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满树山茶
借你一个秋天
父亲被叛军截杀,母亲为名节自刎,脚旁躺着哥哥的尸体。
几名叛军叫嚣着向我冲过来。
我持剑而立,绝望等待死亡的降临。
突然,几发冷箭自我身后射出。
身体腾空,我被一双大手抱到了马背上。
铠甲冰凉,日光却灼热,还未看清面具下的脸,我就失去了意识。
1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看到几个圆形在重叠。
一旁的婢女见我醒了,开心地向外跑去,嘴里呼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忍着疼,强迫自己直起身,伤口已经被清理过了,满是血污的衣服已然换下,身上裹了一件白色棉衣。
我看着房里的陈设,火炉中火焰正旺,地上铺着羊毛毯,毯子上摆放矮腿的雕花木桌和柜子。
我正看着大门的两侧悬挂着精美的马鞭和弓箭,还有那张面具,忽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他高大魁梧,穿着北国服饰,衣上用金线绣成的鹰,暗示着他地位不凡。
今两国分天下,北国牛羊成群,骏马奔驰,南国水雾氤氲,莲池泛舟,两国边境却常有战事,动乱不已,百姓叫苦连天。
我父亲是圣上的叔叔,因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拜为右将军,他平定边关战乱后,自请镇守要塞葛兰城,边境才重回安宁。
如今,面对这陌生的环境和人,我下意识地去找防身的东西,摸摸头上,山茶花簪子不见了,想去够旁边的药碗,但被他抢先一步端起,放得更远了些。
你昏迷的时候已经喂过一遍药了。他声音磁性浑厚,温柔的南国语在他嘴里蹦出来虽不甚标准,但却多了一份调皮的野性。
我细细看着他的脸,他与一般的北国男子不同,身上少了很多粗狂的浮躁,脸型保留了北国人的硬朗线条,但一双眼睛生得澄澈,像是沙漠里的一汪泉水,鼻梁高挺,嘴角上翘。
他也不管我这一副警惕的样子,自顾自地就在床尾坐下来。
你是苏烈将军的女儿苏玉茗吧,一年前,他救过我一命,如今救下你,也算是还了恩情。
听到父亲的名字,我不禁心痛如绞,眼泪不由自主滴滴落下,我倔强地一把擦干,许久才颤抖着吐出多谢二字。
他的耳尖有些泛红,不自然地说:若想报仇,应该要好好活着才是,不过这段时间,你的名字叫塔娜,是我找回来的乐师。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我发觉他一直都没完全亮明身份,心里还是无法真正相信他。
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他居然是北国首领最疼爱的王子。
传闻他像雄鹰一样勇猛,十七岁率领军队东征西讨,不出三年,就将北国大大小小的部落一个个打服,自此他所在的部落从边缘者成了中心霸主,象征着整个北国。
我强撑着,还打算再问些什么,他就直接起身告退,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婢女帮忙。
2
他一走,我提着的半口气一下子泄了,重新枕回床上,脑海中闪过无数场景。
想起母亲带着哥哥和我作别京都宅院里的满树白山茶,一同北上,在黄沙散开的时候,终于与父亲团聚。
想起随哥哥在练武场练剑法、刀法,学骑马、射箭,两人还会偷偷躲在议事堂的屏风后,听父亲与军师谈论时政要闻,战术谋术。
想起随母亲在城中施粥行善,治病救人,空闲时还去邻居家找阿婆教我针织刺绣,找阿姐教我吹笛抚琴。
在葛兰城的五年,我每天充实又开心,从未觉得告别了京都的温室有什么委屈,反倒觉得在风中肆意生长的野花也别有一番风味。
但脑海里画面变灰,泪水从眼角流出。
我又想起了那天父亲接到一封密旨,说皇帝病重,请他速回京都商议大事,可再传回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和左将军弑君夺权的消息。
我才知原来左将军一直野心不小,为了扫清称帝的障碍,在父亲回京的途中,设下埋伏,可怜我父亲征战一生,没为国战死沙场,反倒死在了叛军的屠刀下。
而那个禽兽为巩固帝位,残害忠良之臣,虐杀皇室血脉,我们家自然也难逃一劫。
很快他派来的人耀武扬威地杀进葛兰城,母亲为守名节,自刎于院中,我与哥哥强忍悲痛,战至郊外,但哥哥为护我被暗器击中心脏,倒在了我的面前,自此在葛兰城的那些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我再也不是那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泪痕渐干,我的脸却因愤恨变得滚烫,我抓紧被角,暗下决心。
