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洛甲图谶 > 第6章
却说刘世言从陈歪嘴那里得到消息之后,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见元家小姐一面。机会不能错过,再耽误就是小四十的人了。虽然陈歪嘴讲元小姐是贵人命相,但也要看看长相,自己相中了再托媒人说合。不然娶个丑八怪到家,岂不叫人笑话。刘世言是有心计的人,不会轻易就范。别看刘世言官不大,够不上个品位,仅是个师爷。但出门办事,总要有个派头。狐假虎威才能神气活现。所以,他要打着知县大老爷的牌子出门。特别是对付这些乡绅,若没有一些来头,他们是不会买你的账的。他深知乡绅的共同弱点是怕官府,特别是顶头衙门父母官。他这次要到元家去,也要以官府衙门的名义出现,方好办事。找个什么缘由呢?刘世言经过再三盘算,终于想出了个计策。他忙回县衙,来见吴知县。
吴知县,名成字德才,近五十岁年纪,短胖身材。由于发胖,见不到脖子,脑袋圆乎乎的像个西瓜放在肩膀上。眼睛虽小,却很有精神。他只要一眯缝眼睛,就显得神秘莫测。此刻你和他讲话,就很难弄清他的用意:是没听懂你的话呢还是在揣摩别的事?
吴德才年轻时自命不凡。胸怀大志遇不到伯乐,得不到赏识,落个英雄无用武之地。多亏老岳丈根深叶茂,关系众多,走门子,花银子,才弄了个七品顶戴,到偃师县补缺。到任之后,他本想大展宏图,好使官财两旺。谁知命运舛蹇,洛河、伊河同时发大水,治理不当,堤坝多处决口,使大片土地村庄被淹。吴德才怕上司怪罪,不敢实报灾情,反而文过饰非,落个抗洪抢险有功。他怕有人泄露内情,对下属严格控制。凡歌功颂德者,重用。直言无忌者,除之。所以就有人投其所好,专门给他戴高帽,把他捧得晕晕乎乎。其中刘师爷就是一个吹捧不露痕迹的高手。
今天刘世言求见吴知县献策道:“东翁,去年洛河发大水,冲毁了多段堤防。多亏了您不辞辛苦疏导修堵,才保证了百姓平安。今年汛期将至,须防范于未然。去年临时设置的工程,尚未加固,主要是因没有款项。若要伸请拨款,一是怕时间来不及,二是恐对东翁前程有碍。以属下愚见,不如募捐一些银两,先动起工来。对下百姓拥护称颂,对上政绩卓著。东翁以为如何?”
吴知县听罢,翻动了几下小眼睛。心想:这小子又在想发财门路了。不过说的也有道理,既可以扬名又可以捞取些实惠。于是答道:
“事情是该办。不过这筹集款项嘛,恐非易事。”
刘世言马上接口解释道:“东翁所虑极是。不过以属下看来,若以大老爷名义来办此事,也许不是太难。东翁您德高望重,振臂一挥,自会有众人相从。为了容易起见,暂说借钱,以后归还。可先找几个大户,出来响应一下,其他小民百姓,自然就跟着走了。”
“喔,借钱修堤,倒也名正言顺。不过嘛——”吴德才沉思片刻:“会不会引出别的麻烦?”
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物,还要从别的角度考虑问题。因为有几个省份,已经激发起民众造反事件,白莲教起义也已此起彼伏,很不安生。虽说刘师爷戴的高帽子很舒服,但也不能把官帽子丢了。
“东翁如果担心的话,可以让卑职去试探一下,先投石问路,看一看他们态度如何?”
