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身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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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叠翠,绿荫幽草。
白如黛立在山门前叮嘱三十三:一会儿见了生人切勿惊慌,他们不经你打。
三十三闻言转头,张了张口。
白如黛会意,如果是对方先动手,也不可以像捏死蚂蚁一样将他们碾压,姐罩着你,你站旁边看一看就行。
三十三只好点头,脸上显露出一点世无敌手的落寞。
说话间,管家带着几名仆从前来迎客,见是个眼生的小姑娘携着个少年,不由疑惑。
白如黛将义母所赠的贴身玉佩给他看,管家看清上头的徽记,先是一惊,再是一叹,抬头重新看向白如黛,已然热泪盈眶。
原来是孙小姐,快请。
一面吩咐身后仆从:快去报一声老夫人,就说孙小姐回家了。
一面颤抖着让出门来。
白如黛还了礼,感觉这管家同主家情谊异常深厚,于是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管家拭泪道:小人姓林,孙小姐若不嫌弃,就同先前小姐一般,称我一声老林罢了。
他口中的小姐,想必就是义母了。
白如黛险些被他哽咽的语气勾出眼泪来,微笑道:林伯伯。
一行人路经棠梨大道,白如黛不由放慢脚步,仰头看去,感慨万千道:这是母亲最喜爱的花,旧时陆府家中也有一棵。
她儿时调皮,时常爬到树上摘花,有一回手贱,掰断了好大一枝。
那一日她记得是上巳节,她闯的祸好大,先是剃了义父的胡子,躲到树上又折断了义母的花枝。
一顿揍是免不了了。
她心下害怕,是故离家出走,去义父常带她爬的凤首山上躲一躲——
彼时苍婆婆性情不似今时冷傲,允许弟子借她的药庐开馆看诊,义父这般动辄受伤的军人是那里的常客。
她抱着花枝子,花枝招展地就出了门,好似一道移动的风景,不知自己有多惹眼。
她打算躲到山顶,等待兄长来救她。
要问起那日有什么特别,要属她中途捡了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哥哥。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白如黛记了他好久,一则是因为同为天涯离家出走人,有别样的缘分。
二则,是因为白如黛觉得那小哥哥忒也柔弱,躲在石后无声垂泪,颤颤巍巍的,像极了她手里风中摇曳的棠梨花。
她透过簇簇的花看他,不知他也在透过繁花认识她。
她带他爬了山,希望他心情好些。
那个小哥哥沉默又寡言,除了爱哭,七情全然不上脸。
最终,她看他抱着她硬送的花枝子一拖一拖地下山远去,也不知他心情到底好些没有。
八九岁的孩子无忧无虑,她心里把他当个事儿惦记,以至于每逢棠梨花开,就能想起他,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渐渐淡忘。
今日不知怎么,无端想起了往事。
回忆拖慢了她的脚步,等她回过神来,已落下众人一大截,发现林管家停下来在等她。
白如黛朝林管家歉意一笑,脚步加快跟上去。
林管家善解人意道:这些树都是小姐儿时让人种下的,自她去后,老夫人便派专人精心打理,才有了今日之盛景。
每年花开,老夫人都盼着小姐能回来赏花,其实我们都知道,老夫人不过是借花寄眷念,只可惜……唉。
白如黛听着听着,感伤之余,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我若死了,你抽空去赏一赏花,可以吗
那是在皇家陵园,天子热心地将自己陵寝所在的位置指给她,邀请她来观光。
虽筑造三年,只初具规模,胜在风景秀丽,适宜游玩,春时去,还能赶上棠梨花开。
她当时惶恐至极,只觉整个山头的笋都被天子夺完了。
此刻经管家提醒,竟品出些异样的味道来。
她没来得及细琢磨,林管家又道:
还要恳请孙小姐,老夫人面前,莫要旧事重提,以免使得老人家伤心。
白如黛漫不经心点头,还记挂着心中闪过的异样,惊讶于自己居然还在想着萧入云。
只不过受了神棍一番骗钱的恐吓,她就真的生了忧惧,害怕他出事。
之所以想起那位小哥哥,大概也是受了萧入云的影响。
有些地方,他俩还真是像。
一样的话不多,一样的排斥生人,甚至谢识航说过,天子幼年时怕疼爱哭,贼好欺负。
白如黛只管不信,萧入云是何等心性坚韧之人,他还狡猾奸诈,总是三言两语,叫人心甘情愿上他的当,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不信去问户部尚书老赵。
虽如此想着,白如黛还是不知不觉捏紧了腰间的荷包,那里头装着张廉价的符纸,五十两银子换的。
林管家将白如黛引到花园,只见花丛中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满脸带笑,由丫鬟扶着,朝白如黛快步走来。
白如黛只在小时候跟义父义母来晋州安葬生母时,背着他俩跟外祖母见过一面——姜太君知道女儿要强,既与她决裂,断不肯见她的。
而她又嫌弃那武夫女婿。
于是老人家折中,派人把小白如黛偷出来了。
白如黛那时虽小,也看出了义母的默许。
她搞不懂大人之间那些奇怪的倔强,只记得棠梨山庄又大又好玩,到处是机关。
她当了好一段时日的亲情桥梁,后来跟着义父义母回京,时常偷偷同外祖母通信。
偶尔她挥笔疾书,义母会借故路过她的书桌,好几趟。
对于她联系外祖母的行为,义母既不阻止,也不支持,只当没看到。
她懂事以后,会将祖母的书信悄悄塞到义母的枕头下,次日信被还回来,上头总有几处化开的墨痕。
是故白如黛见了外祖母,没有丝毫生疏,只觉得激动,欢快跑过去,一声外祖母未及唤出口,老太太对她和善一笑。
下一瞬,抡着龙头拐杖朝她挥来。
白如黛吓了一跳,跳起来就跑,不解地大叫:为为为什么呀,外祖母!我是黛黛!
