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交易(一)
1
透进来的日光被槛窗上的棂格分割,一朵朵祥云图案的光斑投在白如黛身上。
萧入云坐在阴影处,带着安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被光笼罩的她。
从前他没有发现,她着急的样子也是如此冰雪可爱。
那双总是活泼大胆的眼睛此刻透着激动与焦灼,两颊因为奔跑而白里透红,殷红的唇上留有几个齿痕。
她豪爽扯一扯臂间脱落的披帛,柔美婉约之物,到了她手上,也变得干练起来。
我最讨厌冷战了!
整个御书房充斥着她劈头盖脸的谴责。
就算我有错,你大可当面说,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哪怕你厌烦了我也没关系,我立刻搬走,可你为什么要不理我!
我向你道歉。萧入云缓声道。
白如黛气急败坏的表情一僵,随即脸更红、声更大:我还没说完!
萧入云摆手做个请的姿势,好脾气地望着她。
对上他温静的眼睛,白如黛满腔怒火顿时转为委屈。
萧入云,你与人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吗
我拿你当朋友,真心实意待你,你让我背书我背了,你让我学这学那我学了,我可曾推卸过一句
可是你呢我不过稍微拂了你的意,你一言不发消失好几天,你以为只是说声对不起就能揭过了
我态度不够真诚,萧入云认真看着她,柔声道,对不住,不会有下次了。
白如黛:……
她与他对望一阵,目光触及案头的天子玺印,忽然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
她郑重后退几步,伏地行大礼。
臣妾万死。
萧入云意外地道:这就发泄完了
白如黛:……
白如黛咬牙,是。
比朕估计得理智了许多,爱妃进益了。
……为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有点遗憾。难道非要看她摔盘子摔笔,拆了他的御书房,他才满意
君心越发的难测了。
白如黛额头贴地。
臣妾没有失去理智,进门之前就知道自己骂的是天子,只是有些话臣妾不吐不快。我早晚死在自己这副暴脾气里……天牢怎么走,臣妾自己去。
萧入云道:起来。
不用,白如黛硬气道,陛下要怎么惩治臣妾,直说就行,臣妾跪着听,心里还踏实。
萧入云失笑,朕何时要罚你了
白如黛怔然抬头,不罚她吗
臣妾忤逆犯上了呀。
天子大方一摊手,夫妻之间,只有你我,没有尊卑。
这话乍听有道理,细想又哪里不对,白如黛皱了皱眉,没品出其中的怪异,又听萧入云道:
是人就有脾气,吵架的时候不发泄,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泄此次错本在朕,你理当朝朕发脾气。
还有,受了委屈可以不必理智,萧入云手按在玉玺上,除了此物和朕这两样不能摔,其他的你想摔一下吗
白如黛被他说得惭愧起来,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方才是不是嗓门太大、举止太粗鲁了
萧入云见她不说话,体贴问道:还是你想摔一下朕那你轻点。
不不不,不了。白如黛吓得直接站了起来,后退好几步,惊恐望着泰然自若的天子。
直觉他身上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这七八天他经历了什么吗
虽然表面上看去,天子仍旧意态端静沉稳,甚至比从前更加宽容温和。
但不知为何,白如黛却觉得害怕。
他说人都有脾气,那他呢
自己进门以后那般冲撞他,他为什么不生气
谨慎起见,白如黛道:臣妾擅闯御书房,该当受罚。
是啊,这却是不好办,萧入云一颔首,只能劳烦几位爱卿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殿门处。
白如黛顺着他目光转身,脸忽地烧了起来,羞赧道:诸位……没走吗
方才她进门时的几位老大人挤在门边,没有天子许可,想走又不敢走,被迫围观了小两口吵架。
不,是贵妃单方面怒斥天子。
亲娘啊,她管天子叫萧入云,她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此时天子一发话,几人忙行礼告退,能进天子御书房议事的,谁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纷纷表示:
臣等眼瞎耳聋,看不见,听不着。
天子淡然点头。
白如黛过意不去,拉住一位大学士相送,随口寒暄:
杨伯伯,近段日子还常去我家吗
杨大学士悚然一惊,第一时间望向天子,圣上明鉴,臣去相府只为下棋,绝无其他,绝无!
