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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漆亮典雅的御案之上,一座玲珑剔透的美玉博山炉端然而立,通体紫光莹莹,明润至极。它于千窍百孔之中香烟袅袅,萦绕成一片云遮雾罩、缥缈玄幻的仙岛奇景。
朱翊钧此刻却已无心欣赏这样的奇宝美景了。他有些烦乱地放下了白清卓以八百里加急快骑呈进的那份密奏。静默有顷,他用手指徐徐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沉沉郁郁地叹了一口长气:朵颜虽然是退去了,但白清卓奏报的德润斋这件事儿却是有些棘手。张诚,你这边东厂、西厂、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你会料到德润斋竟在暗底下干了这么多‘脏事’!
张诚半躬着身,低眉垂目地答道:老奴原本也以为德王、晋王、蜀王他们只是借德润斋这个牌子在京城发一点儿小财就志得意满的……
发一点儿小财!朱翊钧哗地一下翻开白清卓的密奏,指着里边一些内容让张诚近前来看,他们不仅仅已是富可敌国,更是快要富可吞国了!
白清卓在密奏中指控德润斋的那些内容确是骇人听闻。原来,德润斋一直在与上官平芝、朵颜百劫上人暗中勾结,阴谋作乱!倭贼窝点引凤堂是德润斋一手扶持起来的,而朵颜百劫上人在京师中活动的钱款和线索大部分也是德润斋在幕后提供的。德润斋蓄谋通过百劫上人操纵洪尔林、徐方深等血刀营复仇分子来扰乱午门献俘大典,并配合引凤堂东方胜等倭寇行凶,令大明朝在藩国、外邦人眼中国威尽丧!然后,德王、晋王、蜀王等宗室元老便可乘机逼迫朱翊钧下诏罪己,退位交权。而且,此番朵颜之乱中,德润斋二掌柜牟万琛更是公然劝白清卓与朵颜合流而犯上作乱,共击大明!
这一切情况,如何不让朱翊钧震骇不已!
最后,白清卓还呈进了一串德润斋幕后主子用以联盟朵颜的信物——由一颗玉珠、一块玉璧、一枚实心小玉瓶穿成的三宝手钏!当见到这串三宝手钏时,朱翊钧虽有些许疑惑,也不得不恍然有悟。
他拿起那三宝手钏看了又看,缓缓问张诚:这件东西,你是不是有些眼熟
张诚看罢,面色微变,却小心翼翼地答道:此物雕工似是出自陆一诺之手,与御案上那座紫玉博山炉仿佛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翊钧的表情显得莫名地深沉起来:张诚,你从这串三宝手钏上看出了什么玄机没有
张诚浑身一颤:老奴眼拙,不敢妄言。
你想到了什么,就给朕说什么。朱翊钧的眼神变得愈发锐利起来。
张诚只能颤颤然讲道:老奴妄自揣测,这串三宝手钏或许隐喻了一个人的名字——‘珠’,即‘朱’也;‘璧’,即‘璧’也;‘瓶’,即‘平’也。是朱、璧、平三字。
朱翊钧沉沉点头,将三宝手钏抓在手中紧紧一捏:朕的堂叔、德王朱坚的表字不正巧是‘璧平’二字吗而且,‘德润斋’三字之中有一个‘德’字,‘润’字里正巧有一个‘王’字。德润斋幕后真正的主子,就是德王!
张诚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若是如此,则兹事体大,陛下定要慎重!
朱翊钧讲得冷冷硬硬的:德王朱坚处心积虑,企图以叔夺侄,以逆谋顺,可惜朕不是朱允炆!他也不是成祖皇帝!朕必让他罪有应得!