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我要亲手斩杀那些叛臣贼子,我要那身居高位的禽兽血债血偿。
3
伤好一些了,我开始在毡房外面转转,比划着回葛兰城的路线,看着牛羊连草,草连天,不知名的花冲着天笔直的长,听着牧民脆亮悠长的叱喝和马蹄哒哒飞远。
那天,我在山坡上眺望远方,却看着布日古德骑着马,背上还有未完全落下的夕阳。
越过连绵的山奔来,他在离我半米之处拉停,黄沙和草碎落在我鞋前,他飞身下马,辫子间的珠子泛起一阵响,嘴角带着一丝笑,问我想不想骑。
我点点头,走过去慢慢搭上马的鼻子,见它没有抗拒,便飞身而上,像远方奔去。
我在马背上起起伏伏,感受着风的味道和太阳的余温,马儿跑了一圈又回到了布日古德身旁,他拉过牵马的绳子,说我不必下马,夕阳西下,我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和他一起回营地。
贝尔克难得这么听话,以前除我以外的人碰它,它都会生好一阵子气。
听闻此言,我冲他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贝尔克的鬃毛。
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笛子,我接过时还能感受到温度。
明天随我去我父王的篝火会吧,以乐师的身份去,若是吹得好,多数人都不会为难你了。
北国人看着粗犷,但内心也有细腻的地方,他们视音乐为孤寂生活的慰藉,乐师若能得到首领认可,就会得到部落的尊重。
他为我铺陈至此,也是有心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好像很了解我,知道我是将军之女,又知道我会吹笛子,你还知道什么。
我救了你,这几天好吃好喝的供着,怎么戒心还是这么重啊,花开得这么艳,藤上的刺倒是扎人得很。
我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他倒是在一旁爽朗地笑了。
当年,我遭人暗算,重伤倒在了葛兰城下,晕过去之前,认清了赶来救我的是大名鼎鼎的南国将军苏烈。但我醒后怕他查出身份,所以趁没人的时候,偷翻上树,伺机溜走,但在树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正在旁边的庭院里吹笛子,笛声悠扬欢快,一曲终了,她还冲苏烈叫父亲。后来我回到北国,派人关注着葛兰城的动向,在出事的那天,我策马赶来,搭箭救下了奋力杀敌的她,还把她带了回来。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向我望过来,便转变目光和他四目相对,他视线也不移开,只是语气放缓了些。
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和小羊羔一样可爱,但倔强的时候又像头牛。笛子吹得这么好,留下来当个乐师也不错。
看着他的眸子映着我的倒影,我一时失了神,答应了明天换上北国乐师服饰陪他去篝火会。
4
第二天,我任婢女们帮我织辩子,挂铃铛,戴额饰,换上湖水蓝的乐师服,听着她们笑嘻嘻地谈论王子还没对哪个女孩这么上过心。
装扮完了,在婢女的赞赏声中拉开门帘,门外是同样身着盛装的他。
他的眼晴比平时还要明亮,毫不掩饰快要溢出来的欣赏,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眼中还掺杂着一丝征服的玩味,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不多时,我们就到了篝火会的地点,他携我去向他父王行礼。
他父王的声音早已沙哑,两鬓和胡子都花白花白的,还是站起身来,拍了拍布日古德的肩膀招呼他坐下。
我在一旁静静站着,听着他们相互寒暄,养伤的那些时日,我特意天天和婢女和牧民用北国语聊天,现在已经大致可以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了。
一脸横肉,长相粗蛮的人,借敬酒向首领提议要趁我国时局动荡,联合各部落精锐一举南下。
我的手捏紧了笛子,但表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在我心里已经把他的第十种死法想好的时候,布日古德站了起来。
父王,此时不宜战,第一,这段时日正是北国修生养息,大力生产的黄金时间;第二,去年因为大哥决策失误,我们军队与西族交战时损失惨重;第三,这些年战事不停,部民早就多有怨念,再战只怕会失了民心。
以前就听婢女和牧民夸过布日古德,从不以权欺人,对北国子民亲和有礼,现在听到这番话,思量着他确实是个以民为重的王子,而那个被反驳的是北国大王子,此时被戳到痛处,直接指着布日古德的鼻子骂他母亲不过是一个南国舞姬,骂他血统不正,绝对有二心。
