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封后（三）
旁人或许不知道,其实黛黛可喜欢婚礼了,周围街坊谁家办喜事她都跑去瞧。
白礼明起初以为她是爱凑热闹,后来发现不是,她就是爱婚礼。每次硬挤去新娘子跟前,看人家裙子上的并蒂莲,特别招人烦。
白礼明将银子和长命锁收进匣子,抱在怀里,扣紧匣子边缘的手指泛白。
他望着小女儿昔日的卧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请黛黛回家来吃顿饭,一次也好。
这时,侍女过来请他用晚饭。
白礼明到饭厅时,程慧已就坐。
饭桌上摆着粳米粥,这是白礼明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习惯在晚饭时喝上这么一小碗粥。
白礼明熟练地往粥里加砂糖,听程夫人抱怨几句白潜又闯了什么祸。
中年夫妻的家常乏善可陈,未几,整个饭厅只剩了进食声。
白礼明舀起一勺粥,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抬头对程夫人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程夫人不理他,只是面前的粥碗溅起一两滴涟漪。
她垂眸看着眼前,道：确实苦了我。少时你为趋炎附势亲近我,为青云直上取悦我,为地位稳固娶了我。
这么些年,我为你生儿育女,还要养你跟别人生的孩子,来了一个,又来一个。
白礼明咽下一口苦涩的粥。
程慧：你呢你去青楼还不够,还要去宫里……
我没有,白礼明打断她,我不是个好丈夫我承认,但太后她从没将我放在眼里过。
可你喜欢她。
白礼明道：……不错,我喜欢她。
而我年轻时是真的喜欢过你。程夫人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白礼明,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如今你大势已去,你想闲云野鹤,安度晚年,你舍得想起我来了,凭什么
白礼明不说话,只是看着碗里的粥,许久许久,他低笑一声,道：我明白了。仰头将粥喝得一干二净。
他站起来,对程慧行了个礼,是婚礼上夫妻交拜时的俯首礼。
而后他回到卧房,安然地睡着了。
程夫人看着剩下的粳米粥,想起白潜还未吃晚饭,于是盛了一碗,端着往后院走。
走着走着,她开始不舍。
那是她一手养起来的孩子,与亲生的无异,一日一日,从襁褓里的丁点大,长成一个少年模样。
白潜一心一意地依赖她、亲近她。
程慧在半路的石墩上坐下来,一勺一勺将冷却的粥喝尽了。
她对着白潜的窗户坐了半宿,平静地起身,出门,走到衙门。
她说她杀了人。
一字一句交代完了罪行,她口鼻喷血,倒地不起。
衙门派人到白府一看,白礼明暴毙在床上,死状跟程慧相同。
*
帝殿中,萧入云听如意禀报完,当即起身。
没走出几步,身后严厉的声音道：陛下要去何处
乖乖配合了一天的萧入云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
身后老太太难以置信,岂有天子前去吊唁臣子的道理规矩何在！礼法何在！
萧入云加快了脚步。
陛下,还是如意拦了一拦,此时白府上下定然乱成一团,天子若忽然驾临,众人想是无法招架。
萧入云：我微服过去,陪着白如黛。
白相生前交往的全是陛下的熟人,陛下岂会不被认出来到时娘娘还要分心照顾您。
萧入云：……
如意：娘娘走时我瞧着心情尚可,她你还不了解吗天塌下来也能当饼吃。再说周悔已陪着过去了,陛下若实在不放心,要不我也过去
萧入云看着她,怎么还不去
如意：……
呵,热恋中的男人。
5
三日后,日暮,宫门。
天子迎风而立,端手等待。
他身后,早一步回来的周悔与如意互相递个眼色,要不是他俩拦着,天子这会儿已经散步到白府门口了。
如意道：黛黛晚饭过后才回来,咱们先回去
萧入云：不。
周悔：其……
萧入云：你别说话。
……周悔委屈,需要如意安慰才能好。
如意给了他一脚。
半天,遥远一辆马车驶来,萧入云快步迎上前。
周悔大步一迈,也要上前,被如意一把扯住,道：你跑不过陛下。
周悔：我能啊
你不能。
为什么
如意：……
如意恨铁不成钢,没好气道：因为你不长脑子！
周悔：啥
听我的就对了。
那行。周悔顿了顿,圆眼亮晶晶,我以后都听你的。
如意：滚。
白如黛自车上下来,第一眼看见了萧入云,怔了怔,扑入他怀抱。
她守丧连带主持丧事,三天没合眼,困顿到了极点,此时嗅着萧入云身上熟悉的香气,心终于有了着落。
还好吗萧入云柔声问她。
白如黛半天不吭声,只是把他搂得更紧。
萧入云默默由她抱着,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的脊背,良久之后,白如黛道：白礼明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他总对外称自己是个老饕,能吃也会吃。那不是什么高明的毒,一碗喝了几十年的粥,一下子就能喝出异样来。
