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方宝棠倚着躺椅,执着毛笔在桌几的纸幅上写下了苏东坡的这首《题西林壁》。
方应龙接过字幅看了一番,面露满意之色,徐徐捋须言道:看来,你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嘛!字也写得工整有力,不似伤重之人那般虚弱无力。
方宝棠眸中亮光闪烁:这一切都得感谢白清卓、凌姑娘二人当时的全力抢救,否则孩儿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父亲促膝交谈
方应龙没有接他这个话头,而是拈着那张字幅,自顾自问道:你今天故意写这首《题西林壁》,是在暗讽为父近期‘不识庐山真面目’、为倭国奸细所迷惑,而对李成梁、白清卓等人‘操之过急’了
方宝棠撑起上半身,静静地看着他:高正思、邬涤尘这两天过来时把李成梁通朝密函、‘李成梁暗语指令字条’的幕后真相都告诉孩儿了。父亲,您真的是错怪李成梁和白清卓了。如今倭寇在前、大敌临境,孰轻孰重,父亲之意以为如何
棠儿,你想得太天真了。倭寇是我们大明朝所有人的外敌,但李成梁、白清卓这些张氏余党也是我们清流派的政敌。没有倭寇,我们彼此已是斗得不可开交;有了倭寇,谁又会真正罢手呢方应龙长长叹息一声,倭寇此时尚远在海疆之外,而张氏余党的坐大成势却已然触目惊心了啊!
方宝棠灼灼然正视着他:父亲此言差矣。白清卓若是真的视您为敌,那日在丹池诗会现场就不会救孩儿于垂死之地!
他白清卓或许有一念之仁,但另外那些张氏余党却一直在伺机而动。方应龙冷冷地讲道,棠儿,你以为在当年的‘反张’‘倒张’之中,我们就没有付出代价吗你以为前任首辅张四维在山西老家真的是疯症而亡你以为为父这些年来就一直是表面上的无风无波在万历十三年前后,为父也遭到了好几次刺杀和投毒!若不是司礼监前任掌印太监张鲸派了锦衣卫最厉害的五大高手在我们家中蹲守,为父早就暴毙七八次了!而且,这一次张鲸本人在南京也死得十分蹊跷!不是为父不放过张氏余党,而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放过为父。
方宝棠等他停下来休息的空隙,继续插话讲道:但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事情是白清卓、李成梁所为吗
方应龙正呷了一口清茶在润嗓子,一听他这问话,顿时语塞了。
方宝棠的容色渐渐归于宁和平静:父亲,孩儿这一次死里逃生,已然对很多事情看开了,也想通了。父亲,你们当时为了夺权上位,故而不择手段地陷害张家、打压戚继光。而今发生在孩儿身上的一些事情,岂非‘因果报应’
你怎能这样信口胡说!既然你是倭国奸细所害,为父又怎会轻易放过倭国奸细方应龙的脸色立即涌起了一层红潮,厉声说道,但你可知道——当年张居正视百官如奴仆,驱百官以长鞭,削百官以峻法,天下的官绅早就对他不满至极!你以为在他的淫威专权之下,你们这些士子可以逍遥自在地开办什么丹池诗会就是开办丹池诗会,也只允许你们所有士子向他一个人谱赞歌、写谀词!
所以,不是为父一人与张居正为难,为父也是在这群官绅推动之下站上前台来清洗张居正‘余毒’的!为父这左都御史的权位,也是他们帮为父争取的!为父哪有不择手段这是清流派和事功派的巅峰对决!你以为为父真的能凭一己之私就可以集结这么多的反张、倒张之士吗便是今天朝堂之上为父与申时行处处制衡,也是朝中清流派不希望申时行以韬晦隐蔽的手法再次成为第二个‘张居正’!户部的石星、礼部的上官平芝,甚至是吏部的许国,还有许多潜伏幕后的侯伯重臣,都是为父抗衡张氏余党的后台!为父所做的,才是最符合朝中大多数臣僚的利益和呼声的!