打的就是你!老太太满花园撵她,健步如飞,虎虎生风。
林管家一脸习惯地指挥仆人们让出地方来。
姜太君怒火冲冲,边追边骂:
让你不思进取!年轻轻轻就嫁人!
你说你嫁便嫁了,嫁给谁不好,偏要入宫为妃,那皇家有什么好!
白如黛百口莫辩,一壁逃窜,一壁制止三十三,以防他看不懂情况攻击老太太。
她冤枉地道:我进宫是有苦衷的。
姜太君闻言,追得更狠,话都懒得说了。
白如黛急了,扭头架住姜太君拐杖,哭笑不得,我都解释我有苦衷了,您怎么还追我啊
姜太君道:我姜家子孙,嫁娶只因两情相悦,你却因苦衷嫁人,对自己的人生如此不负责,不该打吗
白如黛赔笑道:我在宫里过得很好。
你放屁,姜太君道,若果真过得好,近些日子的信里,为何只字不敢与我提及
我孙女晋升贵妃这么气人的消息,我都是从别人嘴里得知……
说到这里,拧眉审视白如黛。
是不是白礼明这竖子为难你,逼你进宫为他揽权固位我这就亲往京都,拆了那狗东西的骨头熬汤喝!
早说让你来晋州跟我住,你非是不肯,定要留在京都。
我倒要问问白礼明,自己没本事,反将妻女视为阶梯,他下作不下作
老太太说着,快要走出花园,竟无人敢拦。
白如黛见状,赶忙上前抱住姜太君,道:是我利用我爹主动进宫的!
……姜太君难以置信地止步,白如黛,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外祖母,您消消气,听我解释,那个……娓娓道来!
白如黛连哄带抱,扶着姜太君就坐,将拐杖偷偷扔远。
姜太君余光瞥见她小动作,冷声一哼,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顺势软下来,接过白如黛奉上的茶。
毕竟本来也没真生气。
不等白如黛开口,她先捧上她脸,我知你这般年纪,好爱读个话本,什么王侯将相,情爱相系。
你年纪小,心性不定,难免被话本所惑,看那上头写得好听,霸道天子爱上我,天子娇妻哪里跑、帝王之宠云云……
千篇一律,十个皇帝有九个霸道又强制,三千美人环绕,他唯独只爱那一个。前脚朝堂上英明神武,一到后宫便如同失了智。
是眼也瞎了,耳也聋了,嘴也不长了,心也没有了。
听信几句谗言,便开始虐待女主,然后和好,又分离,又和好,好一段缠绵悱恻起起伏伏。
笔者为了话本能卖上个好价钱,无论多么扯淡离奇,他最终也能给你圆回来,让那帝王与他心上人在结局圆满,生一群儿女。
你想想,可能吗什么样的王朝能有这种帝王,居然没有亡国,也是奇迹。
莫说生长帝王家,自小经历多少倾轧,天仙似的美人儿不知见过几许。
即便那女子十全十美,在帝王心中,也断不可能重过江山,让他舍弃江山为一人,多犹豫一刻,都是他对龙椅的不尊重。
便是普通富贵之家,也是见多识广,繁华云烟过眼,内宅中的龌龊心思从小看到大,再是缺心眼,看也看会了,怎会个个都是痴情种
白如黛瞠目结舌,脑海中仿佛闪过一百本话本。
外祖母,您……为何对市面上的话本如数家珍,懂得好多。
姜太君:……
姜太君:……
姜太君:……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姜太君淡定道:老年人的兴趣爱好,你少打听。
你只需听祖母一句劝,话本虽好,莫要当真,你若看了信了陷进去了,才真真是完蛋。
何况我听闻那天子也不霸道……他霸道吗
白如黛摇头。
他专情吗
白如黛:他无情。
他会抛下政务与你耳鬓厮磨吗
白如黛心直口快:在宫里我比他忙多了。
什么
呃……我是说,陛下不爱与人过多亲近,我话一多,他就烦我烦得不行。
那他会亲切地称呼你‘磨人的小妖精吗’
白如黛:啥
这不就结了啥也不是,姜太君道,还不如人家话本里的帝王。
好在你来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留在祖母身边,不必回京了,荣华富贵祖母不敢保证,却也足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你从此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嫁人便另则夫婿,挑个中意的,全心爱你的。
没有嫁人的心思便继承这山庄,反正本来也是留给你的……
等等等等。白如黛慌乱制止姜太君。
从进门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她的后半生这就有着落了
外祖母,您让我捋捋。
她此来的目的,原是为了求助,让姜太君帮忙打探萧景和的下落。
但眼下侍从太多,她不好贸然开口,定了定心,刚要请姜太君单独说话,忽然管家道:
老祖宗,夫人与姜家姑娘到了。
随着他话音,一位夫人携着秦芰并身后一群仆妇趋近,顷刻间花园里挤满了人,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