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碧水弩
周春白坦然温和道:你是内廷之人,周尚宫叫尚衣局在你的衣服上动些手脚,并非难事。
那你应该抹毒药,岂不是更省事凌知光嗤笑。
她摇摇头:哪里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他沉默片刻,本想评论虚伪,又觉得这两个字无法将她表里不一、白切黑的模样描述清楚,只能选择轻咬牙齿,嘴巴横成一条线,做出无语的神情望着她。
周春白忽然一勾食指,将香粉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尸油炼的东西,也敢抹在我手上
凌知光躲避不及,蹙眉扯过她的袖子,去擦手上的香粉。
周春白任由他拽着她的衣袖,回道:不是人油,是一种鱼油。此物珍贵。抹在督主身上,方便日后出了什么事我去寻你。
凌知光脸色稍稍好了些,话仍旧不客气:那也恶心。
忽而,窗外楼下传出些许车马行动的声音,苏罗星把门推开一小条缝隙,盯着凌知光小声说:跟那个人撞上了。
谁周春白问。
凌知光垂眸:虞王,李鹤。
虞王李鹤,天子的嫡长兄。
此人生性敦厚仁慈,文武双全,曾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可偏偏在及冠前夜,他为救天子落下了腿疾,越发体弱多病,无缘皇位。
天子感念长兄恩德,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长兄李鹤封王,良田万顷,财帛无数,平日里的赏赐更是如同流水。
李鹤却不慕荣华,更不想终日困在府中养病,于是一年里有多半时间在民间游历或在山中清修,自称闲云道长。
周春白搜罗前世记忆,李鹤似乎只有两个时候在京城多呆了些时日。
一是选妃迎亲,在京中待了一年。
二是天子驾崩后回京服丧,他因怒斥凌知光奸宦祸国,被凌知光一剑刺死。
苏罗星问:怎么办
凌知光道:能如何深更半夜的,先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噢噢。苏罗星乖乖关门回去了。
周春白问:你与他今生有仇怨么
凌知光回:前世也没有吧
她眼角微动:贵人多忘事……他不是死于你手么
谁说是我杀的凌知光微微一愣。
周春白也顿了一下:当时在御花园,我亲眼所见。
凌知光不悦道:本督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么当日我路过时,他已经死在刺客刀下了。本督不过是检查他的尸首。
那你为何要认罪周春白问,当时太子亲笔写下你的罪状,里面有一条便是戕害虞王。
凌知光冷笑:听旨的时候,双目被剜,双耳被人刺入毒针,哪里能清楚上面叽叽咕咕写了什么
周春白一惊。
她知晓他前世受了诸多刑罚,也一直认为那是他罪有应得。
可今生,当一个活生生的凌知光站在她面前,用这样随意闲谈的语气道出那些事情时,周春白心中竟生出不忍。
凌知光露出一个讥讽笑容:瞧瞧这是什么眼神好像你不知道一样。
周春白敛下目光,低头不语。
凌知光见她沉默,嗤了一声,别过脸去,低声冷语:一句好话也不会说。
说完,他拂袖离去了。
周春白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沉沉。
前世昭示天下,凌知光之罪罄竹难书,处以极刑。如今她却发觉那些罗列出的罪名,并非条条是真。
那么究竟还有多少罪名是假那些假罪名的真凶又是谁
前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凌知光走上了那条荆棘烂泥路
他有几分是自愿,又有几分是被迫
周春白微微闭眼,将心中的芜杂去除,陷入夜色中去了。
——
晨起时,周春白懒怠了半个时辰,下楼时隐隐约约听见凌知光与人交谈。
她转过回旋的楼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吸引了目光。
周春白抬眼看去,凌知光正端坐桌案前,丝丝缕缕温润的朝光透过窗纸,将他四周的微尘也照得清楚。
他今日换了一身修身靛蓝锦绣服,孔雀羽线织出缠花繁纹,又有流云暗图隐隐流动,外披了一件象牙白避风袍,黄金链条串起宝石为扣。
整个人瞧过去贵不可言。
他夺走了周春白的所有目光,以至于她愣了一瞬才看见旁边的素衣男子。
纵然已过不惑,虞王李鹤犹有当年一水濯尘净莲心的风姿,特别是那只碧蓝色的眼睛,如一汪寂静的湖泊。
矜贵之美与萧瑟之美同处一室,有种泾渭分明的敌对感。
周春白装作不认识李鹤,径直走到凌知光身边坐下,出声问:督主,这位是
凌知光道:虞王殿下。
周春白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起身行礼。
