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翔从田里回来,见家中被翻腾得不成样,怒火上涌,抓住一把锄头就和衙役们对起阵来。他对衙役喝道:
“大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竟敢乱闯民宅。难道就没王法了吗?”
崔班头一脸藐视的神情:“什么王法?县太爷的火签就是王法!你一个小毛孩子不懂事,快把你爹叫出来!”
“我爹不在家。你们抓人也该有个理由。难道就随便抓人不成?”
“我们的差事是带人,没有闲工夫和你说理。你小子有能耐到大堂上找大老爷说去。怎么样?敢吗?”
“有什么不敢?去就去,怕什么!到堂上先告你乱抢百姓东西。”说完把锄头往地下一顿,叫起号来:“走!”
崔班头一看,嗬!这小子不怕吓唬。心想:若真把他带回去,大老爷会不会怪罪?他可没有叫带他儿子呀。别看这毛孩子一身稚气未退,可是灵牙利齿,不是个省油的灯。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米一把。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蔑斜着眼睛对凤翔说到:
“就你?胎毛未蜕,乳臭未干,还想充好汉?哼!象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头顶着蛋壳就想办大事?你只能算个搭头,等把你爹找来,连你一块儿带走。”崔班头扭脸又对衙役下令:“继续给我搜!”
“你敢!我给你拼了。”凤翔一急,把锄头举了起来,大声喊道:“你们不是找人,是抢东西。你们是强盗!是贼!把抢的东西掏出来!”
院里围观的人众也跟着喊:“把东西掏出来,掏出来!”
崔班头一看阵势有些不妙,身上鼓鼓囊囊的东西被人家看出来了。不过这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以攻为守,毫不气馁地拔刀在手,大言不惭地说道:“我奉了知县大老爷差遣,前来执行公务。谁敢阻拦,我一齐带走。难道还怕你们造反不成!”
正在剑拔弩张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大门口传来声音:“大公子回来了,少当家的回来了。”
凤鸣雇了个赶脚的毛驴,骑着回到窑前村时,已近晌午了。到了望嵩沟口就听人说,家里出了事。他赶快付了赶脚的费用,急忙进家。一见母亲先安慰几句,然后冲崔班头一抱拳,说道:
“家母年老,小弟年幼,有事请对我说。”
崔班头道:“奉大老爷差遣,要带元永安县衙回话。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元家长子凤鸣。”
“既然如此,令尊不在,就请你随我们到县衙走一遭。”
凤鸣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他想到这次白马寺巧遇吴知县的夫人、小姐,料想吴知县不会给自己过分为难,便欣然答应道:
“天大的事由我承担。请公差大爷先到客厅少坐待茶,容我和家里交代几句话。”
崔班头顺水推舟,概然应允:“这个好说,不过要快点。”又转身对众人喊道:“闲人散开!有什么好看的?”
崔班头驱散众人,留一人在二门口守候,监视后院动静。他和另一人未进客厅,而是在大门廊下坐等。说是待茶,连个人影也未照面。
凤鸣、凤翔和母亲在大窑内商量对策。
凤翔说:“哥哥不要去,他们会为难你。不如我去,我年纪小,什么事都可以推个干净,即使知县大老爷也奈何不得。”
凤鸣说:“既已答应,去便去。看到底是咋回事。让他们在家里这么闹腾也不是办法。我是老大,理当出面。你在家里照顾母亲。尽快和父亲取得联系。”
宋夫人道:“鸣儿多天不在家,不了解情况,这是圈套。前些天有个什么刘师爷,来借银子,打着官方的旗号,来打你干妹妹的主意。我看他们串通一气,不怀好意。”
“那么爹爹是什么打算呢?”凤鸣问。
“你爹怕他们在你惠玉妹身上打主意,就急忙给你们换了贴。”
“怎么?换了契约?”凤鸣十分惊讶。
“不过,张妈妈那边没有回贴。”凤翔连忙补充说。
“你爹怕他们以修堤筹银的名义再来纠缠要钱,就躲出去了。没想到这帮公差竟然像强盗一般。”
“母亲不必过虑,孩儿已经长大,自有分寸。待我到县衙,摸清底细,再作打算。”
他们在窑内正商量对策,二门外传来一连声的‘快走’。凤鸣顾不得再换衣服,就这样随公差出门。李嫂包了两张烙饼,给凤鸣带上做干粮。因为现时已经太阳偏西,午饭时辰早就过了。