张诚缓缓叩头:陛下可否稍稍缓一缓
此时不除,还要等他再次和倭寇里应外合吗朱翊钧浓眉一竖。
张诚只得恭然而言:陛下确应大行雷霆之威以震宵小。
但是——朱翊钧话音一转,又拿出了一份密奏,却是德王、晋王、蜀王等八位亲王联名所署的。这自然是他们这些宗室元老对白清卓的暗算反击——他们亦揭露白清卓犯有欺君蔽上之罪:原来那日在西凤角楼上跳火自焚的所谓倭国奸细,竟是出自蓟镇戚家军南兵营的一个刀法教头,名叫杨寒!他那日是准备在午门献俘大典上犯上作乱的。结果却被白清卓背着所有人士而灭口销迹了。这便是白清卓的不忠不诚,应当严惩不贷。
朱翊钧将这份密奏递在张诚眼下:你对德王等人递进的这一份联名密奏又怎么看
张诚细细看完,也就实话实说:那日西凤角楼上的那名刺客已是自焚而死、尸骨无存,八位王爷再怎么指控也是死无对证了。
朱翊钧冷冷一笑:这八位王叔可是说了,他们把吴承信的尸体暗地里保留了下来,还在冰棺里存放着呢!他们声称从吴承信尸体上能够查找出被杨寒所用的南兵营割虏刀法砍中的伤痕。
张诚悠然一叹:老奴只能说,德润斋为了扳倒白清卓,确实是苦心孤诣了。
朱翊钧瞧了瞧那份联名密奏,深深叹息:其实,这份八王密奏也并不算得什么。朕只是有些失望——白清卓是朕很信任的能臣,可是他居然也欺骗朕!朕理解,他或许是为了维护南兵营万众一心、精忠报国的清誉而为之。可是,一个杨寒犯上作乱,朕岂会迁怒于南兵营!他……他把朕看错了。
张诚垂下了目光:陛下,老奴也能理解白侍郎——当初洪尔林狙袭事件爆发时,老奴一样也不好让陛下您分心劳神啊……
朱翊钧拂了拂袖:罢了。朕知道了,天下没有完全无瑕的美玉,自然也就没有完全无错的完人。
张诚低声言道:臣等有负圣恩。
朱翊钧的目光凝注在半空中迷蒙的缕缕香烟之上:这份八王密奏你给朕收好了,却不许流失出去。那具吴承信的尸体,你下去也派人查验清楚,将他被南兵营割虏刀法所伤的情况记录在案、形成卷宗。朕要用这件东西时刻提醒白清卓不要有负朕的信任!
张诚已然会意:朱翊钧这是要以杨寒犯上之事为把柄,以此监控住白清卓和南兵营。他接过那份八王密奏揣在怀里,深深答道:老奴一定遵旨。
朱翊钧的目光最后落到了白清卓那份密奏上面:你看,派谁去查办德王和德润斋最为合适
张诚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朱翊钧本也不是真的要咨询他的意见,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德润斋一事,涉及皇室颜面,朕不愿让都察院等外官介入。但东厂、西厂、锦衣卫又未必压得住德王。朕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派白清卓去处置此事为佳。
张诚思虑片刻,反问而道:陛下觉得白清卓会去办理此事吗申阁老又会让他去办理此事吗
朱翊钧微微一愕:你的意思是
这两个问题,陛下到内阁一试便知答案。张诚缓缓说道,而且,陛下,您觉得白清卓如今的身份真的合适吗
朱翊钧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转:感谢你不遗余力的提醒——白清卓现在是朵颜国师的师弟、辽东李氏的恩人、内阁首辅的高徒、左都御史未来的爱婿、兵部的左侍郎、蓟镇南兵营的主心骨、丹池诗会的诗魁、武林的圣手狂生……在这么多身份的加持下,他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英才啊!在他面前,一向自命不凡的德王才会低头伏法吧
