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鸣为了摆脱春愁情思,独自离家,和诗社的学友们一起参加清凉台的赛诗会。这几天倒也过得逍遥自在,清闲有趣。读别人的锦绣文章,再斟酌自己的词句,每次都有新的感受,使自己的意境升华。往往在有了新的感触,思潮云涌,立即提笔,便会有妙词问世。近日来在白马寺清凉台上,洛阳的牡丹诗社和偃师的桃花诗社的比诗活动,最为精彩纷呈。各家拿出精品、得意之作,朗诵讲解,互不相让。有的诗词句华丽、对仗工整;有的诗讲究平仄、朴实无华;有的隐晦含蓄;有的委婉意深;有的飘逸潇洒;有的气势汹礴;有的细致入微。真所谓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凤鸣一向谨慎,不敢造次,直到诗会终了,也不曾把作品交诗社亮相。虽说免去评议之苦,却也不无遗憾。正在后悔不已之时,见一女子贴出一首诗来,便去观看。初看不解其意,他扭转身来,仔细打量这两位女子。那贴诗的女子明显看出是个丫环。她衣着简单,动作麻利,头上仅有几件零星首饰,瓜子脸上略施脂粉,给人一种办事精干的感觉。再看那小姐,一副苗条的身材,婷婷玉立,衣服华丽,款式合身大方,头发上插了许多金银珠宝首饰,衬托着鹅蛋形的脸庞更加娇贵。那略带红晕的面颊,似乎有些羞怯,但明亮的双眸却又大胆地探询着人群。凤鸣猜想:这个大概是久居深闺、怀才不遇的女子,不由地心中漾起了怜悯的波漪。他恍然悟出那首诗谜乃是‘仙女择配’四字。凤鸣同情地想道:这么一位可爱的小姐,怎么自己出来抛绣球来了?怜爱之意油然而生。于是便大着胆子要碰碰运气。若能和此才女心息相通,也可弥补多天来的想思情结了。所以他勇敢地写了首藏头谐音诗,递交过去。暗指‘吾为董郎’。玉莲是何等的聪明,接过诗一看,立即明白。自己比作仙女,对方称为董郎。不正好是‘天仙配’吗?再看那递诗人的像貌,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身材匀称,气宇轩昂,举止端庄,不卑不亢。好一个潇洒的读书郎君!这正是自己心中朝思暮想的可人形象。机会怎可错过!多谢佛祖显灵。玉莲不再等其他人猜解诗谜,立即催促丫环翠萍:快去请秀才到斋房用茶。恰好此时,李夫人派管家王头来这边照应,便一起把众人引到斋房。
凤鸣在给李夫人见礼之后,才知道她是本县知县大老爷的夫人。在她那挑剔的目光下,凤鸣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如果立即告辞,惟恐伤了小姐,显得过于冷淡。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偷看小姐动静,等待事体发展。
“秀才哪里人氏?”夫人发问。
“晚生乃本县窑前村人。”凤鸣欠身回答。
“贵姓啊?”
“不敢,免贵姓元。贱字凤鸣。”
“今年多大了?”
“虚度二十春。”
“年少之人,要爱惜光阴,抓紧读书才是。”
“是,夫人教训的极是。”
“妈!”女儿不满意母亲的责训口气,瞪了一眼:“人家是我请来的客人。”又转向凤鸣说道:“请元公子不必拘束。小女子一向喜爱诗词,只是无处讨教。今日有幸得遇公子,请不吝施教。”
“小姐不必过谦,小生难得受如此礼遇,若有唐突之处,尚望夫人、小姐能够见谅。”
小姐道:“有一对联,我很喜欢。现只有上联,请给续一下联如何?其上联是:荷花茎藕莲蓬苔。”
凤鸣一听:这分明是在考试呀!初次交锋,不可马虎。上联全是草字头,下联还是草字头才合适。略一斟酌,答道:
“下联对:芙蓉芍药蕊芬芳。可否?”
小姐听罢,脸上绽开了笑容。说道:“果然不错。不过还要请教公子,我是初学联对,这音韵不易掌握。可否赐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对联嘛,当然要符合格式,平仄相对。不然只是普通两句话,就不成其为对联了。但不一定上下联字字平仄对仗。先生们常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最后一个字特别要注意,一定是上联仄声下联平声。但是话说回来,有些特殊需要,也可例外。比如说刚才小姐所出对联是趣味联,不必偏重于平仄对仗,只要意趣到了就可以了。”
小姐道:“所论真是精辟。公子可以做我的先生了。”
凤鸣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李夫人见二人谈文论对,自己插不上话,只有品茶的份儿,觉得没有意思。若岔开他们谈话,又怕女儿不高兴,于是起身说道:
“听说寺里花卉不错,我去转悠转悠。”
李夫人示意翠萍留下,独自出去看花去了。玉莲乐的无人打扰,谈兴愈浓。她要求道:
“公子作过百花诗吗?有咏荷花的请写一首?”