李鹤轻笑一声,示意她落座,感慨道:世事难料,当初周家之难,本王痛心不已。周尚宫仙去时,本王遥遥祭拜,本以为周家后继无人,却不曾想上天仁慈。
他慈爱地看着周春白,语气温柔:你与你姐姐,长得真的很像。
周春白垂眸道:可惜再无缘见阿姐。
凌知光见她落寞之色真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心中腹诽:戏演的是真好。
李鹤叹息:你既活着,又巧遇凌督主得以回京,日后也要振作,不负周氏子弟之名。
多谢殿下教导。周春白回道。
正当此时,苏罗星进来,禀道:督主,东西都备好了。
凌知光微微颔首,起身行礼道:殿下,恕下官等还需赶路,就此拜别。
李鹤点点头,又忽然叫住周春白:六郎,相逢于此,也是缘分,本王有件东西交给你。
周春白回身。
李鹤挥了挥手,侍从端上一只匣子,李鹤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把弓弩。
纵然有些许陈旧痕迹,周春白仍能看出它做工精巧,用料都是最好的。尤其是上面镶嵌的那半颗靛色玉珠,色泽上成,如同碧水。
碧水弩周春白眸中划过讶色。
这是多年前周父出征时,李鹤亲手打造、在天子与万民面前亲自送到他手中的东西。
周家出事时候,周父被困,随身携带着碧水弩。后来,去给周父收尸的旧部只带回来半颗被他握在手中的碧水珠,并未找到碧水弩。
为何它会出现在李鹤手里
李鹤点头,道:这是我在游历时,从一位草原行商那儿买来的。那行商说,这是赫云缚羽营中军士在战场上捡来偷偷卖的。
周春白指尖微颤,摸着那柄弓弩。
她敛下目光,低声道:殿下,这本就是您赠予家父的,如今又回到您手里,兴许是上天缘定。晚辈知道殿下与家父有同袍之谊,兴许这就是他留给您的念想,请殿下……留下它吧。
李鹤顿了顿,道:好。
正式拜别李鹤后,三人策马行进。
路上,凌知光问过她,为何不要那碧水弩。
周春白淡声答道:谁都知道碧水弩是李鹤送给我爹的,我拿着这东西回京,就是在陛下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他怀疑我与李鹤暗中往来。我如何在朝中行事
凌知光道:李鹤不过是闲散王爷。
周春白瞥了他一眼:你信么
凌知光勾了勾唇:我信不信有什么用啊天子不信,他便是不忠。
周春白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几缕怅惘。
凌知光挥鞭一指远处四四方方、庄严繁华的都城:到了。
周春白顺着日光看去。
高耸入云的万星塔上,国师府的小弟子照常敲钟。
钟声悠悠,荡到她耳中。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竟还是与凌知光一起回来的。
她静默望着远方许久许久,果决挥鞭,高声一叱,策马迎着那钟声而去。
——
东宫。
水华坐在周春白过去最喜欢坐的位置,低头为太子熬药。
自从他病了,整座东宫都弥漫着苦涩入喉的药味。
姑姑,长皇子派人送了些养身子的药丸过来。新来不久的小宫娥站在阶下低首道。
直接送入东宫库房吧,就说是长皇子关心太子送的东西。水华淡声道。
小宫娥应声,又犹豫说了一句:姑姑,您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呀,您最近饮食不好,身子吃不消的。不如……今晚我打个羊肉锅子姑姑不是最爱吃了么
水华手里的动作微微停滞,怔怔望着药炉,忽然笑了。
周春白死了五年了,昔日一起玩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就连凌知光都坐到了平榷司督主的位置。
唯有她,仍旧守在东宫,接替了她的尚宫之位,成为年轻女孩儿们口中的姑姑,饮食不律,常常生病。
以前,她也如小宫娥一样担心周春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直到她逐渐活成了另一个周春白,她才明白当初她的心。
这深宫就是一汪表面沉静、内里风云诡谲的深潭。踏进去的人都会被迫卷入纷争中。
一切爱啊,善啊,天真啊,都会在争夺中逐渐消磨。
当那些东西没了,有些人会蜕变成凌知光那样冷酷无情的强者,也会有人渐渐觉得人生冰冷得叫人厌恶,便不再去琢磨羊肉锅子蘸什么调料好吃了。
所有人都被这座庞然大物一点点吞吃了。
忽然,有小太监从外面跑进来,急急忙忙:姑、姑姑!塔兰公主已经抵达京城了,还有……
水华这几日忙于照料太子,都不曾关注外面的情况,也不想关心。
她知道塔兰公主来京参加太后寿宴的事情。毕竟是太后唯一的外孙女,第一次来京,阵仗大一些也是正常,小宫娥小太监们都很想凑热闹。
还有,凌督主带回了周尚宫的弟弟周六郎!
水华端药的手微微一颤,被烫伤了一块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