张诚深深叩下头来:老奴不是嫉贤妒能,老奴只是恭请陛下潜心深思,唐朝故事,灭李辅国者,元载也,而元载之奸又胜于李辅国;灭黄巢者,朱温也,而朱温之祸又胜于黄巢。白清卓一旦除去德王,挟功据势,今后谁不为之敬畏
朱翊钧浓眉一皱:难道你想亲自出马去除掉朱坚
张诚无奈说道:其实德王数十年来韬光养晦,非同小可,老奴也无十分把握。老奴身为宦官,似乎也不宜过于介入宗室之争。
朱翊钧翻了一下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吗
白清卓一人不能去,老奴一人也不能去。但老奴和白清卓可以联手而去。
朱翊钧双目亮光微微一闪:不错。稍后去喊内阁及诸大臣过来,朕把这事儿定了。
他讲完之后,目光一旋,正好在那座青烟缭绕的紫玉博山炉上面,皱了皱眉头:这香炉是朱坚所献。白清卓那一日见到它便讲过‘德王导君以奢,实非忠臣之所为’。不料,他竟一语成谶!那么,这只香炉,就转送给白清卓,让他自行处置。
建牙吹角不闻喧,三十登坛众所尊。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
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
白马翩翩春草细,邵陵西去猎平原。
朱翊钧缓缓念完了这首诗,脸上表情不见波动,向申时行问道:申师傅,您学识渊博,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吧
启奏陛下,此诗乃是唐代诗人刘长卿所作的《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申时行坐在杌子上,恭然而答。
朱翊钧突然冒出了一句:刘长卿这首诗放在如今的白清卓身上也很贴切。
他此语一出,御书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静默无言。
方应龙看了看申时行,又瞧了瞧朱翊钧,亦是微微惊诧:目前,白清卓在辽东铁骑营支持下逼退朵颜大军,已然威名大盛,但陛下似乎对他隐有复杂之意
这边,心直口快的许国终于站出来说道:陛下,朵颜之乱已平,白清卓兵不血刃而靖边安民,功劳甚大。他的兵部左侍郎之官可否转为实职并返回京师王尚书这边亦可尽快得一臂助。
朱翊钧的目光只盯着面前那厚厚一摞奏章,话锋却问向了申时行:申师傅,您意下如何
申时行眉宇间暗暗一皱,面色却静若止渊:启奏陛下,老臣以为,白清卓本有出将入相之才,他是内是外、是进是退,一任陛下之圣裁,只要能使他才符其位即可。
朱翊钧听罢,抬起头来,沉沉一笑:我们先来议一议对萧虎臣如何处置吧。张公公,你谈一谈他的有关情况。
启奏陛下,萧虎臣已献上德润斋奸细崔波的人头,认为是他在蓟镇北兵营中散布谣言挑起本镇‘南兵、北兵之争’,导致北兵营骑兵队不能及时驰援喜峰关。他自陈为奸人所蒙蔽而治军无方,请陛下处置。张诚娓娓禀道。
他仅仅是治军无方吗方应龙冷冷一哼,他不能及时调遣北兵营全力驰援喜峰关,险些酿成城失民亡之祸!他这是‘抗旨不遵’!
张诚瞟了方应龙一眼,继续奏道:他还在奏章中辩解,他早就知道朵颜国师百劫上人真名为林映夕,是白清卓先前的同门师兄兼至交好友,所以他推测百劫上人会阻止朵颜大军对白清卓及南兵营痛下杀手。如今,朵颜大军果然在喜峰关下不战而退,证实了他的推测。所以他认为自己并未延误战机,而是徐徐布局而来……
王一鹗听到这里,气得笑出了声来:这萧虎臣巧舌如簧,竟能把太阳说成是从西边出来……他怎么推测都行,但不能不调北兵营骑兵队驰援喜峰关啊!今后军中每一个将领都像他这样胡思乱想,自以为是而误了圣旨、误了大局,那还得了
朱翊钧目光一闪,又问张诚:你的那个义子何远不是去向他当面传旨了吗他怎么说