白如黛跟着反应过来,也看着萧入云。
我证明,杨伯伯是我爹的棋友,他俩清白着呢,绝没有结党营私。
杨大学士:……他真是谢谢她的好心了。
萧入云温声问道:杨伯伯棋艺好吗
杨大学士冷汗瞬间下来了,因为他也时常与天子下棋,且每次都是天子赢得多。
可天子问的是贵妃,他若是急着抢答,反倒欲盖弥彰。
高超得很,白如黛语气轻快,但是比不过陛下。
天子略微点头。
杨大学士心里的石头落地,知道自己活下来了,赶忙退出殿外。
风吹来,后背凉飕飕,他才惊觉,自己背后早已被汗湿透。
殿内再没有外人,萧入云瞳色幽深,透着冷意,白如黛,你何时见过朕下棋
既然没有,又怎知道他棋艺好坏
陛下恕罪,白如黛直言不讳,臣妾适才是在保护杨大学士,不愿他因为臣妾一句无心之失,而无故惹陛下起疑。
她踌躇片刻,但是好像,臣妾弄巧成拙了。
臣妾作为丞相之女,在陛下面前袒护杨大学士,他原本没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时也有了。
天子翻了个白眼。
臣子忠心与否,倘或需要通过别人的嘴来定论,他这个天子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是不满白如黛帮着外人,对他睁眼说瞎话。
岂料白如黛惊喜道:陛下,你会翻白眼诶!
萧入云:……
这是什么话,萧入云无奈,朕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是人就好,是人就好。她放心了似得,欣喜上前,再三确认,陛下当真不生臣妾的气了吗
萧入云提笔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她。
你莫不是以为,方才朕是因为当着外人的面,佯装大度,实则气量狭小,还记恨着你罢
不敢不敢,陛下不是那种人,白如黛连连摇头,臣妾只想确保,跟陛下彻底和好了,毕竟朝夕相处……
朝夕相处萧入云心中一动,故作淡定。
是啊,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白如黛没心没肺,若是心里还有隔阂,该多难受,那样的日子我才不过。
白如黛凑近御案,既然说开了,那么陛下,为了避免再吵架,告诉我,你最讨厌的是什么
萧入云道:欺骗。
白如黛点点头,嗯!我记住了,从今往后,无论何事,我绝不欺瞒陛下——陛下的手借来一用。
萧入云:……
他刚要开口拒绝,手已经被她强行拉了过去。
击掌为誓。两只手掌碰了碰。
趁天子怔愣,白如黛指肚沾着朱批所用的红墨,迅速在他掌心一按。
她期待地举着手,掌心朝向他,该陛下了。
盖章盖章。
下一瞬,一根冰凉的玉镇纸塞进她掌心。
天子的声音比镇纸还冷,赏你,谢恩告退罢。
白如黛:……
白如黛悻悻捧着玉镇纸后退,想起什么,略带忐忑地问:陛下今晚回崇华宫,还是仍去倾碧……
没等说完,两人皆是一愣。
白如黛尴尬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心中鄙视自己——白如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好像那个话本子里独守空房欲求不满勾引帝王的妃子。
虽然她绝无此意。
幸好,天子很快淡定如常,道:亥正时来朕寝宫,朕有事与你相商。
是。白如黛无地自容,健步如飞。
且慢。天子再度开口,指着书房一角的博古架,示意她将上头摆着的锦盒拿走。
白如黛打开看了一眼,满脸惊讶地盖上,扭头看着天子,这是
——惹了夫人生气,陪她看会儿晚霞。
——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特别好看。
——真美啊,想扯下来做衣裳。
口头道歉没有诚意,天子已低头着手处理政务,话说得漫不经心,这些织霞锦制成的衣裙,当做送你的赔礼。
白如黛远远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心中仿佛有棵萌芽,正破土而出……
陛下,她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2
萧入云浑身一震。
他先是迟缓地拿起一本奏折,放到自己面前,翻开,上头的字他没有看清。
他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白如黛,口吻冷淡。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陛下对臣妾太好了,话本上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格外在意她的喜好。
臣妾曾异想天开,想拿晚霞做衣裳,结果您就送了。
白如黛小心地抱起锦盒。这织霞锦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天下居然还有如此美丽的织物。
你说过这样的话吗朕不记得了。天子的声音听来遥不可及,织霞锦人人有份,你不是特例。
白如黛怔了怔,心底竟觉得有些苦涩,也不知这苦涩从何而来。
她勉强笑道:原是臣妾自作多情了。
但是陛下,她不死心地追问,宫中这么多人,你为何独独对我多加纵容
虽然帝殿防守严格,但她平日里不知天高地厚了那么多次,总有些风言风语传遍内廷。
要不然兰蕙心也不至于那么眼红。
白如黛是生平第一次当帝妃,没有经验,可也知道,一个帝王不可能平白无故对一个妃嫔那么偏宠。
如果不是出于爱,还能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