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告白（三）
4
白如黛等在花园里,时不时踱步。
感觉等了百年,萧入云才在周悔的搀扶下走来。
他搭着周悔的手臂,身形看不出有异,每一步都走得平稳、缓慢,且缓慢……慢……
白如黛远远看了,问身后的十六：昨夜他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可不咋的,十六道,后半夜你劲酒上来了,非说自己是长安小百灵,爬起来要唱歌给陛下听,结果你满屋蹦哒,咣咣直撞桌椅板凳大花瓶。
陛下拦不住你,就跟在你后头一顿挪家具,没见他手上的淤青吗,正是护你时撞的。
……白如黛默默扶额。
她还纳闷呢,为啥今早一见面,周悔就叫她长安小百灵。
白如黛：这辈子再喝大了我就是狗,后来呢
十六：后来你总算累了,便说轮到陛下唱歌给你听了。
白如黛眼珠子瞪大,他……唱了吗
不唱你不肯睡啊,祖宗。
白如黛：……
后半夜想必兵荒马乱锣鼓喧天,但她为何对撒酒疯这段印象全无,太遗憾了。
白如黛：陛下唱歌诶,那可是陛下,好想再听一次。
十六：此等私密的爱好麻烦不要说出来,伤害我们这些没对象的人。
说到私密的爱好,白如黛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有段时日她不识天子真面目,误把天子当花魁,扬言要去翠华楼点他的金枝。
她那段时日忙着筹备选秀,放完话就把这事抛之脑后。
后来再见,她已是帝妃,天天被天子支配碾压。
也有几次提起翠华楼,天子每每面色不虞,并对翠华楼种种了如指掌。
不会吧不会吧,白如黛忽然产生了个大胆猜想：天子不会把她的话当了真,真去翠华楼等着她赴约了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
白如黛一个箭步冲上去,陛下,你可有去翠华楼等过我
萧入云步子一顿,从容道：没有,为何突然这么问
旁边的周悔见天子睁眼说瞎话,神情顿时微妙,欲言又止。
可惜白如黛没注意,一双眼睛全长在了萧入云身上。
喜欢真是个稀奇的东西,此前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天子,只觉他是位极好看的普通优秀帝王。
此时此刻,萧入云在她眼里没有一处不好,缺点也是优点,他的每一面都是完美的一面。
她只要见到他,便不受控制的面红耳赤、呼吸不稳,从而私心疯长,竟不愿止步于单纯的欣赏。
她想占有他。
她道：许是我想多了,我也觉得,陛下不可能这么荒唐。
旁边周悔快要急死,内心在咆哮：可以往多了想！
萧入云抬手示意,十六与周悔行礼退下,后者怎么看怎么不甘心。
走出一段距离,十六察觉周悔神情异常,于是问他,你咋了
周悔感慨望着远方,无限凄凉,我想如意了。
十六：……
我就多余问,跟你们这些成双成对的拼了。十六冷酷远离他,对天发誓,老娘到年底高低找个对象。
这厢,白如黛与萧入云双双落座。
萧入云拾起石桌上茶具倒茶,道：这些日子,我去见了萧景和。
白如黛心头一紧。
萧入云：先前答应你一月为期,我没有忘记,但萧景和为人狡诈,询问他最好的时机是他认输之后。
为避免打草惊蛇,我未将你在调查陆青思死因和欲找他问话之事透露给他。
我已有万全之策,最迟半月,必将他捉拿,待他押解回京,你可带上谢识航,公然去天牢审他。
白如黛道：陛下如此胸有成竹吗他如果跑了或者死了怎么办
萧入云将盛满茶水的茶盏推到她面前,所以此事由你择定,你若担心中途有变,今日就可以见他。
白如黛看着眼前纹丝不动的茶水,权衡一会儿,道：
我选择相信陛下,我可以等。但我有个要求,萧景和现今的住所,烦请陛下派人去城中直霄楼,找到秦芰,告知于她。
好,萧入云答应道,顿了顿,多谢你。
不客气……白如黛忽然不敢抬头,小声道,可以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那好,黛黛。萧入云道。
白如黛倏然抬头,你叫我什么
萧入云迟疑：是……太不客气了吗
不不不,白如黛连连摆手,我就喜欢你跟我不见外的样子。
萧入云温然一笑,注视她道：我想同你说一说我。
面对他认真的神色,白如黛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屏住呼吸,你说。
我是一个无法决定自己活法的人,生来怯弱,对周遭一切望而生畏。
绝望之时所幸遇上一个小女孩儿,经她点播,我决定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
白如黛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心里的高兴化成蜜。
萧入云：大道三千,各有归途,我决定好了自己要走的路,知道我的终点在何处,只要一往无前,不以外物为动摇,走下去即可。