崔班头等三名差役押解凤鸣往县衙交差。一路上凤鸣心中甚不平静。怎么几天不在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简直是祸从天降。又埋怨爹娘,既是给自己提亲,怎么不先吭一声?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该有个相亲的过程。如今红帖都下了,自己还蒙在鼓里。一想到要和惠玉定亲,心里就有一股冲动。想到惠玉那美丽的丹凤眼,在那弯弯的黑眉下,散发着纯情的目光。单纯、活泼的性格,给人一种自然的亲切感。毫无做作扭捏之态。自从认识她之后,心中一直放不下她。无论是吹箫、吟诗都对她寄托着情思。不言而喻,自己是爱上她了。可是……弟弟他……若不然……他也许会……。真没想到,如今又冒出个吴小姐……
崔班头的吆喝声,把他从遐想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这是去县衙过堂,前途未卜,吉凶难料。昨天他和千金小姐谈诗论词,今天却要和她老子对簿公堂。真是天下之事,实难料定。此去若能得她母女内中相助,也许会早些解脱。但不知她们回到家没有?想到玉莲小姐那脉脉含情的眼神,那婷婷玉立的身材,那油红似白的面孔,那含蓄多情的文才,真使人神魂颠倒,不能不爱。她那大胆、真挚地表白,叫人不敢正面回答。那热烈的情感,也把自己的爱火点燃了起来。短暂的接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一见钟情’?凤鸣的一颗青春骚动的心,在两个女子的爱河之中游弋而不能自拔了。
到了县衙,崔班头把凤鸣安置在一旁等候,自己向吴知县回话。
刘世言听说抓来的是元凤鸣而不是元永安,便给吴知县出主意道:“东翁,按理说,元永安顶撞官府应当治罪。不过今天没有拿到元永安而是拿到他儿子元凤鸣,这罪名就不好定。岂能父罪子替?如若放了,又便宜了他们,起不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则筹措款项便难以进行。不如把他申饬一顿,暂且看管起来,作为钓饵,不怕他不送银子来。”
吴知县眯着眼睛听他说完,点头称是。吩咐将元凤鸣带到二堂候审。
凤鸣被带到二堂时,吴知县已端坐在桌案后边的太师椅上。刘师爷一旁侍立。还有一个书办,准备了笔墨纸张,坐在一旁记录。凤鸣看这阵势,像是要过堂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怵。但是自己没有犯法,也用不着害怕。他打起精神,以庠生的身份给吴知县见礼:
“晚生元凤鸣,给老公祖请安。”
吴知县严肃地问道:“元凤鸣,你可知罪?”
“恕晚生愚昧,不知犯着何事。”
吴知县一拍惊堂木,提高声音说道:“假装糊涂!你父对抗官府,限期已到,仍不交纳银两。你反而将他藏匿起来,是何道理?”
“请老公祖明鉴:晚生出外多天,今日方才回家。所说银两之事,一概不知,更谈不上藏匿家父了。”
“既是这样,本县也不为难于你。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应当是知书达理。对于公益事业,岂可龟缩不前?既然你父不在家,你就替他筹措款项,再宽限你三日罢了。”
老奸巨滑的吴德才以软软的口气,给凤鸣身上加码。回头问刘世言道:“他家该出多少?”
“按地亩核算,应筹备500两银子。”刘世言忙答话。
“那好,就暂交出500两。速回去筹办。”
凤鸣一听,这么大个数目,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忙申诉道:
“喏大个数目,晚生筹集不来。再者说,农田赋税,我家从不欠交。公益事业的支出,自当有其开销之处。若再加码,实难应付。还望老公祖开恩。”
“不要不识抬举!”吴德才的阴阳脸说变就变:“本县好意为民修堤,你们这些豪绅连毛都不肯拔一根。都象你们这样,事情怎么能够办成?”
“请大老爷息怒。”凤鸣也不再称老公祖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讲道理是不管用了,他只好哀求:“象晚生乃平常农家,不变卖粮食,哪里有这许多银子?望大老爷体恤民情,额外开恩减免。”
吴德才知道这500两银子内含虚数,量他元家一时也拿不出来。他扫了刘师爷一眼,见刘师爷伸了三个指头暗示,于是说道:
“当下交不出那么多,可以先缴纳三百两,其余陆续筹集。”
“别说三百两,一百两也难以凑够。”凤鸣仍不松口。
“大胆!”吴德才又来气了:“你可知道对抗本县、抵制公益事业是要治罪的。小心误了你的前程!来人!”吴知县不耐烦再说下去,对两个衙役吩咐:“先把他押下去,送不来银子,不许走人。”
吴知县一甩袖子起身后堂走了。两个衙役气势汹汹推了凤鸣一把就往外走。可是刚出门就又拐回一人,问刘世言道:“刘师爷,押到哪儿去?”