“好吧,你可以先去摸摸底细,再作决断。”
刘世言得到了这句话,就算是师出有名,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二天,刘世言特意修饰打扮一番。让家人给刮了脸,把唇上留了多日的胡须也剃掉了。按照当时的文人秀才的束装进行穿戴。头戴有红疙瘩顶的黑缎子瓜皮小帽。上身穿酱色绸布长袍,外罩花缎子面的马褂。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的绸子面薄棉裤。脚蹬千层底的新布鞋,特意搭配一双新缎子绑腿带。刘世言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显得上下一新,光彩照人,自己也觉得精神焕发,春风得意。
本来这趟差事是刘世言主动要来的,而且一个人就能办得了,可是他硬要拉一个跟班的以显示自己的身份派头。他要的不是别人,是经常随吴知县跑外的跟班差人,名叫长信。这是个能说会道办事灵活的人。由于他见过世面,什么样的场合都能应付。刘世言带长信出门,一是看中他的才干,二是看中他的身份。临出门他对长信交代:
“我说长信哪,出去办事要机灵点,啊,看我的眼色行事。啊,不该说的话,不要乱插嘴,啊。该你说大话的时候,也不能含糊。”
“那当然,那当然。”长信一迭连声应承:“跟刘师爷出门办事,那没有说的,真长见识。请刘师爷随时点拨。”
出偃师城西关,正西一条大官道,直通洛阳。往窑前村去,应在三官庙旁边向北拐,经文昌阁,穿过小蒜坡的桃树林,再往西就是窑前村的望嵩沟了。可是刘世言带领长信没走这条近路。他们沿着大道一直往西走。在大道的两侧有许多牌坊。他们在一座较新的牌坊下面留意观察一番。这是前年元家刚立起的牌坊。据说是元家老太太年轻守寡,熬了四五十年,育子持家不易,才换来这个荣耀。不过,这个牌坊是在元老太太过世之后才御批下来修建的,她本人并不知道有此荣耀,只能是荫及子孙了。当初立此牌坊,刘师爷是知道的,不过那时并不在意,现在要到元家造访,要增添谈话资料,这是要了解的。
刘世言看这牌坊很有气派。四根方形青石柱将整个牌坊支撑起来。每个石柱前后都有狮子滚绣球的雕塑紧紧靠着,以增加牌坊的稳定。最顶上一层中间悬一石匾,上刻‘圣旨’二字。第二层石匾比较宽大。浮雕几个正楷颜体大字‘御赐贞节牌坊’。地面铺一层青一色的石板。因为庄稼人和过路人常在这里休息,所以地面显得不干净。小草也顽强地从石板缝隙中钻了出来。
刘世言看过之后就带长信继续向前走,不多远就是十字路口。那儿有个明显标志——四通石碑。其中一块碑最有名气:书写四个大字‘东风化雨’。从四通碑向北走,就是窑前村了。这是他们每次进村的熟路。村里大路人来人往,凡是躲避不及的,都赶紧施礼请安。今天刘世言心中有事,没有进狮佛洞沟闲逛。他们一到狮佛洞沟口就向东直奔望嵩沟而来。
他们来到元家门口,顺山迎上来接待。
长信发话道:“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县衙刘师爷有公干到此。”
顺山连忙答应一声,不敢怠慢,飞快进内通禀:“大叔,衙门里来了两个当差的,说是刘师爷要见您。”
永安一听,忙说:“有请!”放下手中活计,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嘀咕:我和他素无往来,找我何事?永安迎出二门外,看见公差在门口,连忙抱拳相让。将客人接到前院客厅就座。顺山上烟倒茶。一阵寒喧过后,刘世言先拉开话题:
“久闻老年伯盛名,早就想来拜望老年伯。只是小侄公务在身,腾不出空来。幸好今天奉了本县吴老大爷的差遣,执行公干。这才算了却心中一庄宿愿。”
“不敢当,不敢当。”永安听到这个称呼,有点莫名其妙。此人一贯爱在人前摆架子充大,怎么今天自称小侄?不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得先客套应酬:“老朽乃一介农夫,何来名气。刘师爷能屈驾光临寒舍,使宅院生辉,实感荣幸。有何吩咐,只消传句话就是了,何劳刘师爷亲自挪步。”
“理当拜访。年伯乃当地有名望的绅士,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晚生前来求教,希望年伯不吝赐教才好。”
“刘师爷不必客气,有用着老朽的地方,当尽微薄之力。”
“那好,小侄出来奔波,也是为了地方上的事。为了防止洪涝灾害,吴知县准备修复堤岸。上司还未批下款项,如何动工?因此,吴大老爷出面向各位地主乡绅先借些银子,以后再设法归还。您老看这件事如何办好?”
这个问题一下子甩给了元永安,可不好回答。说不行吧,县里办公益事业怎好否定?若说可行吧,就要捐粮捐款。谁轻易舍得从身上往下割肉?要是传出去,说是元永安首先赞同的,那不是招千人骂吗?元永安支吾一阵子,也只好表了个态:
“加固堤防,理所当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咱这中等人家决不落伍就是了。不过嘛,受益大的应当多出些,象咱这半山坡人家,沾不上洪水的边,可否酌情减些?”
