名西装男子,原本正背向众人,闻之缓缓回转身来。
咦,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李胖子搔搔后脑勺。
从止园到钟楼,朋友一路陪伴辛苦了。吕道士道。
看来这身西装确实太高调了。男子轻笑道,我还以为表演得挺成功的,虽然水平有限,其实我还是蛮投入的。
笑容转瞬即逝,男子牙齿间挤压出凶悍的言语,道:看来等不及你们带路,只有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了。
话音未落,男子倾身欺来,左手成虎爪前探,右手藏于身后,似乎暗中握持着什么。
吕道士岳峙渊渟,兀自巍然不动,待到男子左手进到胸前一尺,方才发出一声长啸,竟如金石交击般凌厉。
伴着啸声,吕道士右掌曲肘下压,将男子左爪向下拨开,左手食指中指成鹤嘴型,径直前取男子二目,右膝上提,在道袍遮挡下撞向男子小腹。
后发者紧,先发者弛,直线者缓,曲线者疾,两手一膝,堪堪同时取向男子上中下三路。
男子识得厉害,奈何轻敌在先,招数已老,只得闭目低头,以前额硬吃指力,同时曲提左膝,拿出以硬碰硬、以伤搏伤的亡命架势,意图败中取胜,拼得两败俱伤。
孰料吕道士变招更快,二指、顶膝卸去力道,化实为虚,右掌改取中门,化虚为实。
男子额头、左膝没有迎上预想的目标,胸口却结结实实吃了开山劈石般一掌,呼吸为之一滞,合身向后飞出,翻滚着撞翻了一片路边商铺。
一招制敌,吕道士面色却更显凝重,沉声命令道:走!
随之手探入道袍内兜,一把散碎纸钞扬天而起,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散财祈福喽——
有如清水滴落滚油,又像羊羔误入狼群。
道路两旁的行人如群蝇逐臭,立刻围拢上来。
西装男子尚未起身,就被包围着裹挟着,寸步难行。
地上的钞票被争夺被撕扯,人嘶马叫,尘土飞扬。
炽热的欲望火焰,灼烧着卑微的人心。
惊涛骇浪之外,看客三三两两,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
终于,人潮渐次退去,男子喘着粗气,衣衫褴褛,周身遍布着黑黢黢的手印脚印,狼狈不堪。
不出所料,目标已经在混乱中不知所终。
男子现出恨恨的表情,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柄粗短的厚管手枪,枪口竖直指向天空,射出一发30毫米信号弹。
血红的信号弹直窜云霄,拖曳着一条弯曲的灰色尾烟,如同失群的独狼,孤寂而萧索。
不多时,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烟柱平地而起,伴随着无数红色光点闪耀,灰色的烟柱,夺目的红色,狰狞可怖。
男子嘴角浮现出充满恶意的微笑。
南起西大街,西通北广济街,有一条长约二百五十米的街巷,因通迎祥观而得名迎祥观巷。
来到巷口,巷子右侧大片土地被圈隔起来,围栏上歪歪斜斜挂着第二区中心国民学校字样的木牌。巷子左侧隐隐约约一片白色低矮的圆顶建筑。
地势向北升高,众人拾级而上,终于来到这传说之中的迎祥观。
道观建于黄土高台之上,砖石外墙尽数倾塌缺失,只剩得孤零零一扇对开木门,茅草覆顶,充作道观山门。
山门摇摇欲坠,莫说着力叩击,只消轻轻一推,就非得跌落凡尘不可。
毫无遮挡意义的山门之后,正是迎祥观钟楼。
钟楼三层砖木,规模样式与西京钟楼一般无二。
对比西京钟楼的壮志凌云、雄姿英发,迎祥观钟楼已是形销骨立、垂垂老矣。
杂草生于瓦砾,鸹鸦戏于窗棂,残壁八面透风,满目破败凋敝之相。
李胖子气息尚未喘匀,双手扶在后腰,一脸失望地嚷道:这地方鸟来了都不会拉屎,猫狗来了都得饿死,我看这回小姑娘八成是玩砸了……可累死老子了……
珍妮笑道:糖果甜不甜,不能只看包装。我倒觉得,这种模样才更加不惹人注意呢。
王菊人、徐悲鸿默然打量周遭,吕道士回身向来路方向极目远眺,而小龙、小虎落后众人数步,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