方宝棠静静地听他讲完,半晌才苦笑了一下:白清卓说过,清流派以舌御敌,事功派以剑御敌,孰优孰劣,果是一目了然。
方应龙狠狠地瞪着他:为父知道,白清卓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此刻自是偏心于他的。但为父向你保证,只要白清卓不来挑衅,为父也不会苛待于他。不过,你以为这朝中只有为父和都察院一直在为难白清卓、东霖院他们吗昨日白清卓去户部和吴承信交涉南兵营补薪之事,还不是照样被吴承信用软钉子顶了回来为父可没向吴承信递过一句话要他去阻挠白氏等人!但吴承信为什么还会那么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听说白清卓随行的那个女护卫气得当场拍碎了桌子,踢飞了椅子,可这些司官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俩又能拿吴承信怎样不可能真的一刀给他一个快意恩仇吧!这些草莽人氏啊……
方宝棠闻言,皱了皱眉,不禁腾地一下撑起身来:凌姑娘这种英爽大方的女侠也被吴承信激怒成这样,可见吴承信实在是过分!
看到方宝棠如此维护凌兰,方应龙诧异地盯了他一眼。静默了片刻,他才又幽幽地说道:对了,近期萧虎臣会来京面圣述职。
方宝棠一听,就明白了过来:是不是因为蓟辽总督一职空缺了出来,萧将军图谋入京暗中猎取
萧虎臣本是蓟镇总兵,手中又多了从大同镇划拨过来的四万劲旅,势力非同小可。这也由不得他不会对蓟辽总督之位产生猎取之心。方应龙淡声讲道。
方宝棠直盯着他:父亲肯定是想支持他夺得蓟辽总督之位吧
那还用说为父自然是对他鼎力支持的。他若出任蓟辽总督,才会对辽东李氏形成有力制衡嘛!方应龙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讲了出来,不过为父和你谈及此事,是另有一个想法:为父想趁他此番入京相聚,把你妹妹和他的婚事确定下来。你觉得如何
方宝棠胸中波澜顿起,不禁摇了摇头:父亲不可如此仓促行事。芹妹她心头另有钟情之人,只怕您不宜强迫于她呢。
方应龙作色怒道:那可由不得她!为父一早就知道她和白清卓那小子之间有些蹊跷……
方宝棠沉思片刻,为了暗助方宝芹,便迂回说道:父亲大人,您清醒一点儿——萧虎臣也未必敢和芹妹结婚啊!您想,他若是当上了蓟辽总督,再和您这位都察院首脑左都御史大人结为姻亲,其岂不拥有盖世之势力进一步说,皇上若是得知他和我方氏联姻的消息,还会放心把蓟辽总督一职赐给他吗而萧虎臣若想在此时此刻拿到蓟辽总督一职,又怎会答应迎娶芹妹呢
方应龙听罢,双眉一抖,面色微变,只觉他所言甚是有理,不禁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一天,德润斋的伙计牟健送来了大掌柜牟万珍的请柬,邀请白清卓过去一叙。
白清卓澄亮的目光落在那张请柬的银丝缎面上,那用金线绣出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十六个隶书小字赫然闪亮,透出一股莫名的奢华之气。
当时李如松正坐在旁边,见到如此精美的请柬也是一惊:看来这德润斋的大掌柜也真是富可敌国啊!一份请柬便至少值几十两银子!
