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戏一折
穗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
昨夜子时,张燕文闯入寝室,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二月十四,午时三刻,逍遥茶舍’。
随后……他持刀自裁,我没有拦住。
穗辞目光浮着,声音轻轻。
她将面前的书信缓缓收拢,抱在怀里,歪着脑袋贴近那些纸张,呢喃:他没有认出我呢。
周春白握着她的手,问:你们之前见过
穗辞点点头。
去岁小雪,我随姑母进山祈福,因车马不稳,摔下山崖。迷路后见到他。
少女的目光散去,仿佛回忆起当初。
我戴着面纱,他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他背着我走出了山,为我置办了新衣裳,陪我三日,让医者为我治伤。
我不说话,他以为我是哑巴,便用纸笔与我交流。
后来,他回去后,我们仍旧通信。穗辞指尖抚摸着那些信。
没有聊家国大义,没有讲风花雪月调情。
只是一些废话。
一些可爱的牢骚。
两个人都是被折断双翼的少年,通过这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聊表宽慰。
穗辞忽然说:如果昨天,我告诉他就好了。
告诉他,她就是那个与他通信的朋友。
可是为什么胆小,没有说出口呢
穗辞将自己环抱起来,咬紧嘴唇,豆大的泪珠颗颗滚落。
她压抑着哭声,双肩抖动着。
只呢喃着一句。
为什么没有说呢
——
二月十四都过去好几日了。苏罗星苦恼,二月十四,午时三刻,逍遥茶舍,是不是说错日子了啊
周春白亦是不解。
凌知光道:在此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不如现下去一趟。
周春白颔首,跟上他,却见他脚步微微摇晃,身形向一旁歪倒。
她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怎么
苏罗星赶紧说:啊呀,一夜没睡,今天又奔波,还挨了陛下一砚台,督主,您的身体受得了么
周春白反应过来,道:你留下歇息吧,我自行去。
凌知光摇头:你能去,本督为何去不得
周春白道:你身子素来虚弱,怎么能与我比
他沉默了,一双眼睛沉下去,盯着她。
她道:我不是说你虚,是说你病着……
眼见他手指攥紧,下一刻就要朝她脑袋砸过来的样子,她闭了嘴。
走吧。她认了。
凌知光甩开她的搀扶,阔步走向马车。
已是日暮时分,茶舍并不多人,只有三三两两的茶客在听说书先生讲今日的最后一桩奇闻异事。
周春白要了一壶茶、两盘点心,一边听说书,一边观察着四周。
……那相公此时暴露出真身,竟是当年杀害娘子全家的狼妖!娘子震怒,一刀刺入了相公的心口,却偏了一寸,诸位以为是何用意
定是那妇人舍不得!
屠族之仇,还能因为情爱放下太可笑!
说书先生一敲桌案,道:诸位错了,妇人并非舍不得,而是缓兵之计。以她一人之力,如何抵挡众妖怪她重伤狼王,却不取其性命,一则让众妖为救狼王分身乏术,二则为了以己之命,威胁狼王放她离开。
那妇人到底是心狠啊!狼王为她隐忍五年,夫妻之情一瞬消弭!
是啊是啊……
你们倒是有意思,妇人若不报仇,你们道她为男女之情忘记族人仇恨,如今狠下心来,又说人家不顾夫妻之情。怎么做都是错嘛!
要我看,那妇人认贼作夫,还诞下孽种,就该自缢谢罪!
……
凌知光听得津津有味,问:周侍郎以为呢
周春白捋平稍稍凌乱的衣袖,道:最好不是你将我的故事透出去,叫别人编排。
这故事一听便是周春白的事情。
凌知光道:天地良心,怎会是我
那我知道是谁了。周春白冷笑,阴魂不散。
沈逃那厮,必然是把她的事情写成话本子,卖给别人。
此人真是从四面八方把手伸进你的钱袋子里。
台下那说书的累了,喝了口水,说了一声且听下回便要撤退。
周春白忽然灵光一现,叫住那说书先生,问:先生,二月十四那日的故事,你还讲么
先生略略思索,问:你是说《午时三刻》那个本子
周春白连连点头:是。
先生道:那个本子不是讲完了么
我没听完,不知结局是什么呢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那父亲做了贪官,儿子大义灭亲,最后父亲被判斩首,午时三刻行刑。说书先生道,那个戏不好听,客官,不如过几日你来听金雀先生写的新本子《夜夜侍郎》那个香艳……
多谢。周春白没听下去,转身离去了。
说书先生还在后面嚷嚷:绝对震撼啊——
周春白捂住了耳朵,不去听那污言秽语。
凌知光问她:问出来了
周春白点点头,道:要夜探尚书府了。
他微微一顿:你不用歇息片刻
周春白是什么怪物精力这么足白日黑夜脚不沾地来忙碌
她眼带微微笑意,甚至有些宠溺,拍了拍凌知光的肩:督主,累了就先回吧。
凌知光黑着脸:本督是怕你累!
