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埋骨
月令
带上赵淮逃亡的那年,我年方十九,他十五。
他是皇权争斗下的输家,当今圣上的五皇子。
我是其父被指谋乱,全家满门抄斩,而今挟皇子逃出京城的太傅之女。
1
掖庭狱中昼夜不分,更漏声混着似有似无的呻吟。
一抹暖黄散开,有人点了灯,悄声屏退狱卒,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幽幽龙诞香袭来。
来者问道:昔日情分,究竟算什么
那副嗓音,我下了九幽黄泉都忘不了,是赵淮。
他的灯笼实在晃眼,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光了,只好吐了一口血沫,睨着眼反问他:为臣之道,不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何来情分
赵淮仍不死心,他问:那先生曾教我的仁义礼信又算什么
什么大忠,大仁,大义,皆是虚的。不过是……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血沫子不断从嘴角溢出。
我却大笑不止,不过是……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
锁链铮铮作响,我看着面前熟悉面庞,凄迷笑道:今上……今上……无利不起早,臣已尽死力,而今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你雁过拔毛,毁市瞒价。
我在故意激他。
昔日,是我对他说,小皇子,所谓牧民之术,说到底唯两个字——‘安民’。
今日,也是我亲自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君臣有别。
终归会有那么一天,他会用当年我教他的制衡之术对付我。
那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没办法,政见不同,调合不了。
就让他……恨我吧。
2
我是当朝谢太傅之女,谢小满。
我家世代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儒生,偏偏养出了我这么个异端。
我醉心于商贾之道、刑名之术与兵家器法,在家中便常常与兄长比武。
自十二岁起,兄长便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他捏了捏我的脸,打趣道:我家小满这般厉害,整个京城怕是无人敢娶了。
元和年间,诸侯割据纷争不已,边境部族枕戈待旦,天下大乱。
二皇子趁皇帝病危之际举兵谋反。
京中大乱,我爹带着私兵,冲进了皇城中,带回了一个混身是血的小少年。
我爹却再也没有出来。
他们说,我爹死了。
他们还说,我爹临终前,让我拿命保护那个小少年。
那夜,我骑上马,带着小少年彻夜狂奔。
身后,银河倒泻,追兵万千。
我不记得行了多久,只知道我的千里马被累死了,马头上的琉璃灯也灭了。
晨光熹微,我从荷塘中捞了一捧水,一点点擦掉那人面上凝着的血渍,头一遭仔细打量着他。
是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年,生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想来是没吃过苦的。
还没等我开口,那少年便屈身朝我一拜——
在下……在下赵淮……多……多谢。
赵淮,当今圣上的五皇子。
再想想谢家这场无妄之灾,晦气。
再后来,我与赵淮在深山老林中躲了半年。
那时候,旧帝暴毙,遗诏传位二皇子。谢太傅被指谋乱,满门抄斩,家产归公。其女谢小满出逃,责令举国追捕。
我信手扯下通缉告示,擦了擦额角的血,又将其揉成一团扔在一旁。
我身后是满身是血、瑟瑟发抖的赵淮,他看着我,怯生生唤道:先生……
我不搭理他。
赵淮扯了扯我的衣角:谢太傅说,让我唤您先生……此后,我便是您的学生了。
我爹的遗言,我自然是听的。
