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阴魂不散
DI
ERSHISI
ZHANG
YIN
HUN
BU
SAN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①1。
无量寿佛！
无量寿佛！
随着交替的诵咏之声,一人高的杂草丛中转出两名小道士,一位高挑消瘦,一位矮胖敦实。
高挑者眉眼细长藏秀,矮胖者耳廓肥厚润泽。
二人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相貌无甚奇异之处,道袍虽皆已半旧,却悉心漂洗得一尘不染。
高个道士先向众人拱手环施一礼,再转向吕道士另行稽首礼,口唱道友慈悲。进退有度,形容谦和。
矮胖道士侧立右后,袖手冷眼,神情淡漠。
让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李胖子大剌剌道。
高个道士接口道：监院云游未归,观内事务暂由贫道代劳。
矮胖道士变色道：哼,贫道怎么没听师父说起过师兄,须知出家人莫打诳语。
高个道士微笑道：贫道已初窥金丹知微,师父他老人家更早入合体化境,平素交流何需语言师弟悟道尚浅,故而不得参透。
矮胖道士回道：既然师兄与师父可以隔空神交,何不烦劳师父早点归来总有凡夫俗子上山扰乱清修,几时才能举形升虚、位列仙班
高个道士摆手道：乱世下山,盛世闭关。师父他老人家心系天下苍生,贫道怎能以一己琐事叨扰
矮胖道士冷笑道：大谬不然。乱世几何盛世几何贫道未曾得见盛世,依师兄说法,岂不是有生之年都不能入山闭关
停停停……
眼见小道士打机锋不止,李胖子不耐烦地粗暴打断,径直问道：你们晓不晓得,这道观里有没有什么机关密道、夹层影壁之类
二位道士交换一下目光,以一种富含悲悯的眼神注视着李胖子,静静摇头。
珍妮轻笑一声,上前道：不知二位道长如何称呼
道观里的小道童不都叫清风、明月吗李胖子撇嘴道,《西游记》里都这么写的。
高个道士不以为意道：贫道全葆,师弟性真。
珍妮闻声便已了然,浅笑道：我们素闻迎祥观香火极灵,有求必应,便诚心来此参拜,不知二位小师父可否行行方便,带路指引
师兄全葆沉声道：鄙观历经毁伤,积年修葺,自前朝起早已不接外客。居士怕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了。
眼见要吃闭门羹,李胖子高声叫嚷道：吃亏也好,上当也好,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所谓贼不走空,哦不对不对,是不可入宝山而空手回。
师弟性真大摇其头道：尔等俗人,物欲难断,徒生滋扰,实在大违清静无为之道,还不速速退去。
全葆上下打量李胖子半晌,转而对性真道：不可造次,居士言语虽粗浅,然则蕴意深沉,师弟未曾悟得
性真一脸茫然。
全葆笑道：‘如人无手,虽至宝山,终无所得’,出自《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居士口吐莲花,若非经典烂熟于心,则必是大有慧根之人。师父常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迷途接引,实乃道门修为之题中之义。师弟不可轻易将机缘拒之门外。
假求于机缘侥幸,偏于正道。灵台明镜怎可他人磨练
何为‘内外双修’、‘功行两全’看他全真丹阳子、长春子,哪个不是利物济生、舍身积德淮南子袭爵封王,南华真人娶妻生子,并不曾耽误飞升上仙。
仙,即人与山。修仙之人为何藏于深山为的是收意马、锁心猿,跳出红尘万丈恶风波。
业障不在山外,修行只在心中。
性真咂咂嘴,侧步闪身退向一边。
居士脚下留神……
李胖子风风火火,率先大步进得钟楼门口,若非全葆提醒,只怕已被绊个趔趄。
钟楼内砖石残破狼藉自不待言,竟然还大大小小叠落着数十块竹篾编织的圆形簸箕,从地面到楼梯,满满当当,无以置足。众人粗粗看去,麦糠、豆粒、地瓜、玉米、荠菜等等不一而足,黄绿青红,一副欣欣尚荣的菜园景色。
修道之人当志凝虑纯、心无挂碍,师兄整日里惦记着这些闲散零碎,哪还有闲暇心思参悟修为说话者,自然是哂笑不止的性真。
而全葆活脱脱田间老农的形象,一边弯腰收拾,为众人腾挪出站立的空间,一边缓声道：道之大,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庄子论道,尚且以猪脚为比喻。民以食为天,怎知这五谷杂粮里没有几分天地间的道理
珍妮笑道：道长高论,如醍醐灌顶。看来我们之中最有慧根的,确非李老二莫属。
李胖子抚摸着圆肚皮得意有晌,随即回过味来,转而气呼呼怒视向珍妮。