可他还是喝了下去。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白如黛从来没了解过这位父亲。
萧入云道：我读过卷宗了,同意你的看法。
白如黛抬头,听说陛下这几日,非但被长辈们逮着背祖训,还要理政,居然还有空关心臣妾的家务事,是不是有点太忙了。
是很忙,萧入云道,忙着想你。
……白如黛整个人都亮了一下,刚要吻他,想起一事。
对了,她稍稍与他分开,我带回来一个人,那个……陛下见了他,先……保证不能生气。
她说完朝向马车,唤道：阿潜,下来吧。
萧入云对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微感不解,甫一听到白潜的名字,眸光便冷却了几分。
只见半大少年战战兢兢爬下马车,低着头抱住白如黛一条手臂,躲在她身后。
毕竟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陡遭巨大变故,尤其半夜觉睡到一半目睹了父母双亲的死状,受了惊吓以后,人就有些痴傻。
这几天,白如黛这个便宜二姐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白如黛指指宫门,小心翼翼试探问道：能不能……
你已经很累了,黛黛,急需休息,萧入云尽量平和地道,看了白潜一眼,周悔,给白小公子在宫外找个地方安置。
这是什么意思白如黛护着惊慌的白潜,他眼下这副模样怎么能照顾自己
萧入云：周悔会照顾他的。
周悔点头,白潜却哭闹起来,抓着白如黛,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不行,白如黛制止周悔,转头看着萧入云,他现在离不开我,白家亲族没人肯收留他……
那与你何干。萧入云无动于衷。
白如黛惊讶于他的冷漠,微恼道：
白家人为什么不敢收留他,是怕引火烧身,为什么怕引火烧身,你心里没数吗
我该有什么数,萧入云声音冷下来,你方才叫我不要生气又是为何
不等白如黛回答,他已道：
因为你跟那些人一样,认定了他是我母亲与白礼明的私生子,你觉得于情于理,我都该将他当做弟弟收留。
你觉得我心胸狭窄,故而怕我生气,可对
白如黛结舌一阵,道：我……又不是我说的,外人都这么说……
人云亦云是什么好品德吗请问你有证据吗既没有,我为何要收留白潜
今日我因同情收留了他,别人只会以为我变相承认了他的身份,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白如黛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管别人怎么看。
可事实并非如此,死于流言蜚语的人还少吗
萧入云近前一步。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白潜跟我母亲没有半点关系,她的小儿子在出生当日就死了。
是她亲近的宫女生下孩子,无法抚养,白礼明为了讨好太后,才擅作主张将那个孩子抱回家去。
许多的风言风语一层层盖在她身上,她为了白潜不遭人非议,才从不解释。
你是不是惊讶,原来恶人也有良善的一面。
不妨再告诉你,今时今日,大魏女子以却扇礼取代盖头的婚俗也是她许多年前力排众议,强行更改。
只因当年替娶骗婚风行,娶妻无门的男子会找杰出的男子替自己去相亲,乃至兄替弟,子替父……
成亲当日利用新娘子蒙着盖头看不见,一旦礼成,新娘子反应过来,已是求助无门。
母亲她为皇后时,特设法令,允许女子婚礼当日悔婚,只要理由恰当,婚约即可废除,遇上父母与夫家强买强卖,还可向朝廷求助。
不仅如此,江南特有的女子学院,也是她一手促成,给了贫寒女子读书识字的门路。
黛黛,我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不牵累他人。
太后固然作恶多端,我憎她弄权,恨她虐待于我。
可我若同世人站在一处,往她身上泼脏水,又与乌合之众何异,即便是坏人,也不该被污蔑。
你也是女子,比我更懂得女子被言语羞辱的苦楚。
天子若不能公平持正,则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你果真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所以你是在指责我吗白如黛道,怪我没有面面俱到,怪我是凡人一个,还是怪我没有为你的敌人着想
我何曾……
我想不了那么多,我之所以带着白潜回来,是因为陛下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家不是避风的地方吗
白如黛含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