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自见过惠玉之后,心里总是有件什么事情没着落,精神恍惚,心神不安。惠玉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晃悠。这也难怪,二十岁的人了,还未定亲,心里不踏实。像他这样的同龄人,有的已经当上父亲了。他不埋怨父母亲,因为他知道二位老人一直在为他的亲事操心。已经说了几个茬口了,都未定论。也许现在该交桃花运了?那边妗子刚提了一门亲事,这边就认了个干妹。凤鸣知道干亲是可以转变的。在那种封建社会,子女的婚事全由父母做主,可是,你也得透个气给孩子呀,古板的元老先生就是不,不到火候不揭锅。凤鸣的心事无处可诉:对二老羞于开口,透给弟弟又怕作笑料。因此,心事只好闷在肚里,谁也不知。
晚饭后,凤鸣转眼就找不到弟弟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看书。老觉得灯光不亮,一会儿拨弄一次灯捻。有时竟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对着灯火发呆。这是一盏铁油灯,造型象一只小鸟卧在蜡烛上。鸟肚子里装满棉籽油。灯捻是棉纱搓合成的,从鸟嘴里伸出来点燃。捻太长易冒烟,太短灯不亮易灭。凤鸣看着鸟嘴的灯花爆了两次才被惊醒。他再也无心看书了。他想起了惠玉出的对联:洞箫吹出霓裳曲。便从花瓶里取出竹箫,擦拭干净,放在嘴边试吹了两声。他觉得在屋子里吹箫没情趣,便携箫出门,沿着弯弯的鳄鱼尾小路,登上了窑顶。
春天的夜晚,还有相当的凉意。特别是在山梁上,似有微微寒气袭来。凤鸣感到心胸舒展的同时,还紧一紧棉袍,找块石头坐下。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天空的星光外,其它都是黑蒙蒙的影团。月亮躲藏在云层深处不肯出来。望嵩沟里似隐若现的灯光,被窑顶边上的树丛遮掩。只有偶尔响起几声狗叫,才让人意识到下面是一片庄户人家。
静寂更显箫声远。凤鸣先吹了一首《苏武牧羊曲》,这首古曲由低沉、缓慢起拍,逐渐起伏、悠扬,把人引入了思古的悠远境界。它时而高昂,似在呼唤,忽然又转换为如泣如诉的低沉节奏,反应出不屈不挠的心声。它在叙说一个古老而悲壮的故事。最后一声婉转的旋律把故事做个总结,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凤鸣吹完一曲,好象胸中的郁闷呼出了许多。但是被悲伤的音韵感动得不能自己。他停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为驱散这种忧伤的情绪,他吹奏了一首较轻快的曲子:《打雁》。这首古曲是河南较为流行的曲调。它渗入了许多地方戏曲的音乐,让人听起来感到亲切、轻松而又不失典雅。它以高昂明快的曲调开头,抑扬顿措,清心悦耳。时而缓和,时而紧凑。有时快得使凤鸣没工夫换气。这一曲下来凤鸣有点气喘吁吁了。他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望着深沉的夜色,感到自己有些孤独。忽然,几声布谷鸟叫,划过夜空,引起他的注意。当地人把布谷鸟的叫声‘赶快布谷’戏喻为‘光棍好苦’。凤鸣听着这不断重复的叫声,不觉惨然一笑。他又吹了两段民间小调,就再也没心思吹下去了。他面对着桃树沟方向,伫立良久,漫无边际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夜空,用竹箫轻轻地有节奏地叩打着左手心,低声吟出一首唐诗:
“西宫夜静百花香,
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
朦胧树色隐昭阳。”
暂且按下凤鸣的无名惆怅不提,再说弟弟凤翔的情况。凤翔晚饭后擦把脸就往桃树沟跑。到了张家门口,柴门虚掩,他伸手推门就进,嘴里同时打招呼:“张妈妈在家吗?”
“谁呀?在家。”
张妈妈正在整理马鞍。她抬起头来,在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凤翔:“啊,是老二呀,快进来。喝汤了没有?”
当地民俗:把‘吃晚饭’叫‘喝汤’。
“喝过了。”凤翔在张妈妈面前有些不自然:“爹说让我来跟您习武。”嘴里给张妈妈说话,眼睛、耳朵都在搜寻惠玉在哪里。
“哦,那好。不过今天晚上妈妈有事,不能教你,让你妹妹陪着你练吧。”
“怎么?黑天了还要出门?”
