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交易（四）
闪耀的星辰包围着白如黛。
木盒的边缘已老旧,盒盖背面,熟悉的字迹刻着：
一岁一礼,赠世上最可爱的小阿银,月暂晦,而星常明,愿夜夜岁岁,阿银且喜且乐,璀璨如星。
十二岁时她跟教书先生狡辩,说人生是不是也可以不如月。诚然月亮是夜空的王者,但它只有一个,时刻受人瞩目,压力太大了。
她胸无大志,不想当瞩目的月亮,就想当散漫的星星。
星星也很闪亮呀,先生！
星星的光辉跟月亮比起来虽然微不足道,但偶尔也可以帮月亮驱赶乌云,照耀月亮,对不对,先生
先生罚她抄了一个月的书。
白如黛擦干眼泪,仔仔细细检查起这只木盒。
无论迎雪是不是喜欢过兄长,无论这只盒子她是从什么途径得来,白如黛都确信,这是兄长当年没来得及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迎雪选在这个档口将这木盒送给她,应该不只是替兄长转赠或者物归原主那么简单。
一炷香后,她从木盒底层的夜光碎石中抽出一张纸条。
是女子娟秀的字迹——
永光二十二年腊月初六戌时一刻,太子殿下前往藏书阁夜读。
短短一句话,像是从起居注上摘抄下来的。
白如黛盯着纸条,瞳孔急剧收缩。
这是什么意思
兄长去世当晚,废太子就在摘星楼对面的藏书阁……目睹了兄长的死亡
还是说……藏书阁只是幌子,废太子本人其实在摘星楼
甚至有可能,兄长就是他推下去的
白如黛心乱如麻,颤抖着指尖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揭开盖子扔进香炉。
随着一股轻烟冒出,帝殿积年燃着的安神香,冷冽中掺杂了一丝苦味。
与此同时。
迎雪跪在黑暗中,屋里一角站着个人影。
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您,放过我吧。
人影无声冷笑,没有说话。
6
萧入云回到寝宫时,看到了缩在角落呆坐不动的小小一团影子。
他发现了,白如黛每到伤心难过,便找个角落自己缩着,视事情严重程度,花上或多或少的时间,自己把自己安慰好。
不像他,极少有事情会令他难过,可他一旦难过起来,就必定会找出难过的根由,或人或事,然后掐断。
他走上前。
白如黛抱着膝盖抬头,看着他,眼睛尚还红肿。
萧入云整理衣摆,在她眼前地毯盘膝坐下。
白如黛眨眨眼,……天、天子怎能坐地上,
此刻没有天子,只有你我,萧入云好整以暇看着她,你可愿跟朕谈一桩生意
生意
你不是想知道,朕为何对你有所‘偏爱’吗
白如黛呼吸放缓,等着他回答。
是,她很想知道。
就算她有个好爹,就算她是百官之首的女儿,天子对她的恩宠也属实是过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天子对她的偏爱是笼络朝臣的手段,那么按资排辈,这段时日轮也该轮到兰蕙心了,然后顺着兰蕙心往下排,众姐妹人人有份。
这才是众姐妹发挥作用的正确方式。
但是天子没有,单逮着她一只羊薅。
他又拒绝承认那是爱。
所以白如黛很好奇。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子。
萧入云也看着她。
朕欲借你前往晋州。
白如黛一愣。
晋州晋……
她眼睛慢慢瞪大,明白了什么。
她的生母原籍晋州,这次为了白如黛顺利进宫,被强抬了分位,对外说是白礼明的妾室。
但她的牌位进不了白家祠堂,白如黛也不稀罕。母亲的尸骨在她儿时,就在义父义母的帮助下,安葬回原籍了。
你想回去祭拜母亲吗天子道,风风光光地回去。
白如黛不说话,只是瞧着他。
这就说得通了,她进宫以来,天子所有对她的好,都是为了铺垫和造势。
他最终的目的是晋州,白如黛只是他顺利出行的由头。
萧入云坦然与她对视,不掩饰自己的卑鄙。
你曾说过,没有昏君便没有妖妃,朕要做明君,却只能委屈你做‘妖妃’。此事于你声誉有损,故而这桩生意,朕予你两个回报。