布日古德眉尖蹙起,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地死盯着大王子,周身氛围都好像冷了下来。
其他人只好出来打圆场,歌颂布日古德年纪轻轻就收复北国其他部落的功绩,打着他绝无二心的包票。
此时坐在中间的首领瞥到了我,低哑着声音开口:布日古德,我最勇猛的儿子啊,你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会带女人来的,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开窍呢,就让你的乐师为我们演奏一曲吧。
得到布日古德的授意,我吹响了笛子,前半段我用音符描绘出草盛马肥,牛羊成群的丰收景象。
中间却是铁蹄过境,寸草不生,战争激烈悲壮,美好不复存在。
后半段情人永失所爱,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悲鸣,清澈的泉水被血染红,难熬的寒冬再次来临。
布日古德送的笛子很好,音色清脆婉转,直击人心,最后一个颤音落下,只听见火焰撞击木片的声音。
首领带头鼓掌,连连点头,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所指的笑意,望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说:不愧是你选的人,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征战南国的事情以后再议吧。
周围人连连附和,大王子一脸不甘。
5
夜色渐凉,首领邀大家进毡房继续喝个痛快。
我借口如厕,溜出人群,绕开守卫,四下打量着大营的布局和方位,却在一片漆黑中,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忽断忽续。
我走近,借月光一看,竟然是丞相的儿子,我和哥哥小时候的玩伴——林确哥哥。
我忙将他扶起来,他身上还锁着绑奴隶的镣铐,手上都是鞭伤。
他也认出了我。
不过还未张口,就被肩上突然出现的一双手拉回了黑暗中。
而后布日古德的脸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月光下,他的面目以鼻子为界,一半亮的清冷,一半暗的可怖,眸子里难以窥见到什么情绪。
这几天他对我以礼相待,让我近乎忘记了他北国杀神的名号。
在我战栗之际,他忽然把我拉得很近,我发间的铃铛叮叮作响,鼻腔一下子充斥着奶酒的香味。
他是谁他的声音低沉压抑,整个人不怒自威。
我强装镇定,低声哄着:这里不方便说,你能不能先帮我把他救出去。
凭什么他攥我的手微微加力。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背,轻轻拍着。
你帮我救他,我有办法除掉大王子。
他慢慢松开手,却在我的手落下之际,紧紧回抱住了我,我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胸膛处,耳边传来他的心跳声,如鼓点急促,如雷声轰隆。
他轻轻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
你先带着他去我们的马匹旁边,如果遇到守卫就说是我向父王新要了个奴隶,一定要等我。他停了一下,头犹豫着埋在我的颈肩,等我,不要再偷偷溜走了,我去去就来。
好,我会等你,你自己也小心。他得到了我的应允,缓缓把我从怀中松出,便低着头往王帐方向去了。
我扶起虚弱不已但还在一脸看戏的林确,往栓马的地方走去。
事情很顺利,林确回到了布日古德的营地,取下了镣铐,得到了医治。
6
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出半个身子,天空红的瑰丽,我在我们上次骑马的小山坡,找到了守着贝尔克吃草的布日古德。
他佯装没注意我的到来,却在我离他一步远的时候将我拉在他身边坐下。
昨天的拥抱让我们同框的气氛很微妙,明明挨得很近,但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这个地方应该方便了吧。最后他先打破了尴尬的氛圈。
昨天那个人是我哥哥的朋友,他知道我的尸体没被找到,料定我没有死,便逃来葛兰城搜寻我的消息,但是遭人背叛,被卖到了北国当奴隶,谢谢你救了他。
我看着他玩狗尾巴草的手,继续开口。
至于大王子的事,如果我没记错,北国有一种邪教叫寒山教,信奉此教者当五马分尸。