话音刚落,他肚子忽然咕咕响了几声。
周春白微微挑眉:点心不吃
凌知光别过脸去:难以下咽。
看看,这就是区别。
周春白什么都吃,绝不让自己饿着。
他呢,都到了这时候还挑食。
她看了一眼天色,道:走吧,还有些时间,请督主吃饭。
——
凌知光吃饭慢吞吞的。
周春白搅动面汤,盯着他一根一根吃面,忍不住道:不必矜持,我又不是见过你吃饭的模样。
凌知光还是小太监的时候,总是吃不饱饭,若是得了什么吃的,必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而后又总是四处奔波做事,在刀口舔血,吃饭也是饱了就行,快速解决。
他头也不抬,掀起眼皮瞪了她一眼,仍旧慢吞吞吃着。
旁边的面摊老板都看着急了,长叹一口气:公子,我家的面这么难吃么
周春白瞧了一眼天色,知道人家要收摊了,放下银钱,拽起他的手:走了。
凌知光叼着一根面条被仓促拉起,瞳孔惊愕,唔唔两声,胡乱咬断了那根面。
走远了后,周春白转头看他,见他一脸怒容,安抚了一下:下次,下次请你去上好的酒楼,想吃什么吃什么。
凌知光冷笑一声:跟着你,没好日子过。
这话说的,好似她周春白是什么落魄地痞,骗了他凌千金来过苦日子。
夜已深了,行人稀少。
二人悄悄溜到张尚书府后院,寻了墙矮处。
周春白翻身爬上去,低声道:上来。
她将手递给他。
凌知光望着墙根处遍布的犬粪,犹豫了一瞬,脚尖一踏,轻功跃上墙头。
周春白挑的鬼地方正是茅房附近,一进院墙,臭气熏天,凌知光捂着口鼻阔步走出去好远,才干呕了两声。
他愠怒低声:臭得人三魂升天!
春白道:早说了让你在家里休息。
她向四处看了看,见有两人过来巡夜,拉着凌知光躲到一旁的草丛中。
啾啾一声,凌知光脸色陡变。
周春白一愣,抬头看去,一只麻雀落在了他的发簪上。
她憋着笑,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声说:不要动,不要动。
过了片刻,夜巡的人走了,凌知光站起身,鸟雀也被惊走。
只是可惜,那玉簪上留下了一泡不太合适的东西。
凌知光将玉簪拔下,直接摔成了碎片。
长发瞬时散开,配上那冷冷的神情,显得整个人阴鸷郁沉。
周春白从手腕上解下一根发带,招招手:低头。
凌知光低下头。
她用发带迅速将他的头发扎了起来。
行动方便。她道,记得还我。
说罢,依照平榷司先前的调查,她摸黑朝着尚书府书房的方向而去。
书房仍旧点着微弱的烛光,隐约有两道人影。
周春白伏在房顶,悄悄掀开瓦片。
凌知光趴在她身边。
好在今夜无光,利于行事。
书房内,张尚书站着,似乎在与坐着的人议事。但那人被尚书遮挡住,看不清容貌。
羽州的赈灾银,不止你一人贪了,纵然韩燕文递出了消息,这件事也不会再提。大不了,都赖在死人身上。那人声音低低,是个女子。
您是说,方顶
是。
韩尚书忧虑道:此事暂且不说,如今那逆子与公主扯上了关系,陛下一定要抓出个凶手。刑部侍郎周隐今日已经来过府上……
凶手女子冷笑,嫁祸的事情还不简单么派人将毒针藏在谁的房中,编个谋害韩燕文的理由,不就行了
非也!张尚书叹气,这替死鬼决不能是我朝的人,否则,还不是坏了我朝与塔兰的关系所以,这替死鬼也难找啊。
女子道:此事不必忧心。我自有人选,不会叫皇帝失望。
周春白听了个大概,猜测的不错。
张燕文依照嫡母的意思,给父亲送汤,却无意中听见了父亲贪墨的消息,这才被灭口。
张尚书贪墨的是羽州的赈灾银
那这女子又是谁
忽然,张尚书又问:还有,周家的事,张燕文会不会说出去……
周春白猛然一惊。
周家!
女子沉默一瞬,道:周家的事情,你只提了一句,就算他说出去,也证明不了什么。
若周家无人,自然不怕。可是那周隐回京了!我怕他万一起了疑心,查下去,知道当年的粮草……
张尚书!女子沉喝一声,慎言。
张尚书闭上了嘴。
忽然,一只野猫蹿过屋顶。凌知光迅速拉过周春白,却还是被那女子抬头看见了一片衣角。
谁!女子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