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路（二）
永光帝心中涌上无尽的悔恨,他忽然不敢再看那双清澈的眼睛,低头哽咽道：
父皇对不起你,你的哥哥弟弟们我每一个都抱过,唯独没有抱过你,我不该恨你,我怎么能恨你呢
那原本就不是你的错,云儿,权当父皇求你,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萧入云手腕剧痛。
他的父皇苦苦哀求着他,在弥留之际突然想当一个正常的父亲,却不知道他不耐疼。
他缓缓将手从他枯瘦的掌心里抽出来。
他病得太久了,他没有从那手掌心感受到丝毫暖意。
永光帝感受到他的抗拒,悻然抬头,眼睛随即圆睁。
他竟在萧入云眼中看到了悲悯。
他的儿子……可怜他。
那甚至称不上恨意,只是冷漠的轻视。
死时不想带着遗憾走,萧入云冷然道,生前又为何要处处亏欠。
言罢,他起身。
国事繁忙,儿臣先行告退。
帝王沉浸悲伤万事丢手不管,前廷都是萧入云这个储君在操劳。
永光帝常年远征,苛政积重难返。
萧入云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即便走好,继位三年之内,外人眼中他也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守成之君。
没有人会懂,能够将国力提升至战前已是艰难。
承欢膝下的孝子与合格的储君,他只能选一个。
他选后者。
他不知道这对不对,但只要他决定了,那就是对的。
对的,没错,走下去,不要回头。
走出这里,疼痛就会消失。
尽管他走得很快,声音还是钻进了他的心里。
你不该活着,萧入云。
你如果死在出生那日,所有人都不用痛苦。
十岁孩童的眼里父亲是高大伟岸的,尤其那个人还是帝王。
可是他却对他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母后即将临盆,他不方便留在行宫,暂时搬回宫内。
回到宫中的第二天,父皇召他去倾碧园。
人们都说,园子里住着祸国殃民的妖妃,自从她出现,帝王就开始变得疯魔。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侍卫将他送到园外便止步,请他自己入内。
他也是第一次去那个禁地,谨慎撑着伞,小心前行。
一个女子站在雨里跳舞。
小萧入云顿了顿,上前将伞高举,罩在了她头顶。
女子讶然转身,惊喜瞧着他。
萧入云一颔首,淑娘娘,我是萧入云。
女子噗嗤笑了,道：来呀,一起跳舞。
不了,小萧入云把伞塞进她手里,您自己跳吧。
女子意外地看了看那伞,不好意思地笑道：
下雨的时候我总是忘了打伞,这小孩儿,你把你的伞给了我,自己却要怎么办
萧入云避到一旁凉亭,沉稳地道：会有人送伞给我的。
好无趣的孩子。女子摇摇头,撑着伞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萧入云等了半天,也没有宫人来送伞。
他：……
低估了这个地方的私密程度。
一炷香过后,他等来了他的父皇。
见过你母亲了吗他问。
一顿,他又道：你的生母。
……
萧入云长到十岁,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多半是逢年过节,隔着人群见一面。
父亲对他来说,与陌生人无异。
而这个陌生人,指着另一个陌生人,告诉他,你前十年的人生都是错误,那个女人才是你真正的母亲。
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你或许也看出来了,她病得很重,仅剩的念想就是她曾经生下的孩子了,云儿,你可以替父皇去哄哄她吗
从那日起,他被关在了园子里。
与淑妃日夜相处。
直到两个月后,素皇后养好身体,把他接回去。
在此期间,淑妃过世了。
帝悲痛至极,命举国大丧,身体从此衰败,一蹶不振。
而小萧入云回到行宫,等待他的是一碗冰心白玉羹,与母亲温柔的笑容。
我儿这段时日在宫中过得如何
小萧入云乖巧回答：孩儿一切都好。
素皇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异样,料想那个秘密不会有人知道,故而放了心。
云儿……病榻上衰老的男人哀切唤道。
萧入云闭上眼,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什么样的父亲,会把年幼的孩子跟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女人关上两个月,只为哄她高兴。
又在那个女人溺亡之后歇斯底里,指责他不该活着,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暴怒地质问她：
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希望！你明知道叫她一声母亲她就能够活下去。
她难道对你不好吗！她甚至愿意割自己的肉给你吃,你为什么不能成全她一次！
什么样的父亲,在弥留之际,会为了自己的解脱,去揭他孩子的伤疤。
你跟你母亲真是像。永光帝冷笑。
萧入云止步,回头。
从一方面来说,永光帝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在萧入云脸上看到了冷冽的怒意。
您是指我哪一位母亲
你……一句话,就能戳了永光帝的痛处,令他顷刻红了眼,你放肆！
萧入云回以冷笑。
大殿中静得可怕。
良久,永光帝败下阵来,愤怒转为苦涩,……罢了,输给自己的儿子,我有什么好丢脸的。
他话锋一转,云儿,记得那年你遭遇刺杀,而刺客隐匿得无影无踪,你可知为何
不待萧入云回答,他已道：我干的。
萧入云波澜不惊：儿臣猜到了。
我不是针对你,我是针对素令娴,我总以为素令娴没了你做依靠,她就会败。
萧入云垂下眼睑,母后自始至终依靠的是她自己。
而包括萧入云在内,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棋子,舍弃哪个她都随意。
你说得对,永光帝叹道,可笑我与她做了半辈子的夫妻,竟是分毫也不懂她。她还是……不愿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母后有话让儿臣带给您,萧入云轻声道,有些残忍,父皇想听吗
……你说罢。
母后说,您太过自以为是,在她眼里,你连她的敌人都算不上。
良久的沉默。
何其扎心,永光帝苦笑,那意思是,爱也没有,恨也没有,过往种种,皆是我一厢情愿,是吗
萧入云：是。