白清卓静思了片刻,把这请柬往凌兰手中一放:牟万珍此人颇有异趣,非比寻常,还是值得一交。兰妹,和我一道去吧。
出得东霖院,牟健便引着他俩上了一辆特备的豪华马车,隆隆然往东坊去了。
来到德润斋主店,白清卓等下车进去后,被牟健带去了后院一座四窗敞亮的厅堂前。厅堂上的匾额正是白清卓亲笔所写的雾隐龙潜四个金字。
牟健笑呵呵地向他俩讲道:自从迎来了白公子的墨宝,大掌柜就把这里唤作了雾隐堂。
白清卓还以一笑:你们大掌柜本就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异士,当得起这四个字。
他一抬眼,只见牟万珍已在门口等候而立了。牟大掌柜身材依然是那般修长清瘦,穿着一袭红、白、蓝三色交缠的瑞云锦袍,流露出一股莫可名状的高贵庄严之气。他这一番姿态气质,一时间竟令白清卓也不由得敛起了轻放之色。
而最让白清卓惊讶动容的是,方宝芹、上官雪衣二人亦在牟万珍身后盈盈含笑站着。
牟万珍迎着他笑微微地说道:白公子,牟某邀请你今日过来共度良辰,遂也请了你的两位‘红粉知己’一同驾临。你应该是喜出望外吧
当然,当然。白清卓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一边和方宝芹、上官雪衣见过,一边向牟万珍笑答道,难得牟大掌柜你如此有心。白某多谢了。
牟万珍朗朗一笑: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牟万珍的待客之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有让你的知己爱人玩得高兴了,你才会在我这里玩得高兴嘛!
闻得此言,方宝芹、上官雪衣各自的脸颊上都不禁飞起了一片红霞,看向白清卓的眼神也是暖流涌动。
白清卓也没料到这牟万珍为和自己一叙,竟是如此煞费苦心,不由得微微一怔。
方宝芹已是甜甜然开口道:清卓,牟大掌柜挥金如土以待国士,我等倒是不可拂了他的美意。
牟万珍径自唤来自己的侍女:来人,带这三位小姐去百宝阁挑选她们喜爱的东西。任她们尽情满意,不得稍有怠慢。
上官雪衣婉声说道:牟大掌柜,这如何使得
牟万珍把手一扬:你们是白公子的红粉知己,我是白公子的忘年之交。我对白公子是‘爱屋及乌’,不,是‘爱屋及鹊’,又如何使不得
那牟府侍女把手往外一伸:三位小姐,请吧。
凌兰看了白清卓一眼:二师兄,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牟万珍拿眼风扫了她一下:牟某知道白公子目前是不少人氏的眼中钉。但是你放心——他在牟某的德润斋里,一定会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
方宝芹、上官雪衣也朝白清卓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白清卓淡然笑道: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十分放心。
凌兰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清卓只得耐心地讲道:你们可知道从东霖院到德润斋这一路上,我们至少经过了十二个街口,每一个街口都似乎埋伏了一批人士。但是,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一箭不发一刀不出吗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是京师第一豪绅牟万珍大掌柜特邀了我。
他这话一说完,凌兰便笑嘻嘻地随方宝芹、上官雪衣等人离开了雾隐堂。
待她们走后,牟万珍才引着白清卓往内走去:白公子,你现在可谓声名鹊起,既是丹池诗会的诗魁,又是抓奸捕谍的神探,还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名将——你可是我大明朝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啊!牟某是真心和你交朋友的。
多谢牟大掌柜美意。我此刻不是已经站到你面前了吗白清卓平和地答道。
牟万珍带他到堂中南墙边停下,侧脸说道:说实话,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一个病人,也不认为你真的需要别人的保护,更不认为你身上所自称的五六种顽症会阻碍你走得更高更远,连灭敌万千的都察院都拦不住你,区区小病小恙又能如何
看来牟大掌柜很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啊!白清卓笑了一笑。
我要和你长期交友,自然当关心你的身体。牟万珍的语气十分认真。
白清卓乜了他一眼:我若不是病人,还能是什么病虎病仙那你太高看我了。
能够决定自己得哪几种顽症,又能够决定自己患病的时间之长短、患病的程度之深浅,甚至患病该如何结束,这样的病人,只怕也是天下罕见吧牟万珍的口吻淡漠得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白清卓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拿丝绢掩住了口:牟大掌柜今天的话语似乎未免太多了。
牟万珍淡淡一笑:你若像我这般天天‘清闲在家’,天天看东看西,天天想这想那,也会变得和我一样话多的。
白清卓回头看了看他那张一本账册也没放的桌案:你家牟二掌柜一见我就直谈生意,你不和我谈生意
牟万珍脸色一正:我和你只谈友谊,绝不会和你谈生意。等到友谊积淀够了,将来也有可能和你谈生意——那时候再谈,就应该是惊天动地的大生意!