确实如此,你怎么知道的布日古德停下了玩狗尾巴草的手,望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份探究的意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吹笛子吗
他摇了摇头。
是一位很温柔的阿姐教我的,她是我在葛兰城教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会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歌也唱得好听,她出嫁那天我亲眼看着她盖上了红盖头,我还拉着她的手和她说,不许嫁人了就和我生分了。
但是当我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却变成了埋在泥土里面的一具冻尸,杀她的竟然是她的郎君,为了那可笑的献祭者永生。
我感觉我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眼睛漫起一层水雾,但我还是要继续说。
那个禽兽就是寒山教的信徒,我查阅古籍,再结合供词,摸清了寒山教的教义和内幕消息。
我抬头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而后死死地盯着布日古德的眼睛。
大王子也是寒山教的人,而且等级不低!
寒山教的高层在入会仪式上,会用秘制颜料在手腕处纹一朵雪花,在明火的照耀下会短暂的出现,大王子指着你大骂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手腕上有雪花纹样,若这些不够,我吹完笛子,又看见他的手比划的样子和嘟囔的口型,那是寒山教特有的诅咒方式,他在诅咒你不得好死。
布日古德避开了我的注视,将狗尾巴草焦躁地扔在一旁。
你现在听得懂北国语了
沉默良久,他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那你应该听到了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南国舞姬,而大王子的母族是草原第一大姓,尊贵无比,这些年我东征西讨,努力立下战功,才在这家族中有一席之地。单凭你说的这些,不足为证,还容易引火上身。
那就再找出更有力的证据呀,寒山教的人以东北为尊,证明他身份的经文信物一定就藏在东北的某间密室里,昨天你父王说,大王子的生辰就是三天后,要我也跟去演奏助兴,这正是好机会啊。
布日古德双手握拳,青筋突起,但就是缄默不语。
我急得握住他的手摇晃了两下。
布日古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大王子杀死的无辜之人肯定不在少数,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可以为保家卫国而死,可以因为民请命而死,哪怕因雪灾这样的自然力量死去都算是魂有栖处,就是万万不能背负着别人自以为了不起的恶意白白死去。你虽然被叫做杀神,但我分析过你的战局,每次征服部落的时候都会想办法将伤亡降到最低,也不许军队胜利后就烧杀掠夺。布日古德,你就算不想争王位,但你放心将子民交到大王子这样的人手中吗
布日古德紧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目光变得坚定了起来,他反握住我的手,渐渐融化了我指尖因风而起的冷意。
大王子营地的地图,我会想办法得到,这里冷,先回毡房看看你昨天救回来的人吧。
巴尔克在远处嘶嘶而鸣,火红的太阳已经完全跳出了地平线,往更高处升去,我和他都知道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
7
当我回到毡房时,林确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而后直直跪下,行了南国人对皇帝才会行的大礼,我慌忙将他扶起,才发现他早已涕泗横流。
玉茗,现在小人居帝位,残害忠良之臣和皇族血脉,我所能知道的,如今南国皇室就只剩你一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手脚冰凉,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泯灭。
他就是一个只会征战的武夫,国家还没完全安定,就急不可耐的召集群臣商议攻打东族的事项,我父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反倒被罚了五十大棍,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找到你,兴复前朝!