众人忍不住齐齐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听小道长说常有凡夫俗子打扰清修,不知姓甚名谁,可有来历王菊人从旁问道。
全葆正捧着一簸箕土花生翻检着成色,并不抬头,娓娓道：鄙观历经明成化、弘治、清道光三次大修,依然难以为继,到清光绪年间,按察使司便一封了之,除本观挂单道人外,闲杂人等一概拒之门外,算来也有几十年了。贫道年少,听师父说起,汉人来的不多,倒是洋人上门不少,尤其日本人①2最多……十六年前,还有个洋人拿一个黑盒子,非要把钟楼给摄了进去,听闻这黑盒子会把人的三魂七魄摄走,委实邪门,师父真真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位洋人请走的②3。
王菊人点头问道：那最近呢有没有见过什么不明身份之人
师弟性真鼻中哼了一声,乜了眼众人,不耐之色,殊无遮掩。
全葆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日前倒是……
谁吕道士忽然高声厉喝,众人随之望去,窗棂破漏处似有黑影隐隐晃动。
王菊人挺胸移步,先把珍妮罩护在身后。李胖子兀自愣怔怔停住满嘴咀嚼,两手各握着一根玉米棒子。
门外突然传来干涩嘶哑的低笑声,悠闲到有了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吕道士摆手令众人向楼梯退去,侧身紧贴门旁墙壁,斜眼向外望去。
兜什么圈子,最后不还是乖乖给我带路早知如此,大家都省去多少麻烦。
珍妮反唇相讥道：既然是问路,为什么你要动手行凶后来我看一群人围着你拳打脚踢,想来他们都是向你问路的。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哪里地方好不好找
李胖子哈哈大笑,残留的玉米粒从嘴里喷射而出。
片刻,干涩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拖延时间是没用的,给你们五分钟,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倒要耐心地向你们讨教讨教。
院子重归静寂。
吕道士面朝门口倒退下来,转而沉声道：贫道目力所及,凶徒不下二十人,实数只怕更多。
李胖子叫嚷道：老牛鼻子,火烧屁股了,有没有啥撒豆成兵、喝茅成剑的法术,快别压箱底了！实在不行,给老子来个藏形匿影、穿墙遁走也成啊！
眼见吕道士无动于衷,李胖子急吼吼扯住全葆吼道：这里到底有没有别的出口啊暗道、后门,到底有没有有没有
性真冷冷道：出口确是没有。你们把东西交出去就是。莫让别人等得着急。
老子哪知道有啥劳什子李胖子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暗自瞄了一眼珍妮,不敢发作,喃喃低语道：丫头片子瞎指挥,可把老子坑死了……
徐悲鸿清清嗓子道：我们不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什么东西,料想外面的人也未必知道,所以……
王菊人接口道：先生的意思是,瞒天过海、走为上策
徐悲鸿点头称是。
王菊人回道：即算虚与委蛇,遮掩过关,依这些暴徒的手段,事后未必肯留下活口。
众人虽暗藏了侥幸,闻言仍不禁心下一凛,一时默然。
珍妮整整衣袖,平静道：事已至此,就让我出面拖住他们。还请道长务必设法向杨将军求救。凭道长的身手,救大家出去虽然困难,只身离开应当并非难事。
吕道士上下打量着珍妮,沉吟不语。
王菊人、徐悲鸿自然纷纷劝阻。李胖子努努嘴,却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珍妮嫣然一笑道：道长不为我袖占一课吗
笑声还未消退,珍妮向着门口的光晕走去,娇小消瘦的身躯随着坚定的步伐,渐渐宽阔挺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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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赠药山高僧惟俨》,李翱。
2①
据笔者已知便有足立喜六、桑原骘藏等人。
3②
1921年,瑞典学者奥斯瓦尔德·喜仁龙（Osvald
Siren）曾拍摄数张迎祥观钟楼照片,为笔者已知照片中最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