赵淮母妃为镇北大将军嫡妹,镇北大将军在漠北有十万守军,只有带着他从京都逃到漠北才有一线生机。
我爹一句托付,我便领着谢家家兵,以命相博,托上全部身家性命,欲护赵淮从京都一路逃至漠北。
朝露自岩上低落,萋萋苇草摇曳不止。
赵淮唯唯诺诺跟在我身侧,我偷眼看他,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贪念在我心底抽枝发芽,长至参天。
他身上流的是帝王家的血,足矣成就我一场权势滔天的美梦。
是夜,二皇子的人追了来,那些赵淮不曾见过的,一直躲在暗处保护他的暗卫,一个个死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留下名字,也无人记得他们的生平,他们就这样死在了荒山野岭,受野兽啃食。
赵淮站在满地尸身中,忍不住掩面而泣,有泪自他指缝中渗出来,他自小养在行宫里,躲开了宫廷明争暗斗,从不曾见过肝髓流野的景象。
赵淮说:先生……我不逃了,千百人性命,换我一人,不值。
密雨如泄,惊雷乍响,我一把将他提到山巅,迫使他向下看去,诘问道:殿下,山下为何物
庙宇、行宫、官道。
皇城之外为何物
屋舍、闹市、乡野。
国疆之外又为何物
远处天边闪电如裂帛,他犹豫道:先生,我不知。
是天下,是万民。我跪了下来,一字一句说,殿下,那该是你的志向。
赵淮茫然失措看着我,良久,竟淌下泪来。
当夜,赵淮在野山上亲手埋葬亲信。
月色惨淡,一双手指节分明,尘土混着血渍覆在他肌肤之上,衬得他恍若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
我盯着少年瘦削的背影,他似在抖动,实在教人目不忍视。
我狠下心来,道,葬下了,便继续赶路罢。
他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朝我揖首:这一路,有劳先生了。
我爹说得没错,我谢小满,是个离经叛道之人。
我不想嫁人,不想在相夫教子中消磨了自己的一生。
我十二岁时甚至偷偷结识了阿爹故交孔显,当今的刑部侍郎。
托他的关系,我常常趁夜去刑部大牢,看生离死别,听严刑拷打,究冤假错案。
得孔显亲自教导,习刑名之术,在千锤百炼中练就了一颗坚如磐石的心。
带上赵淮逃亡的那年,我年方十九,他十五。
有一回赵淮夜里起了热,十里八荒都寻不到一个医家,眼瞧着赵淮奄奄一息,又要昏过去,我为他敷上块暖帕子,柔声道:你莫睡,我给你哼个小调儿。
吾之埋骨,埋于高山兮,望吾故乡。
先生……赵淮烧得迷迷糊糊,还是挣扎着要起来,滚烫肌肤贴在我耳垂,先生……你莫……咒我……
我摸了摸鼻头,住了嘴。
在刑部大牢待久了,除了丧歌,其余都忘了。
3
我心底有个贪念,非死不能休。
我爹官止太傅,已是我谢家做过最大的官了。而我谢小满,自诩一身才学足做丞相。
所以我骗赵淮,我说先皇本欲传位与他,他该担起这份责任,不辜负先皇厚爱。
四年来,我白日里带着赵淮窝在深山老林,夜间行小路一路北上。
我从法术势讲到制衡之术,再到兵家路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常一坐便是一整日。
少年温温良良坐在一侧,无笔墨便背诵,好在他悟性奇高,讲了三两遍便能背下来。
每每讲罢,他总规规矩矩朝我行礼——
淮谢先生解惑。
元和三十八年冬,大雪。
将达漠北时,我们在平城时遭了暗算,敌众我寡,我为掩护赵淮,以身涉险而被逮了去。
炮烙之刑过了几遭,鞭刑也行了几回,我疼得意识溃散,昏死过去。
官兵们便当我死了,将我尸首弃于闹市,以示警诫。
正是这弃市之刑,让赵淮找到了我。
我醒来时,已是在漠北军营了,虚弱无力瘫软在床。
听闻赵淮杀退追兵,一步一步将我背去军营。
我这时才知道,他原是会武的。
营中的日子实在舒坦,日日有人为我送吃食与伤药,只是我一直见不到赵淮。
不仅如此,我甚至不通外界音讯,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年底才传来讯息,说是赵淮领着兵一路南下,攻占京都,二皇子已自尽。
辗转了一月有余,赵淮才返漠北。
他抖落满身碎雪,披了件大氅便来见我,他黑了,也壮了。