“不要紧,孩子,妈妈有点小事,一会儿就回来。别担心。”
说话间,惠玉牵马出来,帮妈妈备好鞍。妈妈牵马出门后又回头交待一句:“好好在家看门,别出去惹事。”
“知道了。”惠玉答应着关闭柴门。然后请二哥进窑。
凤翔说:“咱们就在院子里玩吧。”
张家的院落非常简陋。矮小的土墙不足一人高。用板条和树枝钉了个柴门,把两边的土墙连起来,就算是院落了。靠山打了两孔窑,一做居室,一做牲畜房。院内靠墙搭了个灶房,三面透风。灶房的旁边有个柴禾垛,高过院墙。院内还有两棵树,使荒凉的小院显得有了生气。一棵是老槐树,枝繁叶茂。一棵是石榴树,不大,可是花开得很旺,给院子增添了热烈的气氛。
因为凤翔一再要求要看惠玉舞鞭,惠玉便不再推辞。从窑内取出长鞭,把长裙扎起来。她先一拱手,立起门户,然后一扬胳膊又一回手,就听‘叭、叭’两声清脆的响声划破夜空。凤翔乍一听,吓了一跳,紧忙往旁边挪一下身子。惠玉熟练地挥动长鞭在自己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飞速地盘旋。光听见叭叭响,不见鞭子移动到何处。别说是在夜晚,就是在白天,也难以看清鞭梢的去向。时而鞭子在空中如蛟龙闪电,时而鞭子在地下如草丛中蟒蛇,窜跳疾驰,腾跃翻飞。而惠玉却像玩耍一样,蹦跳腾挪轻松自如。最后两声鞭响,惠玉收住长鞭,脸不变色,气不发喘。
凤翔连连赞叹道:“太棒了,太棒了。简直绝了!可惜我就是看不清楚,你是怎么甩鞭的。”
惠玉道:“晚间看不清楚,等白天我告诉你手腕怎么动作。刚才这一套是练身的,不适合于实战。”
“实战时,它能对付了刀枪吗?”
“练鞭,主要是为了防身,便于携带。它不能作为杀伤的武器。但是遇到实战,也可以威慑对方。不能被动防守,要以攻为主。专门抽打对方的要害之处。让敌人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尽量不让对方靠近自己。”
“哦,这里的学问大着呢。听人说,你鞭子的准头特别神,要打鼻子,伤不住眉毛,是吗?”
“别听他们瞎吹捧。我来练一下准头,你给指点指点。”
惠玉进窑洞拿了几支火香,在灯头上点燃。然后用线在院子里东绑一支,西插一支。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墙上。共在院子里设置了五支香。剩下一支,交给凤翔用手擎着。惠玉提起鞭子走到院中央,先把鞭子拖到地上,看了一下鞭梢到凤翔之间的距离,然后提起鞭子当空一甩,‘叭’地一声,凤翔手中的火香头就不见了。就在凤翔惊魂未定的时候,惠玉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几声鞭响过后,院内的五个香头全都掉了。凤翔端灯和惠玉一起检查,发现每个火香头都断了不足一寸长。凤翔惊愕地舌头都收不回来了。
“玉妹,你好厉害呀。”
“是吗?知道厉害以后就别欺负我呀。”
“怎么敢呢?巴结还来不及呢。”
“二哥净说笑话,巴结我这穷人家孩子干啥?”
“真的,玉妹。爹爹非常敬重你们。把你当救命恩人看待。我心里更是佩服你。虽然你比我小,但我总感觉你是姐姐。我处处都不及你,我要拜你为师,学习武艺。”
“二哥也太自谦了。”
一向无拘无束的惠玉,此时却拘谨起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摆弄着鞭子,认真地对凤翔说道:“我还想跟二哥学诗词呢。听干娘说,二哥还会画画。等候你有空了,给我画几张枕头花样来。”
“行,我天天闲着。”
“那好,以后二哥可要多帮助我点。我们家缺人手,没有男人,好多事情都不方便。”
“只要妹妹用得着我,我随时都可以过来。俺家里的事都不用我管,县里的会考,我也从不参加。没有人管我。”
惠玉见二哥诚心诚意,自己也受感动,觉得二哥不光是活泼调皮,还是一个很真心实在的朋友。她邀请凤翔进窑叙谈:
“二哥,咱们进窑里说话吧,咋能老在院里站着?”
二人正待进去,忽然惠玉又站住了,用手指指天空:“听,箫声。好像有人吹箫。”
凤翔凝神细听,猜测道:“好像是哥哥在吹。”
“好久没有听到箫声了,咱们上窑顶上去听吧?”惠玉建议。
“好吧。不过家里不留人看门?妈妈回来会吵你的……”
“不要紧,早着呢。穷家不怕贼偷。”
惠玉拉凤翔出来,随手扣上柴门。二人穿过桃树林,一溜慢坡就登上了窑顶。这里是一片开阔地,就是那天惠玉看凤翔练拳的地方。脚下就是窑洞。站在窑顶边上能看见院子里的动静,又能听到箫声。二人席地而坐。
箫声阵阵传来,忽强忽弱。像是在倾诉内心的惆怅。激昂处似大声呼啸,低沉处又像无奈的诉说。
凤翔肯定地说道:“没错,的确是哥哥吹箫。”
“好像大哥有什么心事吧?”