张诚不敢隐瞒任何实情:何远回京之后,谈起萧虎臣时甚是激愤,认为他有首鼠两端之嫌疑。
场中的气氛突然一下变得凝滞了。朱翊钧陷入了沉思之中:在座的大臣们众口一词地支持白清卓、追究萧虎臣,岂不正是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这两句诗的现实体现先前以方应龙为首的清流派还会针对白清卓唱几句反调,而今却在廷议中对白清卓几乎是一边倒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而且,朱翊钧在心底深处,有一个疑虑始终未能疏通。那日,百劫上人林映夕挟朵颜五万铁骑来犯,出场之汹汹声势,仿佛锐不可当。朱翊钧事先甚至做了让喜峰关成为第二个金刚堡的准备。但百劫上人一来关下,和白清卓似演双簧一般斗了几场小小的阵法、兵法之后,朵颜大军就突然了!再后来,辽东军二万铁骑紧急赶到,白清卓却居然一刀未动、一箭未发就任由林映夕带着朵颜大军不战而退了!是的,朕是给了他进退自专之权,但他用这个权力真的是在顾全大局还是在徇私纵敌这怎么让人说得清楚难道他暗底下在想养寇以自重
事实的严峻还远不止此:而今,白清卓是朵颜国师的师弟、辽东李家军的大恩人——李成梁父子为了援助他,竟已是不顾圣旨约束了!想到这儿,朱翊钧脑海中一下闪过建牙吹角不闻喧,三十登坛众所尊这句诗!白清卓目前在文武两道俱有极高威望,再这样发展下去,满朝上下,还有谁制衡得了他所以,与白清卓已成水火之势的萧虎臣此时此刻更不能拿下,否则还有谁能在蓟镇牵制他和南兵营呢
一念既定之后,朱翊钧沉缓地开口讲道:萧虎臣的陈情表也写得有几分道理。他不是把德润斋奸细也挖了出来嘛!传旨,着萧虎臣降官一级、罚俸一年,留职察看,以观后效。
众人闻言,各个都吃了一惊。只有张诚眼底一线亮光隐隐掠过。
王一鹗终是按捺不住,失声嚷道:陛下,萧虎臣首鼠两端、阳奉阴违、误国误君,岂能再任藩镇之职老臣万望陛下三思啊!
朱翊钧直视着他,轻轻而又重重地说道:朕意已定,说一是一。
此话一出,场中诸臣只得闭口。
半晌之后,申时行徐徐奏道:启奏陛下,京师德润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兴风作浪、祸国殃民,非严惩重罚不足以明正法典!还请陛下乾纲独断!
朱翊钧平和了语气,收敛了容色,淡淡讲道:德润斋一事牵连甚广,且又颇有背景,实非等闲臣僚可以肃清。朕意以为,可调白清卓回京与张公公共处此事。
老奴接旨。张诚连忙躬身答道。
而场中其他大臣都露出了莫名而复杂的神色。
王一鹗在一旁听得更是暗暗心寒:德润斋幕后可是站着德王、晋王、蜀王等八位亲王啊!陛下把白清卓公开推出去处置德润斋,分明是把他推到宗室一派的对立面上去。他若与这些宗室元老进行鹬蚌相争,岂不是正由陛下来从中坐收渔翁之利陛下这是在借刀伤人,暗暗削弱白清卓啊!
白清卓您……您调白……申时行也是一愕,侧脸看向了方应龙,老臣以为,都察院、锦衣卫才应该是查办德润斋的合适人选。
方应龙也肃容言道:都察院请旨彻查德润斋,还天下士民一个公正。
引凤堂、炎阳宫、上官平芝、倭国奸细,都是白清卓查办出来的吧朱翊钧意味深长地扫了申时行一眼,为什么他就不能再查德润斋了况且他自己也掌握了德润斋不少的线索……朕相信他一定会查得很好的。
申时行也毫不退让,向朱翊钧深深凝望而来:上一位查办楚王贪墨民田的人是谁,臣等不敢忘却。老臣请问,白清卓以新秀之身做下这等大事之后,还能见容于宗室,见容于宗勋,见容于诸侯吗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参将、一个侍郎!