白清卓哈哈一笑:我的俸禄少得可怜,我可没有什么资本和你一起谈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生意。你说得对,我和你还是免谈生意,只谈友谊。
他顿了一顿,继续问道:你说——我们今天的友谊应该从哪里谈起呢
我们之间的友谊,就从请你帮我品评这几幅字开始。牟万珍微笑着向他俩面前的那堵南墙上面伸手指去。
白清卓目光往上一抬,只见墙壁上悬着的右首第一幅字是这样写的: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有以任于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
他静静看罢,笑道:这一笔楷书正是当年唐代宗李豫的字迹。他平生最爱阅读《淮南子》,所以抄写了这一段箴言用以自励。牟大掌柜对这幅字怕是情有独钟吧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您的志向果然非同凡人。
听你讲来,这幅字帖确是帝王真迹无疑了牟万珍眉眼带笑,又指向了第二幅字帖,这一幅呢
白清卓看到第二张字幅上用气势雄浑的汉隶写着:
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
他又细细看罢之后,向牟万珍讲解道:这段文字也是出自《淮南子》,且是宋仁宗赵祯的御笔。牟大掌柜,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连这位‘千古第一仁君’的手迹也搞得到!
牟某的广大神通岂止在搜集这些物件上牟万珍抚髯一笑,白公子,就是你这样的能人异士,亦在牟某的求交之中啊!
白清卓瞅了他几眼:牟大掌柜,你竟是喜爱这些箴言在我看来,你不仅有商界至尊的气魄,更似有无冕之王的气概!牟大掌柜,你很让我意外啊!
牟万珍双眉微微一敛,哈哈笑道:商界至尊,你说对了;无冕之王,则言过其实了。
白清卓又将目光移到了最后一张字上来,上面还是摘自《淮南子》里的一段箴言。他轻轻念了出来:‘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此内容颇有意味,但它究竟出自何人手笔,白某却辨认不出来。
牟万珍容色一扬,将前胸一挺:这幅字乃是出自牟某的手笔。白公子之意如何
你的手笔不错,不错。白清卓侃然道来,你是想让我把你的手迹和另外两幅字帖对比一下嗯,依我之见,其实你比他俩写得更好——和唐代宗李豫的柔润内敛相比,你的笔法胜之在雄;和宋仁宗赵祯的清浅朴静相比,你的笔法胜之在厚。沉雄厚实,是牟大掌柜你足可自傲的优势。
牟万珍朝白清卓深深一揖:白公子,有幸得到你的这般佳评,牟某不禁心爽神快。
白清卓却还盯着他的那张字幅,半笑不笑地问道:不过,我对你选的这段箴言颇有兴趣——这掩其聪明是何寓意这灭其文章又是何寓意牟大掌柜,可否指教一二
牟万珍回视着他,笑意越发深沉起来:所谓掩其聪明,掩顺天府误信李成梁密函之自作聪明;所谓‘灭其文章’,灭高正思胡言李井方嫌疑之不实文章。对吧白公子
白清卓闻言,身形隐隐一震。他深深看向牟万珍:想不到牟大掌柜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万机了如指掌。
牟万珍淡淡笑道:如今白公子的传奇故事在京中不胫而走,都快要写成话本搬上戏台了,牟某确是足不出户便已如雷贯耳。
白清卓显然对他的避实就虚并不认可,而是平和至极地回复道:借天下之耳而闻风,借天下之目而辨机,借天下之势而助力,这才是真正一代巨商所应有的神通。白某自是理解的。
牟万珍却还是转开了话题:白公子帮牟某品评了这么久,就不想喝壶茶水润一润喉咙咱们不能只顾讲话而不休息啊!说罢,将白清卓引到堂中茶几那里对面而坐。
牟健听得明白,在一旁托着一张用锦布覆罩着的漆金木盘走将过来,轻轻放盘于几,而后把锦布一掀,现出里边的那两件物事来。
白清卓一见,顿时暗吃一惊,脸颊飞快地发热起来:这漆金木盘之上放着的,竟然是圆鼓鼓、白嫩嫩的两团秀女美乳!