其一,晋州一行,我让你见到萧景和。
我答应。白如黛道。
萧入云：……
他：我还没说完。
不用说了,我答应。白如黛道,妖妃怎么当需要我大吵大闹一下吗每天满宫溜达一圈,招摇过市够吗
她说到起劲处,激动站起来。
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横鼻子竖眼,把‘你奈我何’写在脸上,花着陛下的钱,丢着陛下的脸,偏陛下还爱我爱得要死。
要不我回相府省亲如何浪费全京都的鲜花铺满从宫里到相府的每条路,除了我,任何人不许走上去,我边走边撒钱。
萧入云面无表情,朕何不将驰道让给你,沿路铺满金砖,让你脚不沾尘地回家去。
白如黛当真了,思索道：这有点过分了吧臣妾容易被天下人骂死。
天子驰道诶,军功满身的将军凯旋时都走不得,她去走合适吗
萧入云：你还知道过分
白如黛：……
她老老实实坐下来,臣妾失礼,臣妾膨胀了。
萧入云：想不到爱妃对当妖妃如此有心得。
陛下见笑了,白如黛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毕竟是贵妃……睡前看多了话本,还不许人家幻想一下了……
萧入云突然好奇,爱妃的幻想中,朕是何等模样
画皮。
白如黛脑子里想也不想冒出这两个字。
想象中,面前的天子猝然撕开温润假面,露出狰狞的嘴脸,坏笑着朝她伸出魔爪。
小黛黛,朕来挖你的心肝脾肺肾了嘿嘿嘿……
白如黛咽了咽口水,道：谪仙。
陛下在臣妾心目中绝对是谪仙,清新脱俗、超越凡尘、宽怀大度,从不跟无辜的小贵妃斤斤计较。
萧入云冷哼了声,显然不信她拙劣的奉承。
第二个回报,他道,查清陆青思一案后,你想过离宫吗
白如黛怔住。
这句话等于说在了她的心坎上。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天子。
萧入云继续道：到时朕会安排你假死,需要你换个身份,不再是白礼明的女儿,甚至需要你远离京都,你能接受吗
这简直是白如黛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道：为什么
萧入云搭在双膝上的手交握,收紧,垂眸道：
你就当朕厌倦了用后妃牵制和维系权臣,想做个有抱负的明君。
白如黛半晌没答话。
她的沉默让萧入云升起无限期望,他轻声问：你……你不愿离宫吗
天子此刻内心是矛盾的,他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他一面知道白如黛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否则自己早晚会害了她。
他一面又不可抑制地期待她说不。
期待她说,我喜欢你,我想留下来。
许久之后,白如黛考虑好了,抬头看着他,道：
我想离宫。
天子交握的手松开了,重新垂下眼帘,道：好,交易达成,三日后启程,你回去歇息吧。
陛下陛下,白如黛没有依言告退,反倒神秘兮兮捂着怀里的木盒,闭上眼睛,给你看个好东西。
萧入云：……
白如黛：闭上嘛。
萧入云无奈闭眼。
几息后,白如黛道：好了！
睁眼是满屋繁星,她与他面对面而坐,仰头看着头顶闪动汇聚的银河。
她的脸被映得光洁莹润,神采飞扬问道：是不是很美
他低头,看她映着星辉的眼睛,熠熠发亮。
他道：是很美。
今晚这些星星就留给陛下了,她站起来,知道他睡时习惯跟前有光亮,明早别忘了还给我。
他微笑点头,看着她离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他便拿起盒盖,盖了回去。
星光黯淡下去,黑暗又笼罩了他。
他原地坐了许久,最终缓慢站起,往床榻走去。
走出几步,他忽然返回,将孤伶伶的木盒捡起抱在了怀里。
龙床的垂帐掀起又落下。
少顷,有灿烂温暖的星光从床帐后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