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倾花焰
周春白完全不管他,自顾自说下去。
赫云缚羽能攻城,有四点原因。
一是你说的,他为何能轻易判断出昌余关薄弱之处,攻城略地。我也问过他,据他所说,还是那个借苍鹰送信的人告诉他的。
二是粮饷迟迟不来,城内粮库空虚,军民因饥饿而羸弱。贪官污吏自然该死,但让幽明道塌陷的那个人,才是最大的真凶。方顶拟写的密旨交由管澄霖,只要查到那个密旨,就能证明朝中谁要害周家。
三是我父亲被困千愁谷,虽说当时情况艰险,但我父亲统领的亲卫是最精锐的。当时草原七部大量兵力都集中在攻城上,拨去困我父亲的队伍,最多是拖延时间,不可能直接将精锐尽数杀光。是谁帮助草原七部动了手
还有第四……宁州驻军谎称感染疫病无法支援,其实是假,是谁给他们下了这个命令
周春白盯着地上的字迹发呆。
忽然,沈逃叹了口气,伸出手拿过树枝,将幽明道千愁谷宁州驻军连接在一起。
周春白蹙眉: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但肯定都是大安朝中有权势的人,才能办到。沈逃回答。
周春白写下大安草原,最后顿了顿,又写了一个前朝。
她声音轻轻:沈雁闻。
沈逃身体僵硬了一瞬。
周春白转头凝视他。
初见时,沈逃便对守南王墓万分熟悉,后来还唤醒了她体内的长生蛊。
当赫云缚羽说起沈雁闻用长生蛊救了她,当沉戈提起沈雁闻没死时,周春白便疑心起沈逃。
沈逃指了指自己:我
周春白道:起初觉得年纪对不上,后来想起婴尸蛊有让人返老还童的作用,想来长生蛊也有类似的效果。年纪与外貌不相匹配,便不是问题了。
沈逃眨眨眼,笑了:我总觉得你拆穿我身份时,应该是宏大的场面,而不是这样一个……
他望了一眼雨幕。
稀烂的雨天。
虽在周春白的意料之中,但与前朝皇孙相遇,有种说不出的奇诡之感。
她问:给赫云部递消息的人,是谁
沈逃弯了弯眼睛:在我这里,他的名字是‘子夜’。当年叛逃后,我一直在找他。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曾出现在京城刑部。
难怪你叫我来京城刑部查周家案。周春白了然,原来也是要利用我。
那可不是。沈逃伸出手指摇了摇,我是真心期盼你查明一切,为周家复仇。毕竟……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眉眼微微温柔。
周家人,都是很好的人,妹妹。
当年他流浪昌余关,曾在周家住过几年。
那是他荒芜一生里,最为留恋的岁月。
只是,他仿佛是个灾星,所有喜爱的一切,都终将飘散。
周春白看着沈逃有些散开的目光,无声一笑,道:前朝皇孙,你说,我是不是该将你捉了去领赏
沈逃倒是笑了,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大安朝廷能给你多少
那要看殿下的身价。
周春白淡声回答。
她回头望了一眼客栈紧闭的木门,问:门后还藏了刀斧手么
怎么说他问。
从一开始我就闻到了血腥气。周春白将目光收回来,看他,这到底是你开的客栈,还是抢的客栈
沈逃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他的身上,一直有股行走江湖的匪气,与那张长着桃花眼的漂亮脸蛋诡异相融。
他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前朝余孽叛徒的据点,血还热乎着,要不要进去瞧瞧
周春白目光淡淡: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刑部的官员。
那才刺激嘛。
她缓步走近,推开了门。
昏暗的室内横着七八具尸体,六七位黑衣人脸上蒙得紧实,擦拭刀剑,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如狼群紧盯掉进来的羊羔。
沈逃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声音压低:周侍郎,你觉得你能抓几个回去
周春白环顾四周,笑了一声:哪里要我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急促齐整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喝一声。
金吾卫办案!
沈逃显然没料到,说话速度都变快了:你个狡猾的小狐狸!从一开始就在拖延时间,准备抓我
黑衣人们也急了,一人骂道:老大,都说了解决完这群叛徒就赶紧走,你非要出去安慰人,现在要把自己的命安慰没了!
沈逃抓起一边的凶器就往里面跑:从后面跑!