漠北守军乃镇守漠北而设,倘若随意调配,一来极易被发觉,二来易招致边境部族侵犯。
我问他攻打京都军队何来他却只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
是夜,我趴在榻上假寐,昔日后脊在平城所受之伤深入骨缝,这一年压根躺不得。
赵淮踱步而入,酒香散溢开,他往我被褥中塞了个汤婆子,缓缓坐在我床边,枯坐半晌,见我无甚反应,这才轻声开口道——
先生,其实我早便见过你。
彼时我居于行宫,除却谢太傅,无人来看,无人来问,下人们常暗中藏私,只拿我当冤大头。
有一日,在簌簌而下的细雪中,我遇见了位姑娘。她打着秋千,在吟着什么,我起初以为是花间词云云,细听一二,是李斯的《谏逐客书》。
那姑娘身段窈窕,嗓音清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谢太傅千金,那日是来等她爹的。
所有人皆告诉我,要仁,要柔,企图将我蒙在父皇为我编织的弥天大梦中,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先生,是你告诉我,我的志向不该止于此。
一双手轻柔抚上我后脊新痂——
赵淮在为我上药,他悄声道:淮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定护先生周全。
这一年,他二十,我二十四。
4
元和末年,我跟着赵淮的随行车马回京。
浩浩荡荡的队伍过城门时,万人空巷,齐呼万岁。
我看着面前淡然自若的赵淮,不觉有些恍惚,这是我一手教出的学生,亦是同我亡命天涯五载的故人,不日便将践祚。
次日晨,天光方才破晓,赵淮便邀我去承德殿议政。
我跪在大殿上,微微抬眼可见他衣摆似濡湿,许是沾了晨露。
赵淮屏退众人,从主位一步步走下来,堪堪扶住我,唤了一句:先生。
先生……你还想做回谢小满吗
先生……谢老太傅美名在外,又是前朝功臣,倘若……倘若……谢家出一位皇后……想来也是无人异议的……
他想娶我。
赵淮有些情难自抑,面色红润,手足无措。
可他不曾注意到,我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默着跪在大殿上,不肯逾矩半分。
若此刻坦明身份,那我这些年苦心孤诣算什么
若我入后宫,如何议政
赵淮顿住了:先生……这么些年……你当真……当真……
我当真一点也不心动吗
当年,他颤抖着给我上药,泪水落在我背脊之上。
他说:淮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定护先生周全。
我当真……不心动吗
我没有心吗
可是我将这颗心剖了出来,一半给了抱负,一半给了万民。
于是,便容不下儿女私情了。
再者,我于赵淮,有愧。
当年,我爹将赵淮托付给我,只求保全他性命,从不曾让他夺权。
赵淮他自己,本也没有夺位之心。
是我谢小满,满腹阴谋,满心算计。
我欲争权,欲万世留名。
是我,为一己之私,授他帝王之术,一路引导他以天下为己任。
万人之上的位置冰冷彻骨,日子久了,他该恨我的。
是年,赵淮登基,改年号为春景。
我生生用炭烫毁了一副好嗓子,嗓音沙哑不可辨;日日束胸,扮作男儿身;再假借已故兄长谢鸿鹄的身份入朝野。
春景元年,我拜官吏部侍郎,授金印紫绶。
景阳钟撞了三声,我着一身官服,端端正正执着象笏立于大殿,忽而,看见了个熟悉面孔。
户部尚书沈青云,与我有着泼天血仇。
我有个知交好友,唤作温贞。死于元和三十二年。
温贞是流民,打江南逃难而来,一路艰苦磨不去温良气度,我与她一见如故,引以为知交。
可是,温贞因冲撞了沈青云的车马,被沈家家丁活活打死在了街头。
她死时满身伤痕,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赵淮登基后,屡屡提拔沈家人,连沈姓半吊子纨绔都授了个地方文官。
此时此刻,户部尚书沈青云朝我微微颔首,寒暄道:恭贺谢侍郎。
我向他回礼,虚情假意道:沈尚书,同喜同喜。
5
春景元年至春景三年,是我度过最艰难的三年。
为政不止是夺嫡,斗争不止是使计。
各世家大族益错综复杂,世世代代累下的基业根深蒂固,斩不断理还乱。