这辈子活得真是窝囊,得不到儿子的原谅,亦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宽容。
云儿,帝王的结局你看到了,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你还愿意走下去吗
如果你愿意,刺杀你的那支暗卫就送给你了。
如果你愿意,倾碧园朕也赐给你。朕给淑妃生前常住的仙馆赐名‘落云’,没错,朕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为淑妃的死恨着你。
萧入云不置可否。
永光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倒了下去。
他其实抱过这个孩子。
在他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
他像再寻常不过的父亲一样,想把他抱起来,逗一逗他。
小小的幼童激烈挣扎,不断推着他的脸,怒道：成何体统！
他只有放开他。
落地以后,这孩子用两只小手仔细将自己衣上的褶皱抚平。
周围众人都在笑,为小皇子的小大人模样逗趣,只有这对父子面对面。
一个满脸羞愤,一个满眼无奈。
他看着他转身,稚嫩的小身子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远去。
跌跌撞撞的身影走着走着,逐渐成了眼前修长单薄的储君。
爱上素令娴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孩子的模样。
然而那个幼童让他意识到,那只是素令娴的孩子,不是他们的。
界限是那么分明。
可是错了,一切都错了,大人的纷争与仇恨怎能施加给一个无助的孩子。
萧入云,永光帝最后大声道,一辈子那么长,不要活在素令娴给你规定的条框里,去找一个能与你互诉衷肠的人。
这不是对下一任国君的警训,而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忠告。
萧入云再也没有回头。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守在殿外的周悔追在身后唤他：殿下,殿下……您去哪儿啊殿下。
萧入云茫然回身看他,道：我不知道……我……我想离开。
周悔点头：您想去御花园还是御书房
最终他们逃离了皇宫。
但是没有目的地。
那一天是一年当中的上巳节,满城人山人海,人们争相出城祓禊,跟水神祈愿。
马车被堵在路中央,萧入云坐在车里,压抑着心中的焦躁。
一对主仆路过他的车旁。
小翠！翠翠！你快点跟上！
来了来了小姐！小姐,你想好跟水神许什么愿了吗
早就想好了啦！暴富、瘦十斤、国泰民安。
……
怎么了翠翠
第三个这么急转直上吗小姐,你格局大得不像你了都。
那你是不知道,我告诉你哦,我在从前那个家的时候,大爷的天子动不动就打仗,义父每次奉旨出征,义母就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义母总说,等到国泰民安就好了,到那时谁也不用打仗,所有将士和他们的家人都能睡个好觉。
从那时起,我就跟义母约定了,日后每逢许愿,都要许一个‘国泰民安’,许得次数多了,指不定哪位神明就听见了我的愿望。
如果可以,那位小姐又道,我今年还要多许一个,听我爹说,老皇帝够呛了,也不知新君是个什么玩意儿……唔唔唔！
我的天老爷,小姐你可消停会儿吧,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
怕什么,街上这么多人,谁有闲心偷听别人说话
萧入云：……
小姐：小翠你别拉我呀,我只希望新君他是一位明君嘛,他治下有我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哎你跑什么……
萧入云挑帘,只看到人如潮涌,方才说话的主仆已不见身影。
周悔,他道,……回宫。
车前的周悔应了声。
萧入云：我有一支暗卫需要你去接手。
2
大觉寺。
陈嬷嬷半夜醒来,忽觉里间的床榻空了。
素太后站在院中,头顶明月高悬。
太后,您……陈嬷嬷恭谨走过去,见素太后少见的神色迷茫。
好生奇怪,哀家方才梦见了先帝,素太后喃声道,梦中他的脸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清晰,阿茉……
陈嬷嬷躬身道：我在。
我忽然想起来,我恨他入骨的时候常有,与他假意逢迎的时候常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常有,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他。
陈嬷嬷斩钉截铁,他不配。
是啊,他不配。素太后点头,但是为什么……我还是会时不时梦到他呢
陈嬷嬷刚要开口,素太后已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问道：郑御医和他的家人找回来了吗
奴婢无能。
罢了,不需要了,他们一家被送走,已足以说明问题。
素太后浅淡笑了声,继而抬头望着月亮。
云儿啊云儿,你还是跟儿时一样心慈手软,宁可秘密暴露,也要保下几条廉价的性命。
你一味如此,归来时如何能让母亲对你刮目相看
*
三十三看着偏移的明月。
今夜风轻云淡,月光被风吹皱,像是空中飘浮的轻纱。
夜空黑得不透彻,呈现一种墨蓝,三十三捂住自己左眼,露出夜色中变得墨蓝色的右眼。
萧入云曾说,他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
没有人不喜欢天空,所以人人也都喜欢你的眼睛,他们看你时的神情异样就对了,因为那都是赞赏。
周悔在旁听得瞠目结舌,还能这么哄孩子
那是三十三第一次睁眼看世界。
此前他在三十三天时,一直蒙着眼,师父告诉他,凡是接近你三尺之内的活物,你都要杀。
但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你要誓死保护他。
他等了很多年,直到周悔将他带到天子面前。
他听周悔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
说三十三天训练人的手段多么多么变态,说这个孩子多么多么不正常,他脑子里似是被根植了某种药物,救他命的同时也让他受尽苦楚。
随即,他听到一个淡然的声音道：所以这算什么,病友会面
周悔声音一顿,陡然小了下去。
……陛下您也不能这么说,这孩子是单纯的脑子有病,而陛下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