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明月（二）
一炷香后。
二楼的影香忽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我只是个窝囊废,你不要委我以重任哇！！！！
萧景和倚在床头,陶醉地听着孩子的惨叫,精神面貌振奋了不老少。
果然,弟弟越小越好玩儿。
一旁的萧入云：……
3
十五日后。
贵妃所乘帝驾抵达长安。
京郊驿馆,朱玄素与十六道别,先行入城。
十六则留在驿馆,焦急地等着白如黛来跟自己交换,距离约定好的日期已迟了七日。
幸好第七日傍晚,白如黛到了。
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个异域混血女子,二人说是为伴,不如说是敌视。
十六：娘娘这是
白如黛面色不善,简短为她介绍：秦心秦姑娘,她说话特别难听,我一定要撮合她和谢识航。
十六：……
那日周悔放走秦心,秦心后知后觉开始后怕,不敢回家面对父亲,复又返回秦氏宅院。
秦芰与白如黛迷药劲儿过了,正面面相觑,茫然不知发生何事,赶上秦心回来求安慰。
听秦心说完来龙去脉,白如黛当场爆发,秦芰死活给拦住了,同一时间,郑狄的人马也察觉出不对,封锁了秦宅,扑了个空。
白如黛又又又一次失去萧入云的消息,告别秦芰,在十九等人的护送下,黯然回京。
临走,把秦心给带上了。
萧入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秦心赤诚地问她：你杀了我以后,能把谢识航送下去陪我吗
白如黛：……
无了个大语。
结果人还未到京城,路上先听说了京都发生的变故。
自晋州回来以后就深居养病的天子终于露面了,封后大典当日,人山人海,整个京都的男女老少出动。
按照规矩,天子大婚谒庙,不仅使群臣和宗族皇亲就近观礼,也允许百姓夹道围观。
然后,千万双眼睛都看到了天子发病。
再然后,另一个天子出现了,身边还跟着销声匿迹的废太子萧景和。
一模一样的两个天子。
现场炸了锅。
据说,什么动静都有。
激动如户部尚书赵有为,连哭带嚎,比年轻时候娶媳妇那天还澎湃,得礼部侍郎严大人死命拉着,才没把眼泪鼻涕糊到天子身上。
阴沉如素氏一党,有的开始思考遗嘱的格式,有的觉得还能拼一把,悄然派人去宫中通知素太后……
淡定如特邀嘉宾伏晟伏老先生,活到这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光是政变都经历了好几回。
他盛情邀请几位跟自己差不多老的萧氏王爷,几个老头儿唯一担心的是被人群挤到,互相搀扶着爬上高处台阶,颤颤巍巍继续看热闹。
其中有位老王爷耳朵不好使,人还糊涂,看一会儿就要问身边人一遍发生了何事。
哀叹自己眼神也不行了,看陛下都重影了。
一时又问：今夕是何年呀
愤愤道：萧桀这狗东西,白瞎了素家的小姑娘,你们呐,造孽啊。
有人告诉他：您说的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素家的小姑娘如今是太后啦……呃,太后也当不了太久了……
老王爷道：哦。
过了会儿,他问：今夕是何年呀喜酒没喝我先醉了,我看陛下都重影了……
众人：……
老王爷：今夕……
伏晟抄起鸠杖给了他一下子,老王爷嗷一嗓子,转头到处看,谁打我
伏晟在他身后端坐,岁月静好,目不斜视。
他凝望人群中央,一出场就引起风暴旋涡的天子,惊觉数月不见,天子身上似乎多了层温暖的融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从前的天子,在他眼中一直是灰色的,冰冷,孤寂,死气沉沉。
伏晟十分好奇,是谁改变了他
……
看台下,镇北王李正宓似乎明白了什么,人群中搜寻逆子李慎的身影,对上李慎的目光,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
李慎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肯定,本来他都准备好挨揍了。
毕竟,表哥是他带进来的,还一带就是两个……不,李慎望向高处,加上穿喜服的那个,一共有三个！
天啊,李慎心道：我想死。
最终还是周统领出现,带着御林军维持了秩序。
一场大婚变成足以载入史册的闹剧,够百姓茶余饭后好几年。
文武百官的心情没比百姓们平静多少,因为紧接着,天子把废太子萧景和打入天牢,宣布复朝。
集英殿内,百官队列,一片死寂。
只有户部尚书一抽一抽的哭声格外清晰。
旁人不解,觉得陛下残害老赵实锤了,看回来给赵大人吓的。
感慨完,悄然抬头,其上龙椅,天子玄服隆重,不怒自威,那人又赶紧把头低下去。
天子先是宣告,此次晋州一行,废太子萧景和救驾有功,且自愿归降,其谋逆与逃匿之罪当另行商榷。
年轻的言御史站出来据理力争,说他不同意,说法不可违,说不能因为他是你哥你就偏颇他,说了一堆。
天子始终温和聆听,但是微微蹙了眉。
身后言御史他爹言肃言侍郎,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忧愁,生了两个儿子,他娘的一对儿犟种。
天子再是宣告,太后素氏二十二年前谋害淑妃与皇嗣,并有欺君之嫌,召来几名证人上殿。
其中有医圣苍婆婆,还有照顾过淑妃生产的苍婆婆的弟子。
一时间,又是众说纷纭。
素氏族人作为反方,激辨说淑妃死于溺水自尽。