放眼当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选官、兵役、土地、税收样样都需整治。
朝堂之上,诸决策反复遭疑,谏书一封接着一封,封封婉言相劝。
夜间落了场小雨,淅淅沥沥教人困乏不已。
赵淮仍在挑灯批奏章,他眼底乌青,朝我问道:先生,淮当真错了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陛下无错,屡遭驳斥只因身居高位,无法周全。
先生,那淮当如何
赵淮案上恰摆着块蓝田玉,我遂将玉收入袖中,朝赵淮行了个大礼:倘定要如此,那臣暂且怀璧,替陛下担下这‘罪’。
赵淮根基不稳,不宜与诸臣撕破脸,那这个红脸就由我来唱。
不论如何变革,总会触及诸世家大族利益,各大臣朝堂之上虚与委蛇笑里藏刀,下了朝,便暗中作梗,直逼要害。
其中以丞相高祥瑞最为突出,他不仅辩驳我之政见,更是屡次派人暗杀我。
三年间,我遭暗杀数十次,批斗我的奏章亦如同雪花纷至沓来,赵淮不得已,将我下狱审查。
四月牢狱之灾,实在难熬。
彼时我将将洗脱冤屈,金乌煌煌,我瞧着却觉有些恍若隔世。
我抬了抬手,双臂瘦骨嶙峋,当真是苍老了。
但终归是,削去了大半积弊。
次年秋,边境小国蠢蠢欲动,边关战报十万火急,来来回回跑死了十余匹马,赵淮更是忙得天昏地暗,我在一旁辅佐,亦脚不沾地。
待捷报传来,我亲自下厨做晚膳——切葱净菜、烹调蒸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的手不似旁的姑娘软若柔荑,而是粗砺不堪,老茧丛生。
五菜一汤,满满当当摆满了一方小案。
我邀来赵淮,笑盈盈问道:陛下以为,此菜如何
他尝了一筷,真心实意道:甚好。
我目光如炬,坦然道:那陛下以为,臣以鼎调和五味如何
昔日,商相伊尹运用以鼎调羹调和五味之理论治天下。
他听得懂——我想要相位。
6
赵淮肯用我,却也疑我,防我。
赵淮想不通,我爹堂堂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儒士,怎就养出了一个崇尚刑名之术的女儿。
赵淮过柔,顾忌太多,我与他政见多有不合,以至于多次不欢而散。
我是最偏激的改革者,他甚至怒斥我不顾民本,可是他也该明白,我见惯了众生皆苦,又怎会做无益民生之事
是年,旧相高祥瑞年事已高,告老还乡。
朝堂之上,有半数大臣推举我为新相。
自我任吏部侍郎以来,便一直在暗中拉帮结派。
赵淮大怒,拂袖而去。
他捧出一颗真心,我不肯要。我觊觎相位,他不敢给。
春景五年,相位仍空缺。
我以变法极大减轻历朝土地兼并之弊,政绩赫然,在民间声望颇高。
赵淮压不住朝臣,不得已立我为相。
我任丞相的第二年,门客盈府,拥趸万千。
我,谢小满,成了个权臣。
自此,我与他恩断义绝,分庭抗礼。
一个是权臣,一个是君主,注定不相容。
我记得有一回,他在朝堂之上被我讽刺得狗血淋头,趁着夜色,他居然毫无顾忌地就闯进我的相府。
这是赵淮登基以来,做过最荒诞之事。
换下龙袍,一身燕颔蓝袍,衣袖稍收,领藏暗纹,衬得他身修玉立,俊朗无双。
赵淮在雨中,半个时辰纹丝不动。
我就伏在案前写策论,木窗半开半掩,灯火摇曳不定。
鹤氅松松垮垮地搭在我身上,偏生我还不肯好好穿里衣,稍稍歪斜便可见肌肤。
终于,赵淮沉不住气了,他就站在那里,如从前做错事一般,温顺地低下头去,一字一句问我——
先生,究竟想要什么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我心头大恸,竟不自觉有一些恍惚。
我,自然是想要一份无上政绩,万古流芳。
7
在赵淮满心满眼想着我的那段时日,我扳倒了他的重臣——户部尚书。
一为温贞报仇;二为自己稳固根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贪污受贿,不大不小的罪名,不至于株连,但斩沈青云的首是足够了。
问斩前一日,我去刑部大牢瞧他。
沈青云看着我,哂笑道:谢鸿鹄不……应是谢小满罢。你恨我,为了……那个草民
闭嘴。我勃然大怒,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提她!
