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难知晓
月上梢头,周春白面前的粥凉了两回,仆婢又热了一遍。
她听着身后的脚步,揉着眉心:端回去吧,我不想吃。
那可是不行的。男子轻柔的声音响起。
凌知光将食盘搁在她面前,半跪在她身边,仰头看她,微微笑问:嫂嫂,被吓着了么若你不饮食,温兄知道了要怪罪我。
他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分明是笑盈盈的,却不容人拒绝。
周春白看了他一会儿,缓声问:凌知光,你要逼我
凌知光乖顺地将碗勺搁下,回道:尚宫,奴婢不敢。
他坐在她身边,自己吃起那碗粥来。
周春白问:王谆还是不愿说么
凌知光点头。为了吓那老爷子,苏罗星特地把张府的死尸从停尸房搬出来,扔在他面前。而那老儿起初还崩溃嚎啕,越往后反倒越精神,骂凌知光的话语都不重复的。
他和王如荆不同,吓并吓不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周春白思虑道,我细细想了想,他‘私吞金矿’只有一个原因。
凌知光搁下勺子看她。
周春白道:五年前羽州大水,缶县受灾最重,却偏偏最快重建。其中消耗的物力,绝非一县税收所能承担,王谆的钱从何而来
凌知光慢慢搅动粥汤,听她继续说下去。
在缶县恢复后,羽州的水患治理也突飞猛进。而朝廷的赈灾银在运往羽州的途中便丢失大半。羽州又是哪里来的钱财治水
周春白翻出白日里从公廨找出的账册:我细查了自五年前水患至今的账目,税收减少,修路、放粮、治水等利民之工却从未间断。这些钱可不是小数目,缶县贫瘠,更无商贾捐资。这些钱从何而来
若这些钱,来自那个被王谆私吞的金墓,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王谆两袖清风,却宁死不愿将金银交给朝廷
因为他心里清楚,当年劫掠赈灾银的匪盗,不在山野,而在朝中。
这一墓金银,是羽州百姓存活的希望,若交给朝廷,便要被吞如那永不知足的血盆大口中,为并不缺衣少食的达官显贵添几件无用的装饰。
凌督主,你未必看不出来。周春白低声道。
凌知光指尖轻抚账册。
几行字迹,是几年民生煎熬唯有一笔一笔记下的人才清楚。
他道:正因我心中清楚,才不想将事情做绝。我给王谆机会,也给他背后之人机会。
烛花轻轻爆开,他抬眼看她,双目沉静,性若顽石,质胜美玉。
周春白自诩了解凌知光,前世与他斗至终局,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他。可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窥探到他内里,一直与世人一样,望着浮在他身上的血腥与华丽,便给他写了判词。
他的腰间,平榷司令牌还沾染着一点血渍。
不知为何,周春白又想起了前世那块玉牌。
白鸿寺的长生玉牌,需在神前跪拜抄经十日,为保佑之人立长明灯盏,心诚意至,才可得寺主赐玉。
那年冬寒,雪夜抄经,凌知光应是很冷的。
她不知道么
她从来都明白。
只是她觉得,她不应该明白。
糊涂些,她才舍得将他送上刑场。
——
王谆骂累了,依靠床边,夜色覆在他身上,好似重石,叫他的腰肢佝偻下去。
有人推门,他拿起手边杯盏砸过去,那人停顿一瞬,叹道:老兄,你以前可舍不得如此糟蹋东西。
王谆眼眸亮起,意外看向来者。
孟午霁走进屋内,阖上门,自觉坐在他身侧。
王谆忙问:你怎么来了你是被关进来的凌知光那狗阉贼怎么会找上你
孟午霁安抚地拍拍王谆的手,道:我不是被捉过来的,我是自己找来的。
他缓声说了自己到了缶县后的见闻,王谆这才明白,白日里那些张家人的尸首,是凌知光拿来蒙骗他的。
王谆怒道:竖子小儿,奸诈也!老夫当初就不该把他扔去山下,该直接把他烧死!