上一位查办楚王贪墨民田的人正是张居正,而张居正身后果然遭到宗室一派的反攻清算。朱翊钧唇角含笑,将目光慢慢移开,话语间却是寒气沁人:朕终于明白当年的张师傅是何等的艰苦卓绝了。让白清卓去吧,说不定这正是他的心愿。
御书房内,顿时变成了一潭死水般的静默。
最后,还是朱翊钧先打破沉默开口了:先前户部为朕年底的巡边阅视预备了多少银两
石星苦着一张黄瓜脸答道:启奏陛下:还剩三四十万两……
朱翊钧面色紧紧一绷,摆了摆手:那就取消朕的巡边阅视大典,省下这一笔开支吧。毕竟,倭寇正磨刀霍霍,很快就又要打仗了……
一方紫檀木匣在牟健眼下缓缓打开,里边是一块鸡卵般大小的琥珀。通体透明如冰,莹莹生光。而那琥珀一眼便可看穿的腹身之中,却有一只小小的金蝉赫然入目,活灵活现。
这……这是稀世奇宝啊!牟健慌忙跪倒在地,只怕皇宫大内也没有这般珍异的宝贝吧!小人哪里受得起这份赏赐
你自幼追随牟某多年,如今树倒猢狲散,牟某自是不会让你吃亏离去的。牟万珍的言谈举止仍是洋溢着一股雍容宁和之气,牟某一向是以德服人的。便是到了这穷途末路,牟某也决不能在你们心目中留个‘缺德’二字呀!
牟健捧着那金蝉琥珀,泪流满面:大掌柜一向深通数术,畅晓玄机,德润斋本是如日中天,何等规模何等气象为何一夕之间便落到了这般境地
哎呀!我们德润斋遇上了克星呀!牟万珍抬头望着那雾隐龙潜四字金匾,悠悠而道,近日牟某推演卦象,以那白清卓的姓名起卦,才知一切皆是天数:‘白’为金,金为‘兑’卦;‘清’为水,水为‘坎’卦;上‘兑’下‘坎’合而为一,即为‘困’卦。既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困’字,牟某和德润斋如何逃得此劫罢了,你们去吧,不必与牟某同归于难。
牟健见他说得如此果决,只得抱了那匣中的金蝉琥珀,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叩头辞别而去。
待他走后,雾隐堂中静了下来。牟万珍握着那只天妃灵玉壶深深呷了一口香茶,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虽是‘困’卦,但象辞又曰‘君子以致命遂志’。本王为改天换地之志而不惜一切,又何错之有至于白清卓,本王至少要和他当面过上几招再说。
他话音刚落,室门外便传来了白清卓那清朗至极的声音:牟大掌柜,在下与锦衣卫何远大人前来讨教,万望勿拒。
牟万珍一听,不禁笑得风生水起:说曹操,曹操到。原来是白侍郎大驾光临,牟某有失远迎。
室门渐开,白清卓和何远、上官雪衣缓步而入,瞧向了这位坐在书案后面依然显得稳如泰山的牟大掌柜。
他们还没开口,牟万珍便郑重说道:我知道这些年德润斋确是做了不少有负圣恩有负大明的事情。我们悔之晚矣!你们请放心——我会让牟万珍大掌柜认罪伏法、一了百了的。
听了他这番话,何远和上官雪衣都惊得连眼珠也险些弹出了眼眶。但牟万珍那一份浓浓的清贵高华之气,又压得他俩隐生敬畏,不敢造次。
唯有白清卓岸然而立,目光凛凛地逼视着他:可是顶着‘牟万珍’这一身‘画皮’的德王殿下,你以为你真的就能‘金蝉脱壳’了
牟万珍面色一凝,显出了一股莫名而深沉的威严来,慢慢抬起了头:大明祖制明文规定,藩王务必就国,非钦召而不得入京。本王若不借着‘牟万珍’这一套伪装,又如何能在京师之中纵横捭阖而且——他目光往上官雪衣那里瞟了一下,本王也不似千面仙子那般会使什么‘画皮大法’,本王只是长于易容而已。
上官雪衣紧捏着手中的银丝带,一双柳眉不禁微微一颤。
然后,德王朱坚,也就是德润斋大掌柜牟万珍,用双手在自己脸上搓了几搓,再重新向下看将过来:他的面容大体上还是牟万珍的轮廓,但眉毛更浓,眼眶更深,腮颊更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霸气。
果然是德王殿下。白清卓淡然一笑,话锋却直逼上来,所以,白某要的是你认罪伏法,而不是那‘牟万珍’认罪伏法。
朱坚双眸之中渐渐射出了异常犀利的寒光:清卓君,你知道张诚本是与你奉旨同来,为何事到临头他却只让他的义子何远和你一起进来对付本王吗那是因为,连他也晓得冒犯本王的后果是何等严重!