沈青云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气息衰微,却还是大笑不止,字字如同鸩毒,直诱我堕下深渊。
皇子相争,你以为五皇子就能置身事外先帝当年最喜爱的,正是他啊。
赵淮之母,是先帝的潜邸旧人,极受宠爱,却在生赵淮时难产而亡。
故而先帝对这位小皇子极为怜惜,不愿他卷入尔虞我诈的政局,以至于一直养在宫外,也不去看。
先帝不盼赵淮有所成,只盼他顺遂一生。
我爹,亦是先皇派去教导赵淮的。
而你,谢小满,先帝曾看过你所作之檄文,实觉你为可造之材,以至于后派刑部侍郎孔显在你身旁教导……欲栽培你,让你日后在五皇子府上做个谋士。
我九岁时曾跟着我的兄长谢鸿鹄,赴过世家公子云集的南庄诗会。
明灯高悬,曲水流觞,我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彼时我朝正与戎人交战,三两杯酒偷偷下肚,我洋洋洒洒便是一篇《讨戎檄文》,名噪一时。
自打我认识孔显,他引导我习刑名之术,又在庭尉狱中为我设私堂,所为种种,早有蛛丝马迹可寻。
只是我实在愚钝,竟从不曾怀疑。
谢大人有惑否为何陛下如此器重我沈家当年漠北的军队,正是陛下的私兵;我一开始便是陛下的亲信,供粮草钱财。
难怪赵淮初登大宝,提拔不少沈姓之人。
至于那个草民……沈青云睨着我讥笑道,谢大人啊,我是在保你,你怎还恩将仇报了
当年逃亡之时,二皇子一党得知我与温贞交情匪浅,故盯上了她,企图以她为质逼我叛变。
沈青云以为,与其留着祸患,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以免百密一疏,祸及赵淮。
贱民一个罢了,死了也便死了。
就算日后我谢小满追究起来,我一介谋士,又能如何
归根到底,是我害死了温贞。
鲜血不断涌出,沈青云却不愿住口,他满脸快意地看着我:当年先皇有一道遗诏——诛杀逆贼谢小满。
这道遗诏,从前在先丞相高祥瑞那,而如今……在陛下手上。先皇道,倘你谢小满涉政,即刻诛杀。
窗外惊雷乍响,声声惊心动魄。
这便是为何高瑞祥一直对我无甚好脸色,甚至欲派人杀我灭口。
女子从政,终究不妥,更何况我野心勃勃。
是赵淮在护我。
我不知该哭该笑。
我从前说,我将自己的心剖了出来,而赵淮,他没有心。
他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是何时得知先皇谋略又是如何在得知后还装作若无其事陪在我身侧,一口一个先生地唤着。
生在皇家,他从小就懂得韬光养晦,暗藏锋芒。
起初顺水推舟,以体弱多病为由,躲开夺嫡之争。后来初登大宝,自己韬光养晦,却由着我替他铲除权臣。
他早早地看透了我,逃亡之时,倘若我不曾起夺嫡之心,他一样会诱我助他上位。
赵淮,说到底,我与你两相欺罢了。
沈青云,他恨我,恨我毁他。他告诉我这些,无非是要报复我,让我与赵淮决裂。
一个不得君心的臣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从刑部大牢出来,沾着满身血腥气,迎面却见赵淮。
赵淮坐在轿上看着我,面若平湖:丞相都知道了
他大概是留不得我了。
臣这一世,树敌太多,风光大葬,反而招致掘坟鞭尸。我笑了笑,臣请个恩典,望陛下准臣日后葬于荒野,不必留名,不必送丧。
遥想当年逃亡之时,我遍体鳞伤倒在他怀里,却还安慰他——
小皇子,我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倘若日后你登基,莫忘了为我修座镶金边的墓,这就够了。
同年,有人告御状,称我包藏祸心,企图谋逆,赵淮即刻将我下了掖庭狱,严刑拷打。
我只是冷哂,那人没准便是赵淮派来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许是知道命不久矣,我便有些口无遮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何来情分
权臣与君王,注定水火不容。
奇怪的是,他本该由着我死在狱中,待我死了再假模假样哭几句。
可我濒死之际,他却将我放了出来,处死了告御状之人。
我修养了一月有余,大病初愈后等来的是赵淮的旨意。
农为民本,水为农本,责令丞相离京督查水利。
他要驱我出京。
我与赵淮相互制衡了十余载年,他视我为心腹大患,我暗中拉帮结派夺权。
事到如今,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赵淮已然青出于蓝。
8