孟午霁道:你该庆幸,他没有死。
何意王谆问。
孟午霁抚平膝头褶皱,道:听闻凌知光来缶县,我日夜兼程赶来,就怕你冲动做出什么来。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听闻凌知光被刺失踪,你又被害,我是胆战心惊,险些随你去了。好在我见到凌督主没死,猜测这一切都是凌督主布的局,才耐心等待,没有酿成大错。
王谆不解:你方才说,凌知光假死隐藏身份,还随你去张府探案,你是如何认出他的
孟午霁并不言语,只沉默着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忽然问:老兄,你记得当年,我们二人,还有管兄,也是在这样清清冷冷的月色下,葬了侄儿们。
五年前羽州水患,刺史管澄霖一家老小亲自抢险。管氏有三子,长子死于水中,次子为救孩子被坍塌的房梁砸死。三子最年幼,只有八岁,发了一场高热,却缺乏医药,夭折母亲怀中。管夫人的眼睛不好,便是那时哭坏的。
当时,管澄霖伏在三子墓边,哭道,自古人与天争,他从不怕。可人要人绝,啖百姓血肉以肥臃躯,剥百姓皮肉以做华裳,抽百姓筋骨以织绶带,他没有半点反抗的办法。
他想冲进京城怒骂奸臣,质问天子。可然后呢
天子拨下赈灾银,层层剥削,到百姓口中的不到一口米汤。天子未必不心痛,可他如何能够、如何舍得掀起土下的盘根错节那些奸佞之人,只会当他是跳梁小丑,嬉笑过后,变本加厉。
管澄霖不能问天,无法问地,他只能对着同样悲痛的好友,问一句:怎么办啊
王谆想起那一夜,眼中蓄了泪。
他低声回:怎么会忘啊。
羽州水患,死了多少人公廨的计簿写不尽,只记得是白骨森森,填满河流。
如果不是大水冲塌山体,露出百年前的守南王墓,天降一笔横财,十室九空的羽州,连最后一点孩子都保不住。
王谆握住孟午霁的手,牙关紧咬:孟兄,你一定要尽快转移那些金银,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不能让他们取走。
孟午霁轻轻摇头,道:我来找你,是劝你放手。
王谆惊愕:你……为何难不成连你也要向那些狗贼卑躬屈膝他们许了你什么你怎么能!
孟午霁惨笑:若我贪图名利,何必与你讲实话,从你手中骗走墓图,献给朝廷,不是更好
那是为何啊!!!王谆双手颤抖。
孟午霁长长叹息:王兄,你和管兄一样,太小瞧凌知光了。你真以为,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他堂堂平榷司督主,会亲自来缶县调查此事人家早就知道,此事背后之人是我等!
王谆讷讷,问:他,那他为何……
我们交出宝藏,是有功。若是被查出私匿金银,不报朝廷,便是抄家灭门之罪。孟午霁道,他在给我们机会。
王谆愣愣不语。
孟午霁道:你不是问我,为何能认出凌知光么你不该问我为何能认出……是你忘记他了。
王谆迷茫看向他。
孟午霁道:当年,你我二人走投无路,上京求见方顶,求他从齿缝中匀出一口肉来给羽州,便足够救活许多孩子。
可他却说,他要侍候陛下午睡,这样的小事不要烦扰他。孟午霁低声苦笑,小事,在他眼里,吞下万万千百姓的救命口粮只是小事,生民煎熬也是小事,并不比他侍候天子午睡来得贵重。
王谆幽幽道:是啊,那天京中暴雨,你我傻傻跪在雨里等他,等他愿意见我们一眼,可是直到傍晚才知道,他早就陪天子去后宫用膳了。没有人过问我们的死活,更没有人敢过问羽州的事情,只有一个小内侍,给你我二人送了一吊铜钱,说是略尽绵薄之力……
孟午霁点头不语。
王谆停顿了一霎,猛然看向老友,声音颤抖:那日雨大,我没看清他的面容,他是……他……
他是凌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