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交易（三）
萧入云没有回答她问题。
他今晚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他道：我要你起誓,永远不去打扰白如黛。
什么朱玄素大惑不解,为何因为她是白礼明的女儿你一向心眼多得没处使,阴谋诡计当做家常便饭,一个糟老头子,你还怕他不成
因为她是白如黛。
朱玄素更不明白了,正因为她是白如黛,她能救你！
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朱玄素一顿,任何大夫对待疑难杂症,都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请问你的把握有几成
朱玄素思索良久,过往我接触最深的两个病例,像你这般……
杀妻弑父,骨肉相薄。萧入云平静道,都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
你偷看我医书了朱玄素扬声不满,这些于你病情无益,你少看。
她吸了口气,深深望着他,你的情况与他们不同,你不试试……
凭什么萧入云再次打断她,凭什么要拿白如黛来试,仅为了一个‘可能’,就要赌上她的一辈子,乃至性命。易地而处,你愿意吗
我愿意。朱玄素直直看着他,眸光悸动。
萧入云微怔,随即别过头。
那也是你的想法,不是白如黛的想法,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不愿受宫规束缚,她也不喜欢我。
她没有必要为了我赔上她自己。
怎么没有必要朱玄素冷酷道,别忘了你是天子,你的一举一动一个决定,牵系千万人的性命,白如黛身为大魏子民,缘何不能为你牺牲
只因为你喜欢她,她就可以成为特例吗
是。萧入云道,在我这里,她就是特例。
朱玄素：……
两人冷冷对峙片刻,朱玄素咧嘴一笑,你爱上她了,这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她语气放软,想想先帝吧陛下,再想想那个人,你亲眼见过他的模样,你不害怕吗
你也想像他一样,抛弃尊严、骄傲、清醒,赤身裸体,不堪入目,与蛆虫为伍,人不人鬼不鬼,烂泥一样活着吗
萧入云闭了闭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往事。
朱玄素：还有,这些年来你日复一日地试药,为了不伤人而不再习武,故意弄得自己体衰力竭,如今说放弃就放弃了
萧入云没吭声。
就算你想自暴自弃,我也不允许。朱玄素道,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十年的心血,眼看有了新转机,绝不会因为一个白如黛就止步不前。
萧入云轻轻笑了。
朱玄素心中警铃大作,你笑什么。
笑你自大,萧入云道,你以为我是来同你商量的吗你几时见我行事之前先同谁商量了
朱神医尽可固执己见,朕也可以杀你了事。
……朱玄素后退一步,明白过来,为何陪在天子身边的不是周悔,而是换上了见血就兴奋的影卫。
你……你不想活了
你说得对,萧入云道,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我宁可体面地死去,所以,我会在变成行尸走肉之前了结自己。
大魏不能没有天子,但又不是非萧入云不可,哪日我兴起,说不定就把自己换了。
不过这一切朱神医大概是看不到了,今晚你走不出此门。
朱玄素知道他言出必行,禁不住颤声道：我认识你多久,白如黛认识你多久你为了护着她竟要杀了我
萧入云置若罔闻,径自唤道：小十三。
影子闻声落地,是个白净清秀的少年。
他一只眼睛正常,一只眼睛却碧蓝,幽幽看着萧入云。
萧入云：血洗善济堂。
慢着。朱玄素真的怕了,恨声道,我答应你就是！
她竖起三指,正要拿自己起誓。
萧入云不紧不慢,我需要你带上苍婆婆和凤首山。
萧……朱玄素银牙几乎咬碎,你别太过分！
萧入云微笑：实在不解气,可以在我的药里下鹤顶红,你早就想这么干了,不是吗
……
朱玄素再度举手,天子忽然递出折扇,将她的手压下去。
朱玄素不明所以。
做到这里足够了,我相信你。萧入云道。
世人多的是食言而肥,比起飘忽不定的誓言,他更相信人惧怕的是自己的软肋。
逼朱玄素发誓,只是为了让她日后冲动之前,想起自己身后有什么。
朱玄素,你是大夫,本该将世间所有生灵一视同仁,所以不要再说出为了一个人牺牲另一个人的话。
你在亟待救治的病人眼中,比天子重要得多,倘若你因我丢失了行医的初衷与本心,那我还是死了为好。
朱玄素愣愣看着他,许久,喃喃道：你愿意……为了我去死
只要有价值,天子可以为了任何人而死,你可以将此视为朕收拢人心的手段。
朱玄素缓缓抬头,白如黛呢假如她帮着她爹欺侮与你,你也可以为她去死
萧入云怔了怔,苦笑道：如果可以,我更想为她好好活着。
可惜他没有这个荣幸。
萧入云说完,也不管朱玄素如何反应,拍拍三十三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走了。