第十三个年头,赵淮不知从哪听闻我身体每况愈下,遂召我回京,大半个太医院都搬来了我府中,一时间恩宠无双。
可我心知肚明,此去经年,我早已被架空了,如今空挂着个丞相名头,却无实权。
自打我回京,原先旧部蠢蠢欲动,企图同我谋划夺权,可我争不动了。
赵淮日日召我议政,甚至还在承德殿旁为我置办了一处耳房,以供我午憩。
他坐在大殿上批奏章,赐我软座。
他问,我答,一来一往,竟像极了当年我为他讲学。
他日日传膳承德殿,满满一桌子药膳,本该是无甚滋味的玩意儿,却被厨子烹得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
赵淮屏退左右,坐在我身侧,为我布菜。
他不怎么用,大都时候是盯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然后又拿了帕子为我揩嘴角。
我承着这份温情,却还不知好歹地想:也不知是哪个狐媚子教的他。
药材如流水般用着,我却始终不见好。甚至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了,夜夜咳血,头晕目眩。
恍惚中,我想,还有最后一件事。
次日,我邀赵淮来耳房中议政。
我赤着脚在屋内翻箱倒柜,策论文章散落一地,玉器酒器被翻得叮叮铛铛作响。
地龙早升了起来,熏笼也点上了,满屋皆是绵绵暖香,待久了便腻得人昏昏沉沉。
我自诩一向装得极好,任谁看,也挑不出我在仪态上有何纰漏。
可偏偏这一回,就容我放肆一回罢。
赵淮站在七歪八斜的满地杂乱之中,皱着眉问:丞相何意
我索性席地而坐:阿淮。
赵淮猛烈抖动了一下,而后低不可闻地嗫嚅道:先生……
一瞬间,眼前威严帝王和当年赤诚少年的身影重重叠叠,影影幢幢。
我想起了少年泪水曾滴在我脊背之上,那时候他说——
淮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定护先生周全。
其实我猜得到,当年他企图封我为后,是欲将我困在后宫之中,至于后来是否情动,谁又说得清呢
我情不自禁向前倾了些,时隔多年,再次将手交叠在了他的手上。
臣向陛下求个恩典。
何事
我仿佛听见他镇定嗓音下那颗心鼓擂如雷。
我咳了几声,咳得肝腑俱裂,起身吃了一盏茶,才慢慢开口:增设诸县安济处,以收容流民。
温贞,有一个就够了。
至于后面如何筹资,又如何佐以律法,就不是我操心的了。
我把方才翻出来的蓝田玉塞回赵淮手中,玉本寒凉,却在我的怀中被捂得温热。
当年我同他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定要如此,那臣替陛下担下这‘罪’。
如今物归原主,我与他就算两清了。
春景四十年,我乞告老还乡。
赵淮看着跪在大殿上的我,久不肯言。
我穿着一身鲜亮的朝服,尽力挺着后脊。
其实那时候我的背已有些佝偻了,形销骨立,恶疾缠身,想来是极憔悴的。
他静默了半晌,道:准了。
我叩首致谢。
此后,千里迢迢,山高水长,不必相见了。
马车过城门时,我想起了许多事。
昔日,诸大臣欲将如花似玉的女儿们往我府中塞,我起初吓了一跳,后习以为常,便只是笑笑,而后摆摆手。
我还想起了我待字闺中的时日,也曾天真烂漫过,邀三两密友,冬煮拨霞供,夏烹傍林鲜。
聚在一起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更是常有的事。
我这一世,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相府一夜之间就空了。
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贤才或奸臣入住于此。
就像当年我住进去一样。
金乌渐沉,一路上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没了,我倚在软轿上,披着狐裘,怀中还抱着个汤捂子,昏昏欲睡。
真是老了,越来越受不得寒了。
挑开帘子,官道延伸至隐隐青山,山川寂寥,万籁俱寂。
差矣!差矣!远处应当山呼海啸,万民升歌,齐呼千岁才好!
我倏忽又想起了元和末年时,我跟着赵淮的随行车马回京都,我的得意门生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阖上了眼。
随行小厮忽而发出一声恸哭——
谢丞相薨了……
我,谢小满,死在了返乡的路上,享年六十四。
此生,还算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