“百花倒是不曾作够。一般的花卉,象梅、兰、菊、牡丹等,先生出过题目,作过一些。小姐何独钟情于荷花?”
小姐抿嘴一笑,未立即作答。翠萍忍不住插嘴道:
“元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名讳玉莲。”
小姐佯嗔道:“多嘴的丫头。”
凤鸣道:“哦,原来如此。理当请教小姐的芳名才是。”
玉莲道:“小小贱名,何足挂齿。那就请先生赐教吧。”她把先生二字说的特别重。
凤鸣道:“既如此,那就献丑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盯着玉莲看了一会儿,才逐字逐句念道:
“碧叶粉花满湖香,露盘托珠苞茎长。虽陷淤泥身不染,虚心以待君子访。”
翠萍直愣愣地支着耳朵,直到听完也没听见她要听的词,就问道:
“我听了半天,咋没听到一个莲字、一句荷花?”
玉莲笑道:“这正是诗的妙处。虽一字未提,却句句说的是莲。”又戏问凤鸣道:“不知最后一句这‘君子’是指何人?”
凤鸣没想到玉莲小姐如此大胆,竟然毫无顾忌地进行挑逗。自己不敢放肆,被问得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
“信手拈来,不曾推敲。恐词不达意,请小姐雅正。”
玉莲道:“请公子不要客气。象我们这样的女子,虽然生长在官宦人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是有情感的人。为什么就该受人冷落?今天有幸结识元公子,是我的造化,希望以后不要见外。我们家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害怕。”
这侃侃一番话,道出了肺腑之言,使凤鸣对她深表同情。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敢造次。因有丫环在跟前,不宜明说。凤鸣从诗谜中已知小姐有意择婿,目前气氛更加贴近,便进一步试探道:
“小姐抬举元某,实在心中有愧。既不相弃,可否请小姐赋诗一首,表明心志,以开启元某之愚昧之心。”
玉莲听罢,见让自己表态,欣然点头应允。向翠萍索纸笔来,写诗一首:
霓裳歌舞仙下凡,
明皇见爱亦当然。
劝君莫愁无佳丽,
西施浣纱池塘前。
凤鸣看完最后一句诗,就再明白不过了。这明显是在鼓励自己大胆相爱。前首诗谜曾自比仙女,这首诗讲杨玉环是仙女下凡,为唐明皇所爱。暗示你也有所爱,莲花即西施也。这几句大胆的表白,激发得凤鸣心潮起伏,情感冲动。他没想到在男女情感的交流中,女子会比男子更加泼辣与大胆。他深情地望着玉莲那含羞的面颊。他感激她对自己的信赖。他真想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句爱慕的知心话。就在此时,法净和尚同李夫人进来,后面跟着管家王头及一个小和尚。凤鸣忽然意识到此地乃是六根清净的禅地斋房,不是儿女缠绵说爱的地方,忙把玉莲的诗收藏起来。
众人落座,法净和尚双手合十道:“招待不周,望各位施主包涵。”
李夫人道:“多有打搅,谢谢斋茶。”扭头对王管家说道:“取布施来。”
王头答应一声,取出二十两纹银,呈到主持和尚法净的桌上。
法净道:“夫人功德无量,佛祖保佑你们福寿双全。”然后道一声“阿弥陀佛”命小和尚将银子收起。
玉莲勤学好问,她指着墙壁上的一幅观世音像,向法净问道:
“请教大师,什么是大乘、小乘?为什么称观世音为大乘菩萨?”
法净和尚将两手往面前一合,念佛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女施主一问,即知道是个有德行、有学问的人。大乘、小乘乃超脱三界之两法。小乘依据四经二论,功在自身修行,志在出世听佛悟道,功成辟支佛。大乘即菩萨乘,象一条大船,除度自身外,还要普渡众生。以菩提心为因,以大慈悲为根本,修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最终超脱凡界,进入圣地。因为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所以称为大乘菩萨……”
法净和尚扳着指头、眯着眼睛滔滔不绝地讲,大家似懂非懂地听。还是李夫人将其话头打住:
“佛门教义深奥,凡夫俗子岂能都懂?小孩子家不要问了。天色不早,我们不要再打扰了。”
法净道:“宣扬佛法,是出家人本份。”
凤鸣起身向老和尚拱手致谢:“感谢大师教诲,改日再来听禅。”
众人告辞,出了白马寺。李夫人和玉莲小姐在下人的服侍下,拥向轿车。凤鸣告别欲走,小姐叫住道:
“公子,明天同去洛阳看牡丹如何?”