一主一仆走出医馆,上马车之际,萧入云转头道：小十三,帮我个忙可好
你回‘三十三天’去查一查,贵妃娘娘入宫之前的心上人是谁。
三十三嗖地蹿没了影。
萧入云：……
萧入云与车前的马匹大眼瞪小眼,双方都很无语。
萧入云：我的意思是等我回宫以后,结果他却把我扔大街上了。
骏马打了个响鼻。
萧入云：不知道我驾车的手艺还在不在,请你配合一些。
眼见天子慢吞吞地绕车走了一圈,兴致勃勃拉住了缰绳,其他潜伏在四周的暗卫硬是忍着,没有冲出来。
毕竟周统领叮嘱了,他们只需负责天子的安危,其余时候,天子干啥都不准干涉。
5
已是后半夜,星子黯淡。
后宫偏僻的位置一角,白如黛从假山中钻出,走向暗处一排房屋。
未等她靠近,其中一扇窗户有灯火亮起。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窗缝里渗出,不必近前了,娘娘,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想活着。
白如黛步子一顿,转而来到窗边,对着灯火映出的影子看了片刻,低声道：是我唐突了。
她想了想,我之前不知深浅,去集妍宫找过你,不知可有给你带来麻烦如果有,告诉我该怎么弥补。
将你带在我身边,抑或将你调离别处,哪个对你更安全
屋中人犹疑一阵,道：尚服局司珍坊的管事,我曾对她有恩。
好,我知道了,给我两日时间。白如黛道,往后的日子,我会拜托如意暗中照拂你的,今夜之事对不住。
她报仇心切,考虑欠妥,不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豁出性命陪她找出真相。
她果断转身,打定主意再找别的出路。
窗后那个影子却道：等一下。
白如黛转身。
迎雪道：娘娘小字可是唤做‘阿银’
是。白如黛心下一沉。
一只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从窗后递出来。
白如黛赶忙接住。
下一瞬,屋内的灯被吹灭了。
白如黛抱着木盒脚下生风,顺着密道原路返回帝殿,走出静室的门,便急不可耐抽开了木盒顶盖。
漫天星光从盒子里溢出来,占满视野。
白如黛仰头,看看满目璀璨,很久,她慢慢滑坐在地,流着眼泪笑了。
一份迟来十年的礼物。
哥哥哥,你快看！阿娘给我做的新裙子！
小白如黛拎着裙角跑到那个高出自己许多的人面前,仰着脑袋,得意炫耀：
这里,看见了吗我让阿娘给我绣了一朵并蒂莲,好看吧
我们阿银穿什么都好看。她脑袋被干燥温暖的手拍了拍。
她盯着哥哥上下滚动的喉结,听他一如既往用温和的声音道：
不过阿银,同心并蒂通常不是绣在嫁衣上的吗才十二就想着嫁人了
哥哥说出这个话来,脑子里已经在盘算,是哪家臭小子带坏了自己妹妹,他要去打断那臭小子的腿！
呸呸呸,我才不要嫁人！小白如黛眉头一皱,她只是觉得并蒂莲好看,才央着义母绣上去,哪想得了那么多
她一下子跳到哥哥背上去,哥哥熟练地背着她往外走,像以往的每一日。
小小的将军府说不上多气派,却被义母打理得温馨而雅致。
石板路旁种满寒梅,后花园还有一棵巨大的棠梨,花开时积雪如盖。
每到春天,义母坐在树下读书饮茶,她和哥哥就在旁边比赛放风筝。
义父从军营回来,给义母带一捧郊外采的野花,趁小白如黛不注意,猛地把她举起来。
她往往兴奋地大叫,闻着义父浑身的汗味,边笑边嫌弃：爹爹,你臭啦！
她十二岁了,除却去白家走过场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
她趴在哥哥温暖的背上,嘟嘟囔囔的：就算要嫁人,我也要嫁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哥哥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哥哥忍不住笑,这个要求……你真的嫁得出去吗
嫁不出去我就赖着你,她搂紧哥哥的脖子,赖你一辈子！还有阿爹阿娘,我永远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哥哥开心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将来你的婚事自己做主,想嫁就嫁,不想嫁哥哥养你一辈子。
不许打岔,她手伸到哥哥面前,我的生辰礼物呢
哥哥道：急什么,今年我送你的礼物要到晚上才能拿出来。
她半信半疑,你不会是忘了我的生辰,没准备礼物,才找借口搪塞我吧
到了门口,哥哥把她放下来,回身认真对她道：哥哥忘了所有,也不敢忘了我们小阿银的生辰呀。
那件礼物真的要等晚上拿出来才好看,等我从宫里回来,一定立刻、马上把礼物送给你,好不好
那拉钩！说算不算话的人是小狗。
哥哥轻轻勾着她的手指,一言为定。
说好了哦,她挥手送哥哥远去,不放心地叮嘱,你记得早点回家,我等你！
哥哥闻声回头,笑着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