说完他还要再拜,我忙把他扶回床上,对他说:他于我本就有家仇,如今为君不尊,长期以往,恐国将不国。林确哥哥你放心,我也正有此意,你养好伤之后,就先去葛兰城集结旧部,我把这里安排好就和你会合。
我们以半月为期,以黄色烟花为信号,在我动身赶往大王子的生日会时,林确也乔装成北国商人去往葛兰城。
8
在生日会上,我演奏完曲目,趁他们举杯畅饮之时,拿着布日古德给的地图,绕开巡逻的士兵,来到了东北角。
一个毡房隐在山坡下,那个方向飘来的风却寒气逼人,我绕到守卫后面,用笛子点了他们的穴位,在他们倒下的时候溜进去。
然而我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失语,房里是一个两人宽两人高的巨大冰块,走近一看,冰块里隐隐约约出现的竟然是一个人的轮廓。
不知道大王子是怎么做到的,这冰坚硬似铁,捶也捶不开,我只好走出房外,射出响箭,不一会儿,布日古德就带人来到了这里,用尽办法将冰凿开,救出来的小姑娘竟被认出是大王子的女儿,再晚来一步恐怕就活不成了。
冰块下,地三尺,果然搜出了寒山教的经文和信物,人证物证俱在,大王子见事情败露,却毫无悔过之心,还在叫嚣着一个女儿而已,能为他自己的福寿而死,应该是荣耀。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首领,此时也被气得眼睛发红,大吼着:
来人,把这竖子拖下去,依律法五马分尸。
毕竟此事与邪教有关,大王子所做种种也伤了其母族、妻族之心,众人听令沉默,竟无一人求情。
大王子的惨叫声在马的嘶鸣中归于平静,突然首领大手一挥,将我招致他的面前,我跪下行礼。
叫什么名字
塔娜。
门口的守卫是被你点的穴吗
首领身居高位,低哑的声线将北国语的那种野性和压迫放大了数倍。
是。此时我只能实话实说,见招拆招。
父王,塔娜是我找回来的乐师,她的武功是我教的,大哥营地的地图也是我给的。您知道的,自我母亲死后,我立下过誓言,我将用一生守卫北国,寒山教这种吃人的邪教,必须根除,若您要罚我不顾手足之情,我也情愿受罚。布日古德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将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沉默,无尽的压迫,首领的手指敲击着椅子发出声声闷响。
布日古德,连自己的女儿都残害的人,已经不配成为我的儿子。今天你的乐师也算是立了功,我又怎么会怪她呢而后,闷雷一般的声音向众人宣告,十日后,王帐召开长老会,商议布日古德成为王位继承人一事。
说罢,走下高位,将我扶起,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布日古德的肩,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走出了毡房。
9
接下来的十日,布日古德日日都会送我一束鲜艳的花,还会在一起骑马漫步的时候往我嘴里塞一块南国来的糖。
我也会在月光下,吹响笛子,篝火映着他的笑脸,此刻我是他一个人的塔娜,他心里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希望这一刻停留好久好久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月夜,我问母亲,什么样才算是喜欢上一个人
她笑着点我的鼻子,说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她只知道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会希望时间慢些再慢些。
有时候看着布日古德意气风发地骑着贝尔克在辽阔的草原疾驰,看着他在我吹响笛子的时候,在旁边轻轻拍着拍子,看着他高举着新摘的花笑着向我跑来,我也会希望时间慢些再慢些,美好再多停留一会儿。
北国的夜空是极美的,亮晶晶的星星,好像亲人的眼睛,我在他们安静地注视下,明了对布日古德的心意,我很喜欢他,但是我现在不能喜欢他,午夜梦回之时,我脑子里充斥的都是家人挚友死时的惨状。
此仇不报,如何心安,何况还有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在等着我。
我只能偷偷找无人的地方,以笛为剑,修炼武功,在练马场,以游玩的名义,苦练骑射,每当林确汇报情况的信鸽飞来,我都要根据情报,调整计划。