他倏地看向了牟万珍:牟大掌柜,你……你……
白公子定是未曾见过这举世闻名的天妃灵玉壶吧你再仔细欣赏欣赏牟万珍笑得十分耐人寻味。
白清卓一怔,复又定睛看去,却见那两团白馒头似的美乳,原来竟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玉雕小壶!它们如同巴掌般大小,形状确是让人看了禁不住耳热心跳。壶身饱满浑圆,宛然女子的乳房,肤色明润,细腻可掬;顶上的壶盖如一枚铜币般大小,色泽粉嫩若一轮乳晕;而这轮乳晕又似隐隐波动一般往着峰尖顶端中心处由浅入深地聚拢着,直至浮凸起一颗初生葡萄般鲜红的乳珠,看上去莹然欲滴、艳态淋漓,又仿佛活物一般颤颤巍巍、吹弹可破!
然而,这所谓的天妃灵玉壶既无壶嘴,又无壶柄,又如何倒茶饮用呢但见牟万珍展颜而笑,拿起左边那只玉壶,托在掌心之中,把那壶顶的红玉小珠含在嘴里轻轻吮吸着,神情甚是惬意:白公子,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也堪称是阅宝无数了,觉得此壶如何
白清卓也托起另一只天妃灵玉壶细细观赏。这小壶差可盈盈一握,其玉质之温润美妙,实为世所罕见——壶身之莹白光滑、壶盖之粉红细嫩、顶珠之鲜艳夺目,处处逼真,交相辉映,妙不可言。他不禁微微笑道:此壶寓大雅于大俗之中,正如牟大掌柜寓大才于大隐之中,真是稀世难逢的妙物啊!不过,您想借它来考验白某的定力和心性,似乎却有些离谱了!
说罢,他亦将那红玉顶珠含在口中吮吸起来——一股清甜的温液入口而逝,顿觉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牟万珍待他一饮而快之后,方才含笑问道:这天妃灵玉壶的味道如何
白清卓淡淡然放下那只玉壶:清茶可口,余味留芳。
牟万珍把玩着掌中那只天妃灵玉壶,若有所思地言道:如果你心有绮念,这茶便是芳香牛乳的味道。但你果然达到了‘空色如一’的境界,所以喝出来的是茶味。白公子,你虽不是‘假道学’,但生活也难免有些无趣。其实,这天妃灵玉壶的妙处,在你日后佳人揽怀、俯瞰山河、啸聚风云之时,才真真正正地体味得出。
白清卓默默地注视着面前那只天妃灵玉壶,悠悠说道:佳人揽怀、俯瞰山河、啸聚风云这都是白某十多年前的轻狂梦想了!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忘怀啊!
牟万珍抬眼望向百宝阁所在的方向:正所谓佳人配名士,白公子,你总不想让你心爱之人与你一起殉道受难吧你也不希望自己像三年前去世的海瑞老先生一样吧梅妻鹤子,讲得多么洒脱,个中体味却怕是复杂至极吧
白清卓叹道:所以,我只想自己一个人扛下这一切。
如果是魏徵遇上唐太宗、王猛遇到苻坚,他们还会有你这般的纠结吗牟万珍轻轻地揉捏着掌中那只天妃灵玉壶,话语却是一句紧似一句,你该当享受得起这佳人揽怀、俯瞰山河、啸聚风云之风流的。你又没有错。
白清卓沉默着,一言不答。
牟万珍幽幽亮亮的目光投在南墙上宋仁宗赵祯所写的那张字幅上,徐徐又道:而今倭寇在前、大敌临境,当今陛下最需要的是‘李靖之材’‘岳飞之器’——那么,白公子,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吗
白清卓苦苦一笑:李成梁督帅和李如松将军应该才是吧。白某哪里能成‘李靖之材’‘岳飞之器’
牟万珍也浅浅一笑:是啊!牟某其实说错了——白公子应该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之诸葛亮和范仲淹吧
白清卓又一下怔住了——他没料到牟万珍竟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份自我期许看得如此准确。
牟万珍却又幽幽一叹:可惜,在此时此势之下,除非重开天地,除非时光逆流,你永远成不了诸葛亮和范仲淹。你只能做到谭纶那样的地步。