刘世言一听这口气,知道不来点厉害的压不住阵脚。他‘嘿嘿’干笑两声,不软不硬地说道:“依照吴大老爷的意思,各乡富绅要多出一些。大老爷说啦,他亲自出面借钱,各家乡绅总会给个面子吧。”
元永安一听,他拿知县大老爷来压人,知道辩理也没用。既然躲不过去,便想摸摸底细。他试探问道:“刘师爷可知要多大数额?”
“每户大概三五百两银子总是应该的吧?”
“啊呀,这么多呀!别说三五百两,就是三五十两,咱家也一下子凑不齐呀。还不得粜粮食典地?”元老先生确实吓了一跳,感到非常惊讶。
“不过嘛,大老爷那里也不是没有回旋余地。”刘世言又耍手腕绕圈子:“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吴大老爷是体恤民情的。象您元老先生家,前年修建牌坊时,那个排场之大,是众所周知的,怎能说没钱呢?”
“说来惭愧。虽说是圣上恩典,县衙帮办。自家怎敢不竭尽全力?事情过后,亏空甚大,这几年都在填窟窿呢。”
“嘿嘿,只怕众口难挡吧?”
“家底确实如此,还求刘师爷多方周旋。老朽十分感激。”
“好说好说。老年伯乃书香门第,与咱家本是世交。贵公子凤鸣是本县有名的庠生。都是读书之人,当然要互相照应了。只是……”
刘世言故弄玄虚,没有说下去。
“刘师爷有话但说不妨。”元永安不知是何圈套,只管往里钻。
“好,我就明说。咱们吴知县有桩心事,不知老年伯肯帮忙否?”
“吴大老爷有事?要我帮忙?”元老先生坠入云雾之中。
“吴大老爷有位千金,不爱做针线,专爱攻诗文。想要找一个伴读女子,总无合适人选。小姐脾气很急,经常对老爷、夫人发火顶撞。大老爷急了,把此事交小侄来办。小侄也很为难。这样女子非出自书香门第不可。最近才听说老年伯有位千金,年龄相仿。可否让小侄一睹芳容?”
好家伙!瞧这个圈子绕的。再聪明的人单从他的谈话里也难以弄清他的真实用意,何况忠厚而又直心肠的元老先生?元永安纳闷:这是玩得什么花样?正议论借款修堤,忽又改找伴读女子。你找伴读女孩子也不能找我呀,我哪有什么千金去给她作伴读?心中不悦,自然就带在脸上。他白了刘师爷一眼,冷冷说道:
“刘师爷,您搞错了。老朽只有两个犬子,没有女儿。”
“老年伯不肯让女儿去做伴读,也在情理之中。您只管让小侄见一面,我回去便能交差。”
永安真急了:“给你说啦,我没有女儿,让你见谁?”
可是刘世言却不急,一再耐着性子解释:“老伯您不用担心害怕。一来未见得选中,二来嘛,即使选中,也不过一年半载就会回来啦。您想,县府千金已过二八之年,岂能总待字闺中?出嫁是早晚的事。通过一年半载的交往,您和吴大老爷的关系密切了,对您老有什么坏处呢?……您不用再否认,我是确确实实听说您有女儿,而且正值豆蔻年华。”
刘世言的喋喋不休,气得元老先生直想发作。为了不得罪衙门里的人,让他们能够下台阶,元永安再次耐心解释:“刘师爷,您听误会了。我确实没有女儿,只是前些日子刚认了个干女儿,是个穷人家的姑娘,不通文墨,不宜做伴读。”
“干女儿?哦,我说嘛,怎会有错?干女儿也好。请出来我见见。”
永安见他死皮赖脸穷追不舍的样子,很为反感。他毫不留情地甩过去一句话:“人家的孩子,我岂能做主。”
这是句实话,元永安确实当不了这个家。这下可把刘师爷惹恼了:
“既然如此,不再打搅。”
刘世言把水烟袋往桌子上一顿,站起身来朝长信一挥手,就准备动身。看看元永安没有挽留的意思,临出门时又撂下一句话,使元老先生半天说不出话来。刘世言回身说道:“请元老先生准备好三百两银子,三日后派人来取。”
刘世言说完扬长而去,你就是想追上去再设法缓和局面,已经来不及了。
“这分明是讹诈!”永安气得直跺脚。
元家的人都不知祸从何来。谁会想到这是陈歪嘴种下的祸根?永安想:难道真是修堤筹款?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透?再说,为什么偏偏到我家选伴读女郎?只有顺山心里犯嘀咕:会不会是相面的陈歪嘴对大叔的予言灵验了呢?当时都怪大叔固执不肯破解,若是花钱破解一下,也许不会有此灾呢。
元永安急得前后院直转圈,三天之内上哪儿去弄这三百两银子?他和妻子宋氏合计了半天,认为可能是冲着干女儿来的。因为早就听说这个刘师爷是个到处拈花惹草的人。替县府千金找伴读只不过是个幌子。此人心怀鬼胎,未安好心。单从他自称晚辈这一点就可看出来。老两口商量:不如趁早把儿女的亲事定了,以免再生枝节。事不宜迟,立即打发顺山去请亲家母张妈过来议事。
恰好张妈在家,随顺山来到元家大院,请入大窑内落座。永安开门见山把事情经过述说一遍。张妈沉思一会儿徐徐问道:
“不知亲家有何打算?”