十日后的清晨,我送布日古德启程,他上马之前,往我嘴里塞了一个苦涩的小药丸,见我苦得面目扭曲,又赶忙塞了一块糖,大拇指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不准我吐出来。
对上了我不解的眸子,他只是苦笑着说:还是希望这颗药丸不要发挥什么作用。
说罢,他从马鞍旁挂的袋子里取出一束花递在我手上,在我低头看花的时候,突然唤我一声塔娜,我疑惑地抬头,被他低头吻住嘴角。
清风拂过湖面,皱起层层涟漪,他逃似的飞身上马,一溜烟就奔远了。
10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眼生的守卫带着一坛酒走了进来,说是大王为嘉奖我检举有功,特意派人送来的珍品。
也不顾我愿不愿意,守卫取下盖子就往碗里倒,我闻出这酒里有毒药的气味,就是摆手不喝,但是比不上北国汉子的力气,酒还是灌进了我的嘴里,我在一片鲜红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了多久,以为自己就要迷失的时候,一双有力而温热的大手一直拉着我,将我往回拽。
随后意识回笼,我缓缓睁开眼,床头烛光摇曳,手指被布日古德胸前的金线刺的有些麻麻的,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唤着布日古德的名字。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将额前的碎发拨弄开,低声回应着我。
布日古德,你又救了我一次,都还不清你的恩情了。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哽咽又颤抖,他呢喃着不用还不用还,原就是他害了我。
他守了我一夜,告诉了我他母亲死去的真相。
他父王觉得为王者就不应该有软肋,趁他出征的时候,也是一杯毒酒毒杀了他的母亲,他回来的时候伤心欲绝,但却毫无办法,那日他在他父王面前为我辩驳,他父王就视我为他的新软肋了。
而服下的药丸是他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的,号称百毒不侵,服下后可缓和多种毒物的毒性,但药效只有一天,所以一直舍不得拿出来。
毒酒之事过于突然,他母亲没来得及翻出来就过世了。
今早我送他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很慌,好像母亲也在耳边劝告着,要他喂我吃下,还好直觉是对的,我凭此捡回一条命。
只不过名义上乐师塔娜已经死了,原因是突发恶疾,布日古德成了王位继承人,为塔娜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11
布日古德把我藏到了一个隐秘的毡房里,我花了两三天才将身体完全养好。
毡房的门帘再次掀起,布日古德提着一个包裹走进来。
他先给我看了信鸽送来的密信,信上写事情进展顺利,葛兰城已被秘密掌控,到期速归。
你一直都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要走,但是不知道我会这么舍不得。
他挤出一丝笑,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是我被他救回来的那天,身上穿的南国服饰,血污早就被洗得干干净净,闻一闻还有太阳的味道。
我换上给他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像花一样好看,比月亮还动人。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伸手将我的辫子一一拆开,铃铛额饰一一取下,黑发散开,他从怀里取出簪子,那只山茶花簪子。
我找了很多的花,总是找不到这样的,这是什么花
这是山茶花,南国特有,我叫苏玉茗,就是指的白山茶,此花最大的特点是花开的最鲜艳的时候会整朵落下,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白茶花的花季,父亲帮我取这个名字原意也是希望我像它一样刚烈美丽。
说起名字的含义,我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只木雕的雄鹰。
牧民爷爷告诉我,布日古德是雄鹰的意思,所以我帮你刻了一只,不准嫌它丑。
布日古德的眼睛闪着泪光,他或许也没想到我会有此举动。
他像个孩子一样,抓着雄鹰飞来飞去,又在我手中的山茶花旁停下。