白清卓的眉尖不禁暗暗一跳:哦何以见得愿闻高见。
我看你是能听进实话的人,所以,我也给你摊开了讲一些实话吧。不要看你目前是抓奸捕谍、风光无限,但你将来的出路也是一目了然、明朗无比。牟万珍又拿起天妃灵玉壶,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你以为你将来还会重回蓟镇执掌南兵营你其实也不要为南兵营补薪那点儿小钱而劳心劳力了。我若是上边的人,一定迟早会为南兵营补薪到位,但同时会调你离开。朝廷好不容易抹去了戚家军的印迹,难道又要自己给自己再次树立起一支白家军吗不要忘了,盛极一时的大唐就是灭亡在各地节度使的私家军手里的!这是他们固执己见的所谓‘前车之鉴’。
白清卓听得无言以对,深深地看着他,只是沉沉一声叹息:所以,在京师原本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的德润斋,也不得不扶持起另一个竞争对手引凤堂来分散自己从各方面受到的压力和猜忌
不要谈我,还是继续谈你吧。牟万珍继续把玩着那只天妃灵玉壶,淡淡然讲了下去,不过,鉴于你诗魁文士的出身,你应该会出任兵部尚书的。所以,牟某认为你会做到谭纶那样的地步。但是,你这种是非分明、锲而不舍的作风又近似于张居正。张居正是什么样的下场,你我都清楚吧当今的朝廷,连八面玲珑、稳重老成的申时行都举步维艰,何况你呢
白清卓慢慢托起那只天妃灵玉壶,微微笑道: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漂亮的小玉壶其实可以是一朵秀美的祥云。对您的这番赐教,白某心中泰然,不为猛将,便为猛卒;不为良相,便为良吏。进退如一、始终如一,如此而已。
牟万珍双目中精光闪闪:倘若上天某一日使你拥有可选之机,你又如何决断
白清卓一笑而答:假设之事,白某从不多虑。前方的路是踏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牟万珍点了点头:你果然和陆贽宣公一样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啊!
白清卓直视着他:牟大掌柜以潜龙之才而雾隐云藏,白某也甚是疑惑。您莫非修炼到了管宁再世的境界想不想让我在申阁老那里好好推荐一下您
罢了,罢了,你和申阁老在朝局之中尚且解脱不得,还要拉我下水牟万珍哈哈一笑,《淮南子》有一段佳话,是这样写的:‘闲居静思,鼓瑟读书,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以观祸福。’这难道不正是牟某平生之所为吗既已乐在其中,又何必去追名逐利、贪功恋势
白清卓悠悠一叹:你口口声声称白某为可惜之才,其实你也真是可惜之才。
牟万珍双眉一振,笑得很深很深:所以,你我二人才真的是惺惺相惜嘛!这只天妃灵玉壶,我送给你了。
我可没有佳人揽怀的风雅,接受不得此等人间妙物。白清卓连忙推辞道。
方小姐、上官小姐均钟情于你,她俩还不算‘佳人’你这话言不符实嘛!牟万珍吩咐牟健道,去找个匣子把这天妃灵玉壶装好后送给白公子,免得稍后让各位小姐看了有些唐突。我这只天妃灵玉壶也拿下去,换了茶杯上来饮用。
牟健领命照办而去。
不多时,外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进来。然后,一大群婢女拎着大包小包,簇拥着方宝芹、上官雪衣、凌兰迈步而入。
牟万珍和白清卓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颇为含蓄地笑了。
上官雪衣见了他俩,微笑着问道:你和牟大掌柜谈得很愉快
很愉快。白清卓点了点头,拈了拈手中那只装着天妃灵玉壶的匣子,这位牟大掌柜,总能给我带来不少出乎意料的惊喜。
是吗上官雪衣往牟万珍那边掠了一眼,大掌柜确实是善于制造各种惊喜的高手——今天我和方小姐就被他铺设出来的惊喜给迷住了!
