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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各自去外地上高中之前,我和耀祖一直是最好的玩伴。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只有这个小岛。一条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河流阻隔了我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我们不能够触摸外面的世界,我们不知道知识、希望、爱情和永恒。我们只有鱼叉、鹅卵石、捉迷藏和捉弄一条不知谁家的看热闹的老猫。除了赛跑、打水仗,我们还做过家家的游戏。耀祖扮演坐在桌边陪来访亲戚的丈夫,而我是那个勤快的妻子。一片碎瓦片代表一只碗,一片树叶代表一个菜,泥巴和泥代表肉圆。而小林和小翠,则是游戏里被我们招待的亲戚。他需要做的是刺溜嘴,表示稀饭很烫嘴。
小林刺溜了两下停了下来,耀祖像大人一样客气地说:多吃点,别客气。来,夹块肉。
我也在旁边附和,再夹块鱼干。鱼干是一根折断的细枝条。
你们俩玩得这么好,长大了结婚吧。小翠说。
耀祖抬起眼,还在回味着这句话。小林,这个一贯胆小的跟屁虫,却迅速作出了反应。他轻蔑地看了耀祖一眼,像一个真正的长者那样训斥道:你家是草房,她家是大瓦房,她怎么会跟你结婚
当时的耀祖脸上没有表情。从来都慢人一拍的耀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外部世界的击打。在他的头转过去之后,我看到他的脖子根突然通红,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在他不提防的时候,痛苦已经从他的脖子和脸颊展现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后来相信,他的童年伙伴朝他划了一道看不见也难以愈合的伤口。他始终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一贯的他,毫无攻击性,也毫无战斗力的他。
但我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我还没那份领悟力。他的傻乎乎的麻木助长了我的自以为是。长大后回想起来,我甚至觉得那一段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不缺吃穿,父亲不打母亲,唯一让我不开心的是,我个头矮小,在课间各种游戏时总被人推来搡去。拔河游戏、捉小鸡、跳房子,我都因为不灵巧而成为累赘。被孤立的时候,我会四处张望,寻找耀祖。他一定会在不远处站着,就好像等着有脏水泼过来的时候挡到我前面。但我知道他其实不会那样做。远远看着我出丑,偶尔转移别人的视线,他能做的就这么多。
当然我不能说自己对他就毫无用处。也有许多时候,我陪着他躲在黑夜里。他的父亲正在打母亲,他缩在墙角久久不敢进屋。
他用麻绳抽她。她抽泣着。耀祖的爸爸脾气特别火暴,喜欢毫无理由地打老婆,只要他在外头受了委屈或者没有按时吃到晚饭。
你哥哥会帮她。我说。
他不敢。他帮过一回,也挨了拳头。他的牙齿不整齐,还有点黄,那时我们已经有属于自己的牙刷,他还没有。他做什么事都慢我们一拍。我有书包的时候,他还只能把书用一块旧毛巾裹住搂在胸口去上学。他借我的橡皮擦和削笔刀,如果他去借别人的,只会得到训斥,没有人会心软。尽管只有十来岁,我们知道谁可以欺负,谁可不能得罪。他的人生似乎从那时起就已经被预置:一切都慢人一拍,一直在追赶别人。而他也很快适应了这一切:每天处于混乱、失望之中,接受被羞辱、被轻视、被遗忘的事实。但我喜欢这个软弱的人、迟钝的人、懦弱的人。我对他知根知底;他对我极有耐心,从来没有挑剔过我任何方面,即使在其他同学嘲笑我的时候,他也会坚定、毫无悬念地选择站在我身边,虽然他所能做的就是直愣愣地旁观,看着别人对我的质疑和嘲笑。他从来没有为我反抗过,如同我从来没指望过他一样。不为什么,这就是他——比我渺小,比我更受歧视。我接受这样一个朋友,从他的身上可以获得安全感和优越感,他的存在可以抚慰我不时受到的小小的排挤和伤害。我当时不知道他的存在对我意义重大,直到我在外地上中学之后成了孤家寡人,在被嘲笑却根本无人帮着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十分想念耀祖。但此时我们已经长年不能见面。这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成为一个抢劫犯。
经过漫长的几十年,我突然明白,我如今遭受同伴压力,但在很早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是同伴压力的施行者。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我的优越感,我身边小伙伴的恶毒早就压住了耀祖。在他成长的路上,在他成人的路上,一直有这样的恶出现在他身边,颠覆他对生活的想象,磨灭他的天真和奢求,让他品尝到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撕裂和痛楚,他被打磨成一个不自信、不反抗、诚惶诚恐的人。同伴们组成一把长剑,插进去,拔出来,因为没有红色的血,人人都以为自己没有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