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四品
督主带回来一位小郎君,新来平榷司的孩子们便过来探八卦。
周春白上一次被如此多的平榷司司卫围观,还是前世与凌知光在湖心亭血战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们,手持利刃杀红了眼,一个个视她如宿世的仇敌,恨不得吞吃她的骨肉。
而今——少年人站在阳光里,也如勋贵家的孩子们一样朝气蓬勃。
他们兴奋地围在一起,目光紧盯她。周春白向左走一步,他们的脑袋就一齐向左转动。她向右,他们就转向右边。
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
周春白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六哥,你别管他们,都是小屁孩。苏罗星道。
她说:你不是也一样的年纪
苏罗星抬着下颌:我我可没有这么不稳重!
忽然,他的脑壳被人敲了一下。他气愤捂着脑袋回头看去,却见是凌知光入宫面圣回来了,立刻转为憨厚的喜色。
凌知光瞥了一眼远处如鸟兽散的少年们,对周春白道:溯回长生丹已经交给太医署。倘若今夜太子能撑得过一口气,你便是功臣,若不能,我与你一块儿掉脑袋。
周春白道:哪能让督主给我陪葬
她劲长的手指从怀中夹出一瓶药,递给他:千日腐的解药,以后每半月记得找我要一次。
凌知光微笑,捏住玉瓶,却没有接过来。
他道:我记性不好,怕是要六郎时时刻刻提醒一二,以免我忘记服药,就死了。
他的指尖轻微地蹭蹭她的手指,
周春白拨开他的手,转移了话题:不带我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平榷司么
凌知光缓声回答:鬼府肮脏,怕脏了贵人的衣裳。
苏罗星反驳:哪里脏我们都轮流打扫的!
凌知光早已习惯了他的理解能力,继而说正事:塔兰公主已经抵达京城,下榻四方馆,天子命本督今夜置办宫宴,为她与你一同接风洗尘。
周春白道:她的母亲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当年为边境安宁远嫁塔兰,吃了很多苦。此次太后寿宴,小公主千里迢迢过来祝寿,天子与太后自然都心疼。不过……
她顿了顿,与凌知光相视一眼,彼此明白了内心所想。
不过,当初塔兰小公主出生时,太后怜惜她们母女受苦,便将缶县二十年的收入作为生辰礼送予她。
如今,挖出金银的守南王墓正巧在缶县。
若塔兰对这些金银起了心思,叫小公主来讨要,也是难为人的。
这几年,塔兰夹在草原与大安之间,一直明哲保身。若非有人逼迫,他不敢向大安开这个口。凌知光道。
周春白垂眸不语。
苏罗星在一旁补道:所以,是赫云缚羽回赫云部后,逼迫塔兰前来讨要金子他不会真准备挑起战火吧!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凌知光望着周春白。
周春白抬头,故作没听见,问:都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要置办宫宴么想要我参谋么
凌知光道:不必。
说罢,他拂袖离去了。
周春白神色如常:罗星,带我参观参观。
嗷嗷。苏罗星连忙点头。
她走在他后面,目光幽深寂静。
凌知光迫切想要她表态,想听她说赫云缚羽残忍暴戾、要挑起战火。
可她清楚,赫云缚羽也不过是草原七部的一只傀儡,战争的恐惧埋藏在他心底,才会叫他无数次午夜惊梦。
若谁想挑起战火,必然会重新寻办法控制不想打仗的赫云缚羽……宝儿。
宝儿,将会成为人质。
周春白微微闭了闭眼,钝刀一遍遍割着心脏。
她想起女儿那张可爱的小脸,默然心念。
宝儿,你再等一等娘亲,等娘亲站住脚,便立刻去接你回家。我们再也不分开。
——
日暮时分,天降大雨。
穗辞走在凌督主身后,小心翼翼抬头望去。
细雨如针,密密坠落,钻入卍字地漏,顺着水道又从螭首流出,万龙吐水,不甚壮观。
走近了宝殿,只见琉璃瓦下,云纹鸟翼的异形栱木,刷彩漆,绘浮生,绮丽繁华,格外显眼。
入殿后,见过了太后与天子,穗辞落座,低垂着脑袋,万分紧张。
凌知光在周春白身边坐下,趁着歌舞时低声问:如何
周春白抿了一口茶,用杯盏遮住口型,声音低低:糊弄过去了。
周春白先到一步,天子先是关切问她身体如何,又感慨了一段周家的往事,顺势问东问西试探她的身份,最终微笑点头,叫她落座。
这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乐曲虽然欢快,众人却都端庄着低头不语,压迫人的气氛铺满整个大殿。
周春白注意到塔兰公主穗辞浑身都在发抖,心里叹息一声。
过了片刻,歌舞暂歇,众人敬酒。
太后问起穗辞的身体,那小公主一口闷了酒,仿佛要给自己壮胆一样,随后憋着通红的脸,用尚不熟悉的大安官话结结巴巴说:陛,陛下,我,我,我想……我……金……
她浑身抖得厉害,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双手紧紧攥住衣裳,低头垂眼,满面通红。
天子直到她想说什么,笑意不减,却出声打断了她说话,道:穗辞,你年纪小,一个人初到大安,无人陪伴难免畏怯,是朕的疏忽。这几日,朕让人带着你将整座京城逛一逛,如何
穗辞彻底不敢说话了,讷讷地点头。
凌知光,此事交由你办。天子点名,务必叫穗辞高高兴兴,否则,朕拿你是问!