“是的,这几天我也觉得他魂不守舍,像有什么心事,就是闷着不说。”
“你怕大哥吗?他好像很严肃似的。”
“我才不怕他呢。家里我最小,他们都宠我。”
“你们真好,一大家子人,多热闹。哪像我们家,经常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家。”
“那你就来我们家玩耍吧。现在是亲戚,不用忌讳什么。”
“妈妈管得严,不让女孩子乱跑。家里没有男人,出头露面都是妈妈一个人的事。”
“妈妈一个人晚上出门去干啥呢?不怕吗?”
“妈不给我细说,只说是出去串门,白天没空,只能晚上去。你不知道吧,妈的武艺好着呢!小时候听说十来个人都到不了她跟前。”
“我总觉得你们家是有来头的。”
凤翔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惠玉没有正面回答。稍沉静了一下,惠玉有意换了个话题:“你听,换调了。”
“是的,这个曲子叫《打雁》。”
惠玉听了一会儿直赞好听。问道:“在我们家乡,有个曲调叫《汉宫秋月》,也可好听,不知你听过没有?”
“听过,我还学吹过呢。”
“你也会吹箫吗?”
“吹不好。哥说我气量不足,灌不满。我吹笛子还凑合。”
“人家说,懂音乐的人,都是有才情的人。”
“咋个说法?”
“白公的诗篇里不是说吗: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没有情感奏不出好曲子来,感情浓的人,光听曲子也会被感动呢。”
“哦,原来妹妹是个知音呢。”
“瞎说,什么‘知音’?看我撕你的嘴。”因为天黑,看不清惠玉脸上的红晕。从她的动作来看,肯定是臊得不轻。
“啊呀,别……,告饶,告饶。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心人看见。”
“怕什么!你欺负人还不许人家还手。”
“别太厉害了,小心找不着婆家。”凤翔看惠玉松手了,又来了这么一句,可把惠玉逗急了。
“不行,你又使坏了,看我不打你才怪。”
惠玉双手卡住凤翔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凤翔抓住惠玉的手腕笑着求饶。稍倾,惠玉撒手不再用力,可是凤翔却不松手。他止住了笑,郑重说道:“真的,玉妹,有句话……我……怕,怕……你恼,早就想说,……不敢说。”
惠玉甩开凤翔的手,坐回原地。嗔道:“不敢说就别说呗,还是个男子汉呢。”
“我是说,我是说,咱们认识太晚了。你……就是,就象我梦中的那个公主。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咱们很近乎。……要不,这么说吧: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难事,当你须要帮助的时候,有个人,他时刻都愿意为你效劳。”
虽然是黑天,看不见面部表情,惠玉也能感觉出来,二哥的说话态度是极其严肃认真的。自己的脸有些发烧,一定红得很厉害。幸好二哥看不清。她被二哥的真诚所打动,心跳也呯呯加快。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也怕二哥再说出什么话。她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久久向往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吗?她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她赶紧关闭溢流情感的闸门。当二人都陷入沉默的时候,她羞怯怯地说道:“二哥,我该回家了。”
惠玉站起身来,竟然把客人——二哥丢在那里,自己扭身顺着下坡路快步跑回家去了。
凤翔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来,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未来得及说。他呆呆地望着惠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只不过是意犹未尽。他思忖自己是否把话说错了?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本来好好的欢乐气氛,被自己的一番话给破坏了。不然他们可以在一起多待一会儿。玉妹真的生气了?凤翔琢磨不透。可能是,她离开得那么快,那么果断。又不太像,照她的脾气,如果真生气的话,她会动手打人,甚至于抽一鞭子。可是她没有,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有。侭管是在夜晚,侭管她走得那么仓促,凭凤翔的直觉,她在临走时,还深情地看了自己一眼。
不管是嗔怒,还是害羞,总之惠玉离去了。这使凤翔感到失落,感到遗憾。他非常不满足。他失望地站在她们家的窑顶上,呆立不动。直到听见柴门响动,影影绰绰见一黑影进了窑洞,他才缓过神来,觉得该回家了。此时,箫声早已静寂,布谷鸟声断断续续。微弱的星光勉强能照见山梁小路。凤翔满怀心事一步一步朝家走去。
正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