可是雄鹰总是在北国的草原上飞,他是看不到山茶花的,山茶花长在南国的院落里,她也是追不上雄鹰的。
我不禁心头一颤,轻轻捧起他的脸,哽咽着说:可是苏玉茗很幸运,她爱上了爱她的布日古德,她希望雄鹰可以一直自由自在地翱翔到天上。
12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朝阳下吻别,山茶花会在最绚烂的时候落下,我们也在最爱对方的时候分别,此去遥遥无期,但还是挥手告别,各人有各人的使命。
我骑着贝尔克回到了葛兰城,射出黄色烟花,林确为我开了城门。
我接过父亲的宝剑,自此从边关杀到了京都,叛臣贼子本就民心尽失,这一路也算得上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终于在皇宫大殿上,我见到了那个杀红了眼的混账,在他叫骂着来刺我的时候,我搭箭射穿他的心脏,又一箭射中了膝盖,他不得己持剑跪下。
我一脚踢翻他的剑,握紧父亲的剑,用哥哥教我的杀敌剑法,砍断了他的咽喉,大仇得报,那天雨下得很大,好像要把一切都洗刷掉。
后来,我登基称帝,顺应民心,颁发鼓励生产的政策,拜林确为相,选用贤能正直之士管理国家,还尽力搜寻皇室血脉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农户家里,找到了前太子的儿子。
我把他接回宫中,立为太子,悉心教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
三年后,北国传来新王继位的消息,北国的使臣拿出那支笛子问我是否还记得商贸之约时,我记起那天月朗星稀,微风习习。
我挨着他坐下,吹响了笛子,笛声欢快,用音符搭起赶集的场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一曲终了,他与我十指紧扣,问我为什么吹这个。
我回想了很久,那天你躲在树上听到的,应该是这首曲子。这段时间我观察了北国的民生,其实两国相处,除了刀剑相见,掠夺资源,还有一条路,就是合作经商,互通有无,没有人是喜欢战争的,黄沙掩尸首,白骨缠草根,何其悲凉,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不好吗
他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他也想过这件事,说君王一大使命就是要百姓安居乐业。
使臣走后,我与林确合力,破除万难,颁发了允许两国人民相互经商的谕令,自此吆喝声代替了刀剑声,马儿飞驰也不是为了战争,边境百姓生活也可以平静安逸,他应该也会很开心。
13
又过了十年,及弱冠的太子终于可以担起国君之位,我将帝位传给了他,重新搬进了小时候生活的宅院。
那日我和林确在树下下棋,棋起棋落,云卷云舒,小鸟在枝丫间尽情歌唱,此刻我却好想再感受一遍草原上的风,看一遍雄鹰在蓝天上翱翔的样子。
若是还念着他,就去找他吧,他不也还无妻无子嘛。林确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口提议。
我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这些年,刀剑无眼,心病难医,日夜操劳,身体早就亏空了,与其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憔悴的样子,还不如将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我和林确开玩笑,指着树说:
这树在我出生前已经十年没开过花了,我出生时开了三十三朵白山茶,有道士预言过我只有三十三岁的寿命,若是在三十三岁死去,也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林确气得凶我,不要乱说。可是他眼角的泪花出卖了他,他也和我一样隐约地相信了这个预言。
秋天来了,山茶花又开了,那样洁白又美丽的花朵,开了满树。
我又吹响了布日古德送我的那支笛子,笛声依旧脆亮悠长,我想起了在葛兰城的日子,那时候父亲、母亲和哥哥还在,邻家阿姐笑着教我识乐谱,还想起了在北国的那些日子——成群的牛羊,笔直的炊烟,和布日古德牵手走到辽阔的草原上,听他诉说着自己的展望。
最后一个音符随风飘散,啪嗒,最后一朵白山茶也决绝地离开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