凤鸣道:“与学友已有约会,恕不奉陪了。”
玉莲道:“既如此,请公子保重。希望能够早日再聆听教诲。”
凤鸣道声后会有期,看着夫人小姐上了轿车,挥手告别。然后到齐云塔下寻找桃花诗社的同窗好友。可是到了塔下,院里院外寻找,也未见到一个熟悉的伙伴。因为自己只顾和玉莲谈诗听禅,把约会的时间早就耽误过去了。这时,太阳将要落山,回家上路已嫌太晚,只好再住一宿。来日雇个赶脚的,独自回家算了。
*
*
*
话分两头。却说刘世言在偃师县走乡串户,筹借修堤银两,确实激起不小的波澜。有的人藏富叫穷,有的人愁眉苦脸。有的欲托门子,有的看风使船。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冲着刘师爷说好话,请求他在吴知县面前给以周旋。这无疑抬高了刘师爷的身价。各大户都是殷勤招待。酒喝得晕晕乎乎,话捧得飘飘然然。等到刘师爷回到县衙,听说吴大公子闹着给他老子要媳妇的时候,才知道事情出了岔子,心中暗暗着急。
原来,吴钦找不见母亲,便到后衙来找老爹闹腾,非要马上派花轿去抬媳妇不可。吴德才早就想给儿子成亲,无奈儿子太傻,无人肯嫁。再者儿子也不知道什么叫结婚,不懂成亲干什么。所以从不提娶亲的事。今天不知为什么开了窍,忽然闹着要媳妇。吴德才被儿子搅得心烦意乱,夫人不在家,无人给拿主意,便到前厅找人出气。当然,长信首当其冲,自然先被传来挨训:
“长信,大胆奴才!无事带着公子哥乱跑,是何道理?”
自己儿子闹事,不怪儿子不对,却拿下人出气,真是当官的精明。长信当然有他的冤屈要诉:
“回大老爷的话,是少爷拿棍子逼着小人去引路的。实在没有法子。”
“他怎么会知道桃树沟有个张小姐?”
“大老爷容禀:原是刘师爷叫小的去打听张家小姐人品,被大少爷听到,要去比武相亲。小的无奈,只得跟去照应。还望大老爷体谅小人的难处。”
“简直是胡闹!”
吴知县一听是刘世言找女人,就火冒三丈。可是转念一想,既是儿子看中了这个女子,何不趁机了解一下情况?便问道:
“该女子人品到底如何?”
“回大老爷的话,该女子是个外来户。家境贫寒,母女俩以卖桃为生。张家小姐长得相貌出众,就是脸色稍微显红,人称‘黑凤凰’。听说她武艺很厉害。”
吴知县一听‘家境贫寒’,便不感兴趣了。他想:我乃七品顶戴,一县的父母官。给儿子娶亲,当然要找个门当户对人家。像这样逃荒过来的女子怎能般配?不用说,准是刘世言看见人家女子长得俊秀,在外狐假虎威,打着官府的旗号去搞女人。于是气鼓鼓地叫长信立马传刘世言来。
刘世言接到传信,不慌不忙来到大厅给吴知县作揖见礼,然后说道:
“卑职正要给东翁回禀筹银情况,恰好差人来传。”
吴德才睁着小眼,审视刘世言不阴不阳的样子,还算给他面子,没有马上训斥。只是冷冷问道:
“你派长信去打听张家小姐情况,是怎么回事啊?”
刘世言早有准备,他立即回话道:“回禀东翁:属下怎敢以官谋私。卑职是受夫人之托,想给小姐找一位伴读侍女。此次趁公干之便,顺手办理,好给夫人有个交待。本想那元家乃是诗书门第,其女子一定受过熏陶。没料到那元永安软硬不吃,根本不把咱大老爷放在眼里,死活不答应。”
吴德才一听是夫人交办的事,便不敢再追究该不该办,只是不明白正说张家小姐,怎么有转到元家来了?
“这事与元永安何干?”