刘世言一听也犯思索:既未立案,也未定罪判刑,只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明摆着送入监狱是不合适的。再说他自己还想留条后路,若张家姑娘到手,元家还是门亲戚呢。现在大老爷已走,他就自作主张了,说道:“在县衙内空班房里,暂时看押。”
话分两头。
却说桃树沟张家母女直到下午才听说元家出了事,忙过来查看。此时凤翔已无心农事,把田里的事统统交给长工张升全权处置。自己在大窑内陪伴母亲。见张妈妈和惠玉妹到来,忙起身让座。张妈妈在大圈椅子里落座,惠玉依偎着干妈坐在床沿上。凤翔拉把椅子对面坐下,向她们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发生的情况。最后感慨地说道:
“我看爹爹躲出去也不是长法,家中照样受累不是?哥哥被抓去,不挨打也得受气。得想个法子,先把哥哥救出来再说。别让人在里边受罪。”
宋夫人道:“你爹脾气刚强,年岁又大,怎能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他今天要是在家,非气出个好歹不可。唉,鸣儿这孩子,长这么大,也只是知道念书写字,没经过大事,如今遇见这情况……唉,也真难为他了。”
张妈道:“我们不愿惹事,但也不能怕事。既然他官府欺负到咱们头上,我们也不能让他太安生好受了。不过,要先弄清凤鸣到县衙后怎么样了。”
凤翔道:“已经派王福进城打听去了。”
张妈道:“为今之计,先要稳住自家阵脚。家里不要乱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叫张升把农活安排好,不要误了农时。打发精干的人到城里探探虚实,要弄清他们的真实用意。昨天吴大头带个衙役来家胡闹一阵子,今天又到这里来抓人。我看这里边一定有诡计。只不过是我们还未摸清他们的用意。应设法进入他们内部了解一下。不过这需要衙门里有熟人才行。”
凤翔道:“爹爹一贯清高,从不和衙门里的人交往。城里咱也没有亲戚。”
宋夫人寻思了一阵说道:“城里他表姨家,好像在衙门里做事。不过好长时间没有来往,如今不知怎么样了。”
“那就让凤翔去一趟?”张妈建议。
“娘说的可是赵家姨父?”凤翔问道:“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住。”
“你舅舅知道。”宋夫人答道:“他们经常来往。前些日子,你舅舅不是还给你们提亲了吗?说的姑娘就是他家的。”
“提亲?给谁提亲?”半天没插话的惠玉,忽然惊觉地问。
凤翔忙解释:“没影儿的事。舅舅只是随便给人家提了一句,妗子就当了真。结果空跑了一趟,人影子也未见着。”
张妈说道:“那么凤翔就找你舅舅去。最好能和你舅舅一起进城里,打听清楚马上就回来。”
凤翔看着母亲说道:“要去的话,我现在就动身。不然天黑以后不好过河。”
宋夫人点头没说什么,就算默许了。惠玉耽心地问道:
“二哥一人去?”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凤翔安慰惠玉,同时也为让二位老人放心。
“那么翔儿就赶快些收拾一下去吧。赶早不赶晚。回来时,一定和你舅舅一块儿回。黑天不要一人上路。”母亲嘱咐。
凤翔正要动身,王福自城里回来禀报:“大公子捎信出来,现在被拘禁在班房里,要三百两银子才能赎人出来。”说着递上一寸宽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河堤捐,三百两,我平安。凤鸣。
凤翔看完纸条问道:“见到我哥没有?”
“没有。衙门里进不去。也不叫送饭。纸条是从里边传出来的。”
“你没问老大挨打了没有?”宋夫人担心地问。
“没有听说挨打。”王福忙回答:“纸上不是写平安吗?”这是王福的精明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样说老夫人好受些。
张妈又问:“拘禁的班房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王福答:“光知道在衙门里,具体禁在哪个班房,可说不清楚。”
宋夫人抖动着双手说道:“三百两银子!家里哪有这许多银子放着?粮食要是都卖了,人吃什么?除非是卖地,那也来不及呀!”