宋氏道:“还没有个成熟打算,等你来商议呢。”
永安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妥否。关于修堤借银之事,天塌压大家,不光是咱一家之事,届时自有公论,先往后搁搁再说。我最耽心的是咱惠玉。那个刘师爷是个色鬼,怕是冲咱女儿来的,不可不防。当务之急,是给孩子们把亲事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您们的意思是给谁定亲呢?”张妈问道。
“当然是老大了。”宋夫人答道:“这样咱们亲上加亲,不知亲家母意下如何?”
“我早有此心,当然愿意。只是孩子们不知啥想法?”
“孩子这边好说。老大处事老成,不多言多语,能听大人的话。老二还是一身孩子气,晚个年把再定不迟。只是咱们玉儿咋想的还不知道,可别委屈了咱玉儿。”宋夫人搬着指头一个一个述说。
“我觉得凤翔这孩子怕是有些意思呢,有事没事老往咱家跑。”张妈提醒道。
“是吗?他还小呢。”宋夫人有点惊奇。
“按说也不小了。”永安接过话题:“老二有些疯势,总爱自作主张不着调。都是从小惯坏了。老大稳重,理应先老大后老二。没有道理把老大隔过去先给老二定亲的。”
张妈思忖了一下,说道:“我看孩子们的亲事暂时说到这里。给孩子通通气再作定论。我这辈子就吃了这个亏,不能再传给下辈人。依我看,今天衙门里来人不会轻易拉倒。下一步怎么对付官府,还要拿个主意。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永安道:“他以修堤为名,冠冕堂皇,再以官方大帽压人,名正言顺。怎敢对抗?”
张妈道:“他以官府名义出面借银,也应当有个官印文书。没有文书就张口勒索,于理不通。应当联络几家大户,统一行动,不合理的就软磨抵制。他也无可奈何。小户人家,根本没钱,他也轧不出油来。我看老哥是不是立即出去活动活动?”
“联络几家,相互通一下消息,倒是可以。至于对抗官府,恐怕谁也不敢伸头。”永安仍是忧忧疑疑。说的也是实情。
宋夫人急道:“谁都不敢抗咱也要抗!难道非要逼我们变卖家产不成?”
是啊,这三百两纹银哪里讨弄去?永安下了决心:“先联络一下看看情况再作打算。反正要逼我们倾家荡产了,也不能坐以待毙。”
张妈道:“对,老哥不必害怕。事情涉及咱家小女,我可以出头和他们论理。我是什么都不怕的。别说他刘食盐,再加个吴吃才我也不怕。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火候不到,就先忍着。只要火候到了,我把他那个衙门搅个底朝天!”
这一席激昂的话,说得永安大汗淋漓、坐立不安。忙说:“亲家大妹子,千万莫提造反二字。凡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塌下来地顶着。难道老天真就和咱们过不去了?”
宋氏夫人听他们的谈话,好像马上就要大祸临头。忙站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十,不住地祷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咱家平安……菩萨快显灵吧,保佑全家平平安安……”
张妈对永安建议道:“我看老哥年事已高,受不了惊扰。您明天就出门和几家乡绅接触一下,不必马上回来。您在外边躲避几天,叫顺山给家里联系就行了。要帐鬼来了,您不在家,不是也没有法子?”
“这倒是个办法,出去躲几天再说。只是亲戚朋友家恐藏不住身,反而连累了人家,于心不忍。”
“我给老哥介绍个去处,保管您可以安安静静休养。首阳山二贤庙的主持道长,是我的老乡,人称洪阳真人。他可帮您安排食宿。”
此一去,有分教:县府衙门刀光剑影,千金绣楼男儿踏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