你们在百宝阁挑选得不满意牟万珍眉头一皱,直接盯向了上官雪衣身后站着的那名牟府的侍女。
那侍女还未及开口,凌兰已是笑道:我当然是满意的。牟大掌柜可比牟二掌柜大气多了——什么好东西都让人劝着喊着我们挑选。说着,她伸出手来,晃了晃自己手腕上一个亮闪闪的五色嵌珠金钏:二师兄,好不好看
白清卓也向牟万珍含笑说道:大掌柜,你既是送了这么多礼物给我和各位小姐,我也不能不回赠一个礼物——但我的礼物是看不见的,你无从欣赏啊!
看不见的礼物才有可能是最珍贵的。牟万珍一下凑近,你说来听一听
白清卓平平说道:德润斋的生意遍布天下,但似乎还没渗透到朝鲜藩国去吧近期朝鲜藩国应该会从我大明进购不少备战备荒的货物,你可以去摸一摸底细后自行决断。
牟万珍眼底精光一亮:这个礼物真是好。白公子为朝鲜国侦破了黄启祥迷案,听说朝鲜特使和柳梦鼎他们对你很是感激他们邀请了你很多次,你都没去那我就借一借你的友谊去会一会他们啰
白清卓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然然讲道:德润斋实力雄厚,能让朝鲜所需要的各项物资的质量得到可靠保证,亦可帮助他们更好地抗倭自保。牟大掌柜这么做,其实也是为国分忧。
牟万珍抚着须髯,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在目光一瞥之际,却见到上官雪衣和方宝芹都盯着牟府为首侍女手中一方锦匣似有深意。他笑声一止,问了过去:这锦匣是怎么回事
牟府侍女将锦匣托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禀道:有一件妙物,方小姐和上官小姐都看中了。
白清卓一听,重重地咳了一声,险些喷出口中的茶水来。
哦竟有这事儿牟万珍吩咐打开那锦匣来看,原来竟是一尊二尺余高的嫦娥玉像。
那玉像雕得栩栩如生,宛若嫦娥仙子真身临凡——秀发梳龙髻,净额点花钿,柳眉扬入鬃,明眸亮如星,容色似新月生辉,衣带若花树堆雪,婉转之姿勾魂夺魄,娇媚之态盈然而露,一动则款款流香,一静则脉脉含情,令人望而心醉。
牟万珍看罢,啧啧称叹道:这尊玉像休说你们两位小姐喜欢,牟某也有些爱不释手啊!可是两位小姐都青睐于它,牟某也不好将它一剖为二再分给两位吧
上官雪衣和方宝芹却仍是四目对视,清凌凌的目光交接之下暗暗似有刀剑交鸣之声迸发而出。
牟万珍看出二人互不让步,就瞧了一下白清卓:这样吧,我把这尊嫦娥玉像交在白公子那里,将来由他决定把它送给哪一位小姐吧。
白清卓没料到牟万珍竟会使出这一招斗转星移,只得无奈地苦笑了。
方宝芹和上官雪衣收回彼此交击的目光,都点了点头。
牟万珍笑眯眯地又讲道:不过呢,两位小姐既然喜欢玉像,那我还是要送的。我这里供养了一位巧夺天工的玉雕大师陆一诺,他可以依照两位小姐的形态面貌雕刻出真人玉像,然后再送给你们。如何
陆一诺是万历一朝最出色的玉雕名匠,其技艺之精湛几乎无人能及。方宝芹和上官雪衣听到他这个名字,欣喜万分地向牟万珍连声答应了。
牟万珍满脸挂着他那副招牌一样的和煦笑容,朝白清卓饶有意味地说道:清卓公子,你听到了吧小姐们最美好的年华和最漂亮的风姿,都能在坚润无瑕的玉像里永远流传下来,不似血肉般易腐,不似纸帛般易朽——而你我的功业呢又凭什么凝固在历史的漫漫长河里呢这,可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