张妈道:“这个回头再商量,先让老二起身。总会有办法可想的。小玉,你跟我回家去。”
惠玉口里答应着妈妈,身子却随凤翔出了二门。她扯了一下凤翔的衣袖说道:“你一人去不妥。咋不跟妈说一声叫我一块儿去?”
凤翔小声说道:“黑夜里咱们俩出去多有不便,叫我怎好开口?”
“就你怕这怕那!”惠玉撅嘴嗔道。
说话间,宋夫人送张妈也来到了前院。宋夫人边走边挽留:
“他妈妈,你还是留下吧,给我做个伴。你们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底都没有了。”
张妈道:“嫂子,你放宽心,一切有我呢。今晚我办点事,明天一早就过来。”
张妈要办什么事呢?各位有所不知,她是要进衙门给县太爷找点麻烦:敲山震虎,以攻为守。当然这个计划不能让宋夫人知道,免得她担惊受怕。
张家母女回到家中,立即点火做饭。简单用过饭之后,收拾马鞍、包袱。惠玉仍然化装为少年男子模样。一条长辫子垂在身后,头戴一顶瓜皮帽,尽量遮盖前额。罩一件青布长衫,内藏长鞭与暗器。张妈头扎布巾拢住头发,内穿紧身夜行衣,外套宽大蓝布衫。两把宝剑挂在马鞍上。黄昏以后,母女二人挂上柴门,悄悄拉马出了村庄,直奔县城而去。不大工夫,二人来到西关祖师庙门前的广场上。找一根拴马桩,将马拴上。这里白天人多,熙熙攘攘,夜间却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往来。马拴在这儿,不大引人注意。
母女二人提着包袱到僻静处,脱下外衣,束装停当。惠玉飞身上树,将包袱拴在树叉上。然后二人背插宝剑,直奔县衙而去。
偃师县衙坐落在城中西大街上,坐北朝南。院子很大,分前后两院。前院中轴线上设大堂、二堂。是审案办公的地方。两侧厢房,是书吏办公和当差衙役值班的地方。再往后,是前后院的分隔门房,俗称二门。二门以里,前后院之间比较安静的地方,是县太爷的书房。后院主要是县太爷的眷属居住的地方。另设有仓库和厨房。为便于内眷出入方便,后院设有后门、旁门和侧门。
张妈带惠玉穿越小巷绕了几个弯,来到县衙的侧面。围墙较高,搭个人梯,惠玉踩着母亲的肩膀,蹤身上墙。然后沿墙上了房顶。放绳拉母亲上去。她们趴在房顶上观察院内动静。此时,初更已过,二更未到,连个巡逻的更夫都没有。她们沿着房顶,从后院绕到前院。除了有几间房亮着灯外,院内很少有人走动。张妈在惠玉耳边交代几句,让她在房上放风,自己抓住椽子头,一个倒卷帘的动作,身子便翻了下去,轻轻落地。这样麻利的动作,很难和白天见到的宽衣大袖的中年妇人联系起来。她顺着墙根,猫着腰走到一个亮灯的窗外。侧耳细听,里面说闹正欢。这是当差的聚在一起云天雾地闲聊消磨时间。里边不断传出咳嗽声和磕烟袋锅的声音。在它旁边的一间房,亮着昏暗的灯光,却听不到动静。张妈扫视了一下院内,然后用手指湿了点唾沫,将窗户纸戳破个小洞,往里窥视。只见一人愁眉苦脸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斜靠着墙,看着灯火发呆。任凭灯捻烧焦了老长一段灰也不去管它。此人正是元凤鸣。张妈没有惊动。摸摸门上有把大铁锁。心想,此刻人太多,等更深夜静再作道理。于是,张妈又贴墙遛到一矮屋前,纵身一跳,抓住椽子头,一个引体向上后翻滚动作,又回到房顶,和惠玉会合。她们要寻找吴知县,给他个警告,可是找遍前院,都未找见他。直到她们穿房越脊来到后院上房,才见灯光豁亮,侍女进进出出,里面高一声低一声在谈话。张妈想,吴知县很可能在这里面。可是二人觉得在此下手,惊动女眷多有不便,还是在大堂上留柬为妥。于是二人准备重返前院。此时,二更锣起,更夫一人掌锣,一人敲梆,开始巡逻。张妈怕打草惊蛇,暂时躲避起来,待三更以后再行动。
后事如何,下回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