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川志
周春白睡了半日,醒时已是午时。香已燃尽,案边并没有凌知光的身影,只有冷掉的茶盏。
她才要出门去寻人,忽然听见屏风后床榻上有些动静。
水……
老人轻声呼唤。
——
周春白抵达公廨藏书室时,苏罗星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她轻声。
周春白悄然进去,站在屏风后,望着那道人影。
苏罗星小声道:锦绣说,那个戏班子是接了顾家寻找长女的悬赏,想将她带回顾家领赏,灭张氏满门也是顾家之意,至于那个戏班子是不是凌波戏班、班主是不是沈六,她并不清楚。
但她假死脱身时,曾听那班主提到金矿相关……那并不是矿脉,而是一座大墓。
周春白问:锦绣走了
苏罗星点点头:走了,妙莲和督主吵了一架呢,也走了。
周春白又朝屏风走了两步,似乎想看清温扶玉。
室内,温扶玉面前堆积着无数书籍卷宗,最终,他搁下一本书籍,冷声道:县内只有一处,符合你所说的条件,可能是大墓,埋有金银。
他摊开地图。指着一处道:前朝时,缶县此处,为塔兰境内‘禀祥州’。
百年前,有女出身禀祥,受封塔兰王女,嫁与前朝守南王为妃。守南王最珍爱妻子,便在王妃的故土禀祥州修造墓冢,百年后与妻合葬于此。
守南王生前富庶一方,并无子嗣,但他死后,前朝官署收拾王府,并未发现一锭金银。民间相传,守南王的财宝皆藏于墓冢之内。
传闻,前朝末代君主也曾派遣风水堪舆师暗中搜寻守南王墓,并找到了确切地址。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开采,我朝太祖皇帝便攻下京城。
温扶玉顿了顿,道:当初的禀祥州便是如今的缶县。所谓埋有大量金银的墓冢,极有可能是守南王墓。
凌知光捻了捻手中玉珠,低眸思量,问:现有典籍,可能找到守南王墓址
温扶玉拂开卷宗书籍,回答:只有一本山川志中略写过,守南王墓在小镶山东北角下。
凌知光坐在主座上,瞥到了周春白的身影,轻笑一声,对温扶玉道:你对风水堪舆亦有其道,不如……
书中此言真假尚且不知,且缶县曾发生过两次大地动,如今的小镶山与几十年前的已然不同。温扶玉目光冷冷,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意,你若有本事,便自己去寻。
兄长,你出手相助,不仅是为自己洗清冤屈,更能为朝廷出力,来日高升,嫂嫂与侄女的日子也更好过些。凌知光道。
温扶玉微抬下颌,淡漠答道:那是我的家事,富庶与否,皆与你无关。
凌知光低头浅笑:嫂嫂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么
温扶玉动作微微一顿,转身看向屏风。
周春白步出屏风,上前扑入他的怀中。
温扶玉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声音低沉:用过午食么
她轻轻摇头,眼中蓄满泪珠。
他用稍稍粗粝的指腹抹去她的泪珠,叹息,声音温柔了许多:要吃饱的呀。你也没有睡好,对不对
她的眼下,显然是疲累的乌青。
可他自己分明也添了几分倦色,衣领下隐约还能瞧见鞭痕。
凌知光在上座,俯视着情谊浓厚的夫妻二人,目光幽深平静,指甲却无意识掐紧了掌心。
周春白看向凌知光,淡声道:王谆醒了。
——
老人经历一遭生死,瘦削了许多,双目却仍旧光亮,含有韧劲。
他坐在床榻上,咳了几声,看向凌知光,目光是冷的。
老夫不怕死,杀你是替天行道。他开口,你要杀要剐随意,想让老夫屈服,绝无可能。
凌知光坐在软椅上,笑问:老县令何以对本督如此厌恶
王谆冷笑:奸贼当道,蛊惑圣听,合该诛杀!凌知光,你手上有多少人的血,贪了多少金银财帛你敢说么!
我杀过你儿子凌知光问,还是本督抢了你的钱财
你与百姓有仇,便是与我有怨!王谆喝道,为民除害,不负圣人之学!
凌知光低眉一笑:原来如此……那你私吞金矿,辜负朝廷百姓,又是哪个圣人教的
王谆横眉:信口雌黄!老夫何时私吞金矿!
凌知光微微挥挥手指。
两名平榷卫押着满身血污、不成人形的王如荆进入房间,扔在王谆榻前。
王谆怒道:狗贼!你们胆敢伤害吾儿!
周夫人,你来告诉老县令。凌知光唤周春白。
一旁的周春白走到王谆榻边,行了个礼:温扶玉之妻周氏,见过县令。
王谆认得周春白,当初周春白与温扶玉成婚,他是主婚人。
他忙问:孩子,你还好么扶玉……扶玉如何
周春白看了一眼凌知光,按照约定好的说词淡声回答:王如荆构陷我夫杀害县令、勾结外敌、私吞金矿,承蒙凌督主照顾,并未置罪。
王谆惊愕:怎么可能!
周春白道:前夜平榷司拿人,王如荆故意趁乱将您推到刀上,同时给您下了毒,嫁祸给扶玉。
王谆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可他也清楚周春白与温扶玉的心性,绝不会故意构陷。
凌知光瞥了一眼吕怀之。
吕怀之得了眼色,将王如荆拽起,笑道:王公子,将你与我说的话,当着你父亲的面再说一遍吧。
先前,吕怀之审他留了很多分寸。待他从活埋中死里逃生后,再动刑,他便什么都招了。
王如荆气若游丝回道:半年前,我起夜时偷听到,我爹听从一个人的命令,在缶县挖金。他有一张宝图,就藏在,在书架暗格中……我想把那张图偷出来,可是我爹看的太严实了。
王谆身体僵硬。
吕怀之问:偷给谁
六叔。王如荆缓慢说,舅舅跟了六叔做事,他说六叔是个大人物,跟随六叔可以成就一番伟业。我把金矿献给六叔,一定能……能得到六叔信任。
六叔是谁吕怀之问。
凌波戏班,沈六。
你是否给王谆下毒,想要灭口吕怀之问。
王谆躯体前倾,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王如荆咧嘴一笑,满口血污:是……是!那老头受不住刑罚,肯定会交代出金矿位置。杀了他,我再偷出图纸给六叔……
王谆亲耳听到儿子要杀害自己的话,如一座倾颓的山峰,被地底的鬼爪重重拽回去。
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流下两行浊泪。
凌知光道:平榷司在王如荆说的书架暗格中并未找到宝图。凌某想,那张图应该是守南王墓图。
王谆沉浸在悲痛中,仿若一瞬又老了十岁。他僵僵抬首看向凌知光,笑:你想要图绝无可能。宝藏不属于奸邪。
凌知光目光暗下来,略微阴鸷。
他冷声道:王谆,本督没有耐心。你若不说,本督便将你王氏族亲、公廨众人一个一个杀尽,总会有人知道。
王谆闭眼:那督主便杀吧。
凌知光盯着他片刻,骤然抽刀,利刃割开了王如荆的咽喉,鲜血溅满王谆满脸。
王谆颤抖着睁开双目,望着地上儿子的尸首,枯朽的喉中爆出惨烈的叫声:啊啊啊啊——
周春白愕然望向凌知光。
血色映照着雪亮的刀刃,凌知光俯视王谆,如看蝼蚁,薄情杀伐,使人骇然。
他扔下刀刃,慢条斯理擦拭手指,看向周春白,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