凌知光起身行礼:领旨。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周公子自幼长在边疆,熟知塔兰文化,不若请她陪同公主游玩,平榷司等随侍左右。
天子道:准。
周春白放下茶盏,起身道:草民领旨。
天子目光停了一下,又道:六郎是个人才,又是忠良之后,自不能委屈了。当年,朕欲待尔父凯旋,封他为昌余侯,世袭罔替。只可惜……今日你回来,是上天怜朕,给朕弥补心愿的机会啊。
众人内心皆暗道,这是要封侯的意思
一回京就封侯,周家这位六公子,到底是前途无量,还是被推到了权势相争的风口浪尖
周春白当然不能等天子开口再拒绝,连忙跪下道:天子圣恩,六郎感念至今,欲参加明年会试。倘若天子不弃,愿终民鄙贱余生,报效皇恩。
天子抚掌道:极好!儿郎志气高,想要为国为民谋事,不负周家子弟之名!不过,莫要以为朕不知道,你自幼聪慧,当年瞒着尔父偷偷参加会试,已是进士及第,何须再考
周春白憨然一笑,露出几分作为晚辈的窘迫姿态。
天子问:凌知光,朝中如今有何官位空缺
刑部侍郎前日致仕。凌知光答。
天子也不吝啬:好,拟旨,擢进士周隐入刑部,任侍郎。
是。凌知光领命。
周春白谢恩后,咬牙切齿看了凌知光一眼。
她早就知道凌知光在刑部给她弄了一个空缺职位,但没想到是正四品侍郎啊!
这和封侯被推上风口浪尖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这个风浪略小一点。
凌知光朝她微微一笑,做无声口型:周侍郎好。
——
回到四方馆,穗辞怯怯地开门,嬷嬷端坐等她,怒目圆睁。
嬷嬷一抖竹条,穗辞便扑通跪下,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大殿上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嬷嬷将竹条狠狠抽在她身上,面目扭曲,你是不是忘了,你娘还等着那笔金子回去治病!你想让你娘死么你个不孝女!你个废物,贱人——
穗辞不敢哀嚎出声。她自幼饱受折磨,知道自己越哭,这些人折磨她折磨得越凶狠。
她将自己抱成一团,咬紧牙关不发声。
骤然,有人踹门进来,一巴掌甩过去,将嬷嬷抽飞了好几步。
嬷嬷哎呦一声后仰过去,摔得老腰骨头咔嚓作响。
穗辞颤颤巍巍睁开眼。
周春白一身赭红,微微甩了甩右手,冷眼看着地上的嬷嬷。
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人!嬷嬷怒喝。
周春白扶起穗辞,替她理头发。
苏罗星挡在嬷嬷面前,骂道:你个老妖婆,敢这样打人我告诉你,小爷是平榷司司卫,专管你们这些欺凌旁人的恶棍。
他又竖起大拇指朝后一指:这位,是陛下亲封的刑部侍郎,你敢在她面前打人,是想去刑部大牢蹲一蹲么!
那嬷嬷也不是个怂的,冷笑道:她是塔兰人,我奉王太后之命管教她,大安朝廷插手做什么
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当大安律法都是白纸么!苏罗星喝道,谁敢在大安境内动手伤害无辜,就是藐视大安,小爷管你是谁的人!
那嬷嬷本欲争辩,却见门外一堆平榷司卫虎视眈眈,咽了咽口水,冷哼道:二位来此,又是为何
周春白淡声道:穗辞公主乃是我朝天子之侄,身份尊贵。此来大安,千里迢迢实属不易。天子命我等陪侍,谁若胆敢欺辱,格杀勿论。
苏罗星应声拔刀。
嬷嬷这下终于弱了语气,讪笑道:初来大安,老身不知道规矩,还望二位上官原谅。公主,您也不会怪老身的,对吧
她望向穗辞,目光阴沉。
穗辞咬着唇,摇了摇头:放,放了,她,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