我亦深谙,这是一条充满艰辛的路,出发的一刻,便做好了孤身奋战的准备,然而我行至中途,遇到了你。
白如黛越听越不对劲,我是你路上的意外
不,萧入云看着她,你是我这条路上最大的惊喜。
我这一生,少有惊喜,故而对你不胜感激。
白如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其实我也……
听我说,黛黛,萧入云声音温柔,神情宁静中透着白如黛看不懂的凄伤,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通透豁达,好到无需谁人来定义。
白如黛意识到什么,忽地起身,别说了,今日天气不好,不适宜聊天,我们改日……
她说着,疾步走出一大截。
我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你也争取不了。萧入云还是把拒绝的话说了出来。
白如黛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身。
今天天气清朗,日头乃至有些毒辣,她走出花丛阴影,暴露日光下,浑身冰凉。
待晋州事了,回京以后,我许诺你的自由依然作数,萧入云缓声道,而我,会择期立后。
你想立谁白如黛本能转身。
萧入云只是静静看着她。
半晌,白如黛黯然道：明白了,不重要,反正不会是我,因为我是白礼明的女儿。
可是萧入云,你不是这样的人,哪怕是身边添一个华丽的摆设,你也忍受不了那是个陌生人。
你心性慈悲,不会为了娶妻而去耽误一个女子,把你的痛苦施加于她。
说明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也不了解帝王之术,萧入云不慌不忙道,温柔良善不过是我驭人的手段。
为达目的,帝王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亲眼所见,我是如何对待秦芰的吗
即便她对我心怀叵测,只要她对我有用,我便可以对她温以辞色。
也就只有你,才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天子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一个好人。
好,这些我不与你分辨,白如黛看着他,你只需告诉我,抛开天子的身份,你若只是你,萧入云,你可喜欢我
萧入云沉默了。
过了许久,白如黛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多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对不起。他道。
那我就知道了,白如黛道,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她强忍泪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人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不喜欢我,我们还是可以跟今日之前一样,做好朋友嘛！
萧入云定定看着她,以你的秉性,当真可以吗
不可以！泪水瞬间决堤,白如黛心碎道,我那么那么喜欢你！！
我以为在你心里我会有一点点与众不同,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你的‘温柔良善’给了我这样的错觉,又亲手将这错觉打破。
我现在讨厌你！特别讨厌你！
你自去走你的帝王路,我才不稀罕奉陪,我要……我要……她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该去向何处,嚎啕着跑了。
萧入云用尽毕生定力,才忍住没有冲上前抱她。
心中淤积的苦涩未及宣泄,冷不丁白如黛一个疾跑拐了回来,羞愤朝他伸手,你送的凤钗我留在宫里了,我不要了。
把我的匕首还给我,那是我义父送的生辰礼物。
……萧入云掏出匕首,双手递还。
白如黛抢了就跑,边跑边哭。
萧入云对她背影唤道：准备去哪儿
不意外得到一句回答：你管不着！
多有礼貌,羞恼到如此地步,还有问必答的。
萧入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始终缱绻,直到看她不见。
多年以后,白如黛无数次回想起这个下午,彼时她年已岁暮,再也不是能跳起来说跑就跑的小姑娘。
那时的她早已懂得,年轻人的感情总是稚嫩而热烈。
如果她早知道,年少冲动也要付出代价,代价是与萧入云见一面少一面,直至某一次寻常的见面成为最后一面。
她后悔自己没能跑得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