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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丽人行
FAN
WAI
WU
LI
REN
XING
天宝十四年仲夏,长安。
大唐鼎盛,日行中天。
稻米流脂,仓廪俱实,男耕女桑,藏万家室。
长安子民,恰如烹煮时汤锅中漂浮的气泡,骄傲而又轻浮。
旷阔道路上,再不见雄壮军旅的进取和征伐,
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商贩、骆驼与昆仑奴。
不过,这烈火烹油的一切,都与年过不惑的老夫无缘。
为了彰显山林无遗贤,朝堂科举已经多年不取士。
长安不易居,老妻幼子不能养。
谋取一份口食,竟然如此艰难而卑微。
这一日,正行于道上,有一酒家,酒招旗幡,无风不扬,雕栏华美,竟敢逾制向街而开。(注:唐朝长安以一百零八坊作为建筑区域的分隔,房屋不得临道而建、门户不得向大道开放。一般无视规定者多为皇亲与权贵。)
酒家门口,数名力士将一白衣少年轰将出来,掷在当街,口中兀自咒骂不休。
眼见少年俊雅文弱,老夫甚为不忍,趋步相扶将,便欲襄助周济。
多谢老丈,不才有丹青几幅,虽是秃笔枯墨,也颇值些布绢,本将折抵酒资,谁知莽夫有眼不识荆山玉,倒把不才认作了骗子,可不可笑
婉拒了老夫好意,少年盈盈一笑,面如冠玉、星目朗朗,颇有潘安、卫玠之风。
力士一翻白眼,嗤笑道:小子,当自己是吴道玄吗
少年闻之面色一寒,继而冷笑着自头顶拔下一枚翠玉发簪,向力士随意甩去。
力士变换态度之迅速,料想发簪价值不菲。
少年强邀老夫共饮,见其风流,老夫也不禁生起几分潇洒意气。
酒过三巡,问其经历由来。
少年微微一笑,自言向来无意功名,游历山川以阔目敞怀,来长安已三春秋矣。
又问及高堂,少年不语,面露愤恨之色。
老夫卖老,有心以老父爱幼子的道理加以宽慰。
少年反问道,既爱幼子,幼子在故里,因何不返家
老夫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深施一礼,歉意道:老丈,请恕不才唐突。皆因不才降生时,族中便遭贼人,家传之宝竟自下落不明。族人怪罪不才招邪不详,多年来冷遇加身,不才早已甘之如饴。
淡淡一句,然个中辛酸如鱼饮水,老夫亦感同身受。
少年恍神片刻,缓缓道:严君驾鹤西游,不才方得知,原来家传宝物竟是严君监守自盗。如此看来,这些年来的苦,全然是代父受过,竟是不才之应得。
见少年颓唐,老夫便劝诫令尊当另有苦衷。随而,又劝其奋进,可以丹青谋生,时人爱浅白,丹青远比诗文更为值钱。
少年嘿然一笑,问道:长安以何为贵,人物乎山水乎
老夫答曰:正所谓,乱世画佛、盛世画鬼。
可惜不才只会画心中之人。趁着微醺,少年幽幽叹息道。
少年言称,三年前初至长安,适逢三月三之曲江池会,不意遭遇一妇人而深爱之,然佳人早许,不得亲近芳泽,惟有每年三月三可在曲江池远远一见,可比做牛郎织女隔于鹊桥,相思之烈,痛入骨髓。
老夫宽慰道,纵然罗敷有夫,若两心和谐,佳人亦可和离。
少年抿嘴一笑,自怀中将画卷取出,与老夫共赏。
此乃一幅丽人春游图。
四角寥寥数笔勾勒,显示烟波明媚、嫩绿初染、群莺乱飞之初春时节。
画卷当中一匹三花骏马,马肥蹄轻、胸配红缨。
骏马之上端坐一位绝世佳丽,素手控缰,皮鞭在垂。
发梳堕髻,碧如蝉翼,长眉未扫,明眸含情,
红衫乍紧,帔帛在肩,青裙曳地,裙腰在胸。
在骏马健足映衬之下,佳人毕集英武与妩媚于一身。
少年自谦过甚,然而老夫赏此画,只觉线描劲细、敷设有度,浓艳不失秀雅,精工不觉板滞,疏密有致、错落自然,舒缓从容、空潆清新,圆润并不肥满,劲力透出温柔。
一幅如此,两幅如此,一连三幅画卷,均是同一人。
老夫面色转沉,画中佳人,长安上下无人不知晓,许是少年心性,不能通晓齐大非偶、绝非良配之道理。
男儿当怀青云之志,莫因闺阁之乐而消磨。老夫劝道。
少年摇头谈道:情至深处,无所奈何。
少年眉目间果决之气,令人刺痛。
也许老夫终究老了,宦海浮沉,莫非暮气已生
毕竟,爱与恨,恩与怨,即便与天下为敌,又有别人何干
相逢有缘,送君一件薄礼吧。老夫缓缓道。
少年浅笑,道:老丈见赠,荣幸何如。
老夫言称惭愧,平生一无所长,惟有赠诗一首。
少年却正色道,在长安而敢言会写诗,必是不凡之人。
老夫展开丽人春游图,沉吟片刻,信笔题起诗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少年读罢,起身长拜,道:宋人皇甫轸。敢问老丈名讳
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杜子美。
作者有话说:
天宝十四年,诗圣杜甫没有享受到大唐经济泡沫的福利,时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官职大约相当于弼马温。于是这年十一月,杜甫留下了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句子。然而生活的境遇没有改变杜甫悲天悯人的家国情怀,安史之乱是大唐衰败的转折,却也是杜甫成为诗圣的起点。
皇甫轸选择为爱情而牺牲,杜甫选择为家国而悲歌。
每当见到史书中的知识分子,以文弱之躯,面对暴戾的残忍而逆行,笔者都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拙作的最后,当读者面对不平不如意时,希望藉此传递出一份真诚的温暖。
岁月终将逝去,而华夏文脉之气必然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