白清卓将他凌厉的目光硬生生挡了回去:白某只知道,亲王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坚第一次在白清卓面前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我朱家自己写的《大明律》,还会套弄到我朱家之人的头上吗你看朱翊钧胆敢给你发一道明诏来处置本王吗
白清卓挥了一下手中的紫玉箫:德王殿下,您应该清楚,陛下特意调派白某前来德润斋行旨执法,恐怕就是要借白某的手来明正典刑吧。
朱坚听罢这段话,浑身微微一僵,默忖片刻,才缓缓言道:清卓君,你觉得本王真的做错了什么吗你知道当年是谁曾经支持张居正大刀阔斧改制革新的吗你知道当年是谁在幕后支持张居正严厉处置了侵占民田的楚王你知道张居正生前对本王的评价吗是‘宗室贤者之冠’六个字!当年不是只有张居正一个人在救国救民,本王也有过!你知道吗!
这一次,白清卓深深地沉默了下来,面色波动如潮。他紧咬双唇,没有接话。
你以为你大师兄百劫上人为什么会和本王联手因为,本王也曾经是张党一派的中坚!但是,张四维和张鲸,还有朱翊钧的背恩弃义、大肆清算,让本王明白了一点,只有自己揽权在手,才能真正致命遂志,才能真正扭转乾坤!所以,本王有错吗
朱坚从书案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一步一步继续向白清卓逼近而来:在你私交之中,你又觉得本王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吗‘雾隐龙潜’四个字是你亲笔题赠的;‘沉雄厚实’四个字是你亲口称赞的。在本王没暴露身份之前,你也曾经以本王为最好的知音之士!你也说过本王是商界的无冕之王——你那时候就看出了本王的王者气象!是啊!本王能把一个德润斋经营成举国赫赫有名的绝大商庄,难道本王再经营一个国家还会逊色于任何人吗
他面色平和,但口中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裹挟着暴风骤雨而到,逼得白清卓深为动容,竟是微微退了开去,也被他这咄咄气势压了半截。
恰在此时,上官雪衣一拉白清卓的衣袖,清亮说道:清卓君!他这是巧言攻心之术!他当初也是用这些话语来蛊惑你大师兄、洪尔林、杨寒他们的!你一定要清醒啊!
这一段话恍若天外飞石,一下将白清卓脸上的彷徨动摇之色顿时击得粉碎——他身形一定,双目一抬,眸中又是英华绽露。
而朱坚则是不禁往后一退,容色凝峻,寒森森的目光在上官雪衣的玉颊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白清卓略一沉吟,朝着朱坚徐徐言道:德王殿下,你确有过人之处,也确曾有莫大之功,但这一切不能掩盖你今日的罪行。你这些年为了揽权在手,做了多少脏事又丢了多少初心你也不必吹嘘你那‘无冕之王’的虚誉——你以宗室豪门而经营商务,以权而牟利,以势而揽利,百业皆可垄断,万民皆可压榨,又有几分靠了你个人的聪明才智一介市井匹夫,若能得你之积势,亦可轻轻松松坐收千金,这有何可赞可誉的
听得白清卓如此锐利的一番话语,朱坚满脸登时微微发青——他脸上的雍容镇静之色也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白清卓又道:白某再来问你,你所经营的德润斋几乎吸揽了京城四分之三的财富,却又有多少剩汤剩水分流到市场民间呢你们八大王爷只是一堆寄生虫,只想食利于民,而从不反哺于民!为了拉拢萧虎臣,你们送上了多少钱财为了买通倭人奸细,你们又送上了多少钱财为了勾结朵颜部,你们又输送了多少钱财你们从平民百姓身上压榨的每一文钱都用来纸醉金迷、追权逐势了!你和你先前支持张太师严厉打击的那个楚王还有什么两样你今后若是当了这天下之主,你又能如何
朱坚被他问得微微发怔,过了片刻,才干笑了一下:天下之利,本王取之于民,而用之于士,古今皆是如此,又有何错
何错大错特错!你看,当我们查抄德润斋的时候,市坊间又有多少百姓为你们站出来呼与泣所以,你的治商、治国之术也不过尔尔。
朱坚紧紧捏住了掌中的天妃灵玉壶,面色变得忽青忽白:白清卓,你不也是士吗你还是真正的国士!本王只要把你这样的‘国士’选好用好,还愁民心不附还愁天意不归!