“东翁有所不知,那张家小姐乃元家的干女儿,所以元永安干与此事。他不仅回绝此事,而且对借钱修堤之大事也推三阻四,不肯拔一毛。我已经明说是大老爷出面借银,他也不肯就范。”
“以你之见,此事如何了断?”
“以卑职愚见:张家小姐之事,可以暂且放一放,对元永安的傲视官府,应先给以惩处。杀一儆百!不然许多豪绅都看着元家行事,修堤防之事难以实施,对大老爷的声誉也会受损。”
吴知县果然被激起来了。他一拍桌案怒道:“土豪劣绅,一向吃硬不吃敬。不给点颜色看看,不知道本县的厉害。传捕快崔班头来,明日带本县火签,把元永安提来,不缴银子不放人。我就不信这猫不吃生姜!”
刘世言得令马上下去安排。次日,捕快崔班头带领两名差役,气势汹汹,到窑前村望嵩沟来抓人。
暮春时节,农耕正忙。虽然麦苗已经竖起,无需再多骚扰,但所留秋季作物的空地需要犁地耙田,整理出来。山坡上的红薯地,正是要栽苗的时候。由于山坡上缺水,需要从下面村里一担一担往上挑。每一棵红薯苗只要能浇上一瓢水,就有生存的希望。这些农活正是要劲的时候,不使出力气是干不成的。
这时元家老掌柜不在家,大公子又去会文去了,被长工头张升戏称为‘二掌柜’的凤翔,坐上了临时当家的第一把交椅。亲自上山督战,在红薯地里做些栽苗浇水的农活。
崔班头来到元家的时候,只有宋氏夫人及女佣在家。公差们吆三喝四地口口声声要元永安出来,把宋夫人给吓懵了。她虽然心中早有防备,但没想到来的这么急,势头这么猛,竟达到要锁人的地步。既然家中无男人,平时不常出面的宋夫人,只好颤颤崴崴地出来应付:
“各位大爷,当家的不在家。请先坐下喝杯茶,有话慢慢说。”
崔班头道:“我们是奉命前来带人,不是来做客。赶快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我们好回去交差。不然嘛,哼!”
“要抓人也得有个王法,我们犯了哪条了?”
“我们当差的不管那么多。火签就是王法,只要有县衙里的火签,我们就办。有理你到县衙大堂说去。少啰嗦,快把元永安交出来!”
“我们当家的确实不在家。”宋夫人一再说明。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崔班头对两个公差一挥手:“搜!”
那两个衙役早就蠢蠢欲动了,听到命令,立即大动干戈。门窗叮铛乱响,衣物家什乱扔一气。前院后宅到处乱闯,翻箱倒柜找人,连女眷的首饰盒也要打开翻寻。捞到这样差事的机会不多,不弄点实惠,谁肯罢休?他们搜完前院搜后院,搜完厢房又进窑洞。有一个衙役为了抢先,进了大窑之后,一直往里走。心想,这是老当家住的地方,肯定有油水。他一直闯至窑底屏风处,见有一布帘,以为是壁柜,用手一掀,却发现是一个套间。虽然很暗,还是摸索进去。口里嚷着粗话,给自己壮胆。他手扶墙壁进了套窑,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他睁大眼睛搜索,看见了套窑的小窗户。因为距离远,又用雨帽挡住,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张可怕的大脸,两只眼睛发着绿光,张着大嘴巴吓人。这个衙役愈来愈怕,正在进退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扶墙的手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噌地一下窜过。其实是一个偷吃灯油的老鼠。把这个衙役吓得‘妈呀’一声回头就跑。他跌跌撞撞跑回大窑,差一点儿把屏风撞翻。崔班头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衙役结结巴巴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有……鬼!有鬼。”
“胡说八道!大白天哪里来的鬼?”
崔班头嘴里说没有,心里也直打鼓。常言道,好人怕恶人,恶人怕鬼神。崔班头见套窑里黑咕咕咚的把刚才这位弟兄吓成那个样子,自己也犹疑不定,不敢轻易冒进。正在这时,听见有人在院中喊叫:
“二公子回来了。”
凤翔在坡地里栽红薯苗,听挑水的人报信说家里出了事,连忙回家看个究竟。挑水的雇工们也呼啦啦跟来一大群。凤翔见母亲正在当院呼天喊地叫屈。李嫂搀扶着母亲不住地劝慰。前后院已搅的乱七八糟。见此情形凤翔气得浑身冒火,七窍生烟。顺手抄起一把锄头,就要和这帮县衙公差拼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