而越渡神志不清,无人能证明他是被残害,且越渡身有残疾,按照二十年前萧氏祖制,有先天疾病的孩子允许被遗弃,岂能用今日之法定昔时之罪。
太后即便非天子生母,也对陛下有抚育之恩,陛下竟要当众议论处置自己的母亲,是为不遵守孝道。
正方放出一个言御史。
言御史挺好一位美男子,广袖一振,重整雄风,方才指责天子顾念手足、不遵法度的劲儿又上来了。
他指天呛地,从古印证到今,无差别攻击,一个能打十个。
直辨得反方口干舌燥,安静如鸡。
众人心知肚明,素氏及其党羽此番处于劣势的原由,是那个最大最有力的证据——身着喜服的疯癫天子。
朝堂上众人除了白礼明,都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越渡,凡是见过他发病模样的,无不终生难忘。
此刻,将越渡往大殿一摆,跟龙椅上的天子一比较,简直触目惊心,胆寒不已,冲击力太大了,还辨什么辨。
不得不说,素太后这招棋下的真是有种不顾所有人死活的美感,赢的前提是真天子死在外头。
一旦真天子现于人前,她这局必输。
素太后输了,天子也赢不了,简直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其实素太后具体该定何种罪行,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大魏面临一个严峻到极点的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终有务实的臣子出列,稽首向天子：
陛下容禀,方才苍婆婆说,疯疾有遗传的隐患,如果一对孪生兄弟……
赵有为终于明白了言肃的心情,那就是旁人都明白的道理,就你非要叭叭出来,显着你了！
他也出列,打断道：陛下……
萧入云抬手制止他,对先前那名臣子道,爱卿继续。
那人深吸口气,朗声道：还请陛下如实告知,您是否有疾。
一阵漫长的沉默。
赵有为暗中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如果这是大街上就好了,他想冲出去骂人。
他跟言肃学了各地骂人的方言,正愁无处施展。
有病你个香蕉大芝麻！这什么破问题！
这跟逼天子退位有什么区别！
三年君臣,大事小情历经多少难关,关关都携手过来了,紧要关头,你们却要抛弃天子！
赵有为猛吸一口气,就要开口,被言肃一拽,对他深深摇头,警告他,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赵有为只得强行忍耐,红着眼,与众人一道抬头,注视天子。
天子似乎习惯了被百十双眼睛同时注视,众目睽睽之下,平静起身。
众人慌忙伏拜。
赵有为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盯着跟前一小片光亮的地砖。
只听天子道：是,有。
如巨石入海,惊起万涛骇浪。
4
白如黛回来时,事情已过去五天,一切尘埃落定。
期间天子去探望过素太后。
前朝对素太后的议论经久不歇,她本人却泰然自持,甚至对萧入云的死而复生毫无意外。
理当如此,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天子,温笑道,议政时辰太长,饿了罢,母亲让人熬了冰心白玉羹。
晶莹透亮的羹粥,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萧入云敛衣落座她对面。
素太后将粥碗推到他面前,通过这件事情,你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吗
萧入云抬头。
素太后冷冷道：明明可以使局面不这么难看,也可使越渡不暴露人前,为何不挽回
这么急着跟哀家同归于尽吗
萧入云笑了。
他道：我跟您不一样,我不在乎权力。
那你在乎什么素太后眸中流露出鄙薄之色,在乎你那个小贵妃也是,哀家忘了,陛下也到了男欢女爱的年纪。
我在乎江山。萧入云道。
素太后微愣。
我希望江山能交给不沉迷于玩弄权柄之人,我想做个明君。若上苍不允,我便把它交到明君手上,也是一样。
素太后反应过来,挑眉道：所以你选了萧景和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这样的念头
登基的第一天。
……你凭什么确定,萧景和就是合格的明君
我不确定,萧入云道,但我的选择实在有限,我只能尽量择而从优,比起母亲,萧景和更值得托付。
素太后嘴角浮上一丝嘲讽,看不出来,我儿竟是大公无私的圣人。
萧入云摇头,我也有私心,只是我的私心,不在江山。
在白如黛吗
萧入云：……
他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
素太后仰头望着他,想好如何处置哀家了吗
萧入云问道：母亲想去行宫安度晚年吗
素太后又一次说道：理当如此。
萧入云点点头,目光移到桌上的羹粥,缓慢抬手端起,当着素太后的面倾倒下去。
他道：从小到大,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不想要。
素太后看着他,目光逐渐趋于平静,乃至略有动容。
但我尽力了,母亲,尽力往母亲希望的方向扮演,因为我知道,母亲这一生,也很辛苦。
素太后看着他,看着他,泪水从眼眶里一点点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