白清卓缓缓抬头,望向高高的屋顶,朗朗言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截谁堪伯仲间’武侯岂为曹操顾,便抛刘氏心意迁!
何远听了这话,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向白清卓竖起了大拇指:白清卓!你简直是比关二爷还关二爷!何某这一生只服你!其他那什么装模作样的王爷,可真是狗屁也不如!
朱坚冷冷地横削了何远一眼,沉沉然言道:白清卓,你可知你今日之势非同小可,但你今日之危亦非同小可如今你的南兵营和辽东李家军同心合力、呼应得力,对外自然是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但是对内呢你的皇帝朱翊钧会放心吗他的京师驻军和羽林军压制得住你们吗尤其是你——白清卓,朱翊钧已经借唐人刘长卿的诗在怀疑你是第二个为忠不终的跋扈节度使李忠臣了!你将来在大明朝廷中何以自处
这样的问题,上官雪衣向白清卓曾经问过,林映夕向白清卓曾经问过,牟万琛也向白清卓曾经问过,甚至卢光碧、方宝棠都曾经问过。白清卓自己也深思熟虑过,也绸缪考量过。此时此刻面对朱坚的咄咄逼问,他满面的风平浪静、湛然自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场中立刻沉静了下来,寂静得仿佛可以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之声与呼吸之音。
朱坚凝视着白清卓,面色变了几变,终是暗淡了下来。他缓缓起身,低沉地说道:看来,本王确实是说服不了你了。人各有志,到此为止吧。现在,知道本王真实身份的牟万琛已在你那里自杀了,崔波又被萧虎臣砍了头颅——德润斋和牟万珍就此不复存在了。这个结果,你和张诚都可以回宫给朱翊钧一个很好的交代了。
说着,他依然是大摇大摆地往外便走。
白清卓眼色一动,何远和上官雪衣会意,立即从两边跨近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朱坚侧头瞪向白清卓:怎么你竟敢不放本王离去
白清卓凛然讲道:白某已在先前说过,白某要的是你真正伏法,而不是让那个‘牟万珍’做替身顶罪。
朱坚握着那只天妃灵玉壶,脸上露出极冷的笑意:白清卓,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你大师兄百劫上人和本王交往过,上官平芝也和本王交往过。上官平芝且不去说,你大师兄曾改名号‘天峰秀士’,可是响当当的武林绝顶高手。他身为朵颜国师,自恃才略过人,恐怕对本王也是深怀忌惮,一有机会必欲除之而后快——但他为何竟然不敢动本王一根汗毛呢
白清卓幽然答道:我大师兄慈悲为怀,不愿以武伤人。
朱坚哈哈一笑:在朵颜部中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冲到国师之位的林映夕,会是那么慈悲仁厚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天妃灵玉壶握在掌中猛地一捏,只听咔嚓一响,那异常坚润的天妃灵玉壶浑身上下顿时浮现出密如蛛网的缕缕裂纹。
上官雪衣、何远相顾骇然:原来这德王朱坚也是一位内力超群的武学高手。
然后,朱坚把手掌一张,那细细的玉屑立时飞散开来。他轻蔑地看了何远、上官雪衣一眼,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去。
何远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利刀似冷电般疾刺而出,截向了朱坚身前。
朱坚退开一步,双掌一翻,青气滚滚,数十年积淀的精纯内劲似江河决堤一般倾吐而出,顺着何远的刀锋绞了起来。
何远只觉掌心一麻,手中的利刀已在一瞬之间片片崩碎。他左掌一扬,一股劲风推出,破碎的刀片竟被他激得散射而出,嗖嗖连响,似骤雨一般向朱坚扑面罩去!
他这一招是如此之枭猛凄厉,连旁侧的上官雪衣见了也不禁失声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