他慌忙跑路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指着她咬牙切齿撂下一句话: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
三月廿一,夜晴星繁。
一整日的祈福、献礼后,周春白好不容易才得空休息,褪去祈福袍服,换上内廷礼官早早备下的另一套缂金丝滚白边的靛蓝袍,步出侧殿。
今夜天子为庆贺太后寿辰,在京中四处备下了焰火,邀请万民同庆。
王公贵族、外邦来宾及四品以上官员都要随天子和太后一同登上皇城城楼观赏。
官员家眷多担心自家郎君撑不到晚宴,都会遣人送些压饥的小点心。周春白孤家寡人一个,只能让肚子空荡着。
一行人走了一半的路,右侧的宫道上忽然来了一队仪仗。
天黑着,周春白一时间没看清来者是谁,先弯腰叉手行礼。
六郎
熟悉的声音从轿辇内传出。
周春白一顿,抬头看去。
竟是虞王李鹤,难怪能在宫中特许如此仪仗。
她恭敬回道:殿下。
李鹤身边的侍从让其余人先行离开,独留周春白。
李鹤这才问:上次一别,也有不少日子没见了。听闻你入了刑部
是。周春白回道,天子圣恩。
刑部么……本王年轻时,也在刑部待过些许时日,那是个磨炼心性的好地方。你是好孩子,去哪里也好。李鹤微微笑着。
周春白这时候才想起——李鹤腿脚未伤时,曾做过刑部尚书。那时的他,还是众人眼里熠熠生辉、高悬于天的星辰。
她想起沈逃说的,那个子夜曾出现在刑部。可她才到刑部,对旧事并不熟悉,如今刑部的同僚也都被换过血,未必清楚以前的事情。
李鹤说不定知晓呢
周春白笑道:晚辈愚钝,确有不少事情迷惑不清,若殿下不嫌弃,改日晚辈还想请教殿下。
李鹤爽快回答:本王此次回京,要待上一段时日。人年纪越发长了,便觉得还是热闹些好。本王盼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来看我呢。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城楼去。
李鹤忽然问:凌督主与你还要好么
周春白停顿一下,回答:同为天子尽心。
那便是吵架了李鹤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竟宽慰起她来,兄弟挚友,难免有些时候你不开口,我不解释,误会加深,平添仇怨。但说到底,是情之深切,才惹出这些来。
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与忧愁来。
年轻人,气焰旺盛,不知退让一步,并非好事。等你到了本王这个年纪,半生昏昏沉沉过去了,故人不在,才知道那些年轻气盛的赌气……错过了什么。
周春白忽然问:殿下与家父,也曾吵过架吗
李鹤笑了笑:他告诉过你
周春白点点头:提过些许。
他怎么说本王叫本王猜猜——说我行事激进,太过冒险
周春白回答:家父说,殿下勇武无畏,他是守成之将,比之殿下资质平庸,愿为殿下守住背后,让殿下安心向前。只是,殿下受伤不言,有时过于操劳,叫他担忧。
李鹤忽的安静了。
他似乎在仔仔细细、慢慢地接收周春白说的话。
过了许久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叹息一般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眼睛里有一缕惋惜。
兴许正如他所说,当年年轻气盛,没有与友人敞开心扉,才误会良多。
如今旧友已故,从他孩子的口中得知对方的关切,心中空余一阵怅惘。
——
周春白站在人群里,微微踮脚,去寻找凌知光的身影。
转了一圈,没有。
忽的,身边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周春白低头一看,竟然是七公主李瑛。
公主……
李瑛连忙竖起手指:嘘嘘嘘嘘!
她穿着小内侍的衣裳,压低声音:三哥罚我禁足,我是偷偷跑出来看烟花的,周侍郎,求求你帮我遮掩遮掩。
她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求她。
周春白无可奈何:殿下,你这样叫微臣很为难。
说着话,前面有几个宫娥挤上城楼,探头探脑来找李瑛了。
李瑛连忙躲在周春白身后。
周春白只好充当了一面墙,将宫娥糊弄了过去。
她叮嘱:看完烟花,赶紧回去。
嗯嗯!李瑛使劲点头。
小公主怪道:奇了怪,怎么还不开始
周春白回道:毕竟是全城焰火,要等平榷司彻底检查一遍后,才能开始。
话音刚落,马蹄声传来。
周春白抬头看向城楼下。
宽阔的长街上,有人策马而来,勒于城楼之下。
鲜红骑服利落修身,勾出宽肩窄腰。
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意气风发。
凌知光仰头禀道:陛下,太后,万事俱备。
好,开始吧。崇安帝点点头。
苏罗星将弓箭递上。
凌知光接过黑沉沉的大弓,挽弓如满月,直对天穹。
利箭从指尖射出,尖锐的哨响伴随炸开的火焰,今夜的第一发焰火在天穹上绽开。
下一刻,万朵齐发,满城灿烂。
欢呼声响彻云霄,明亮的火光照亮长夜,也照亮凌知光。
周春白目不转睛盯着他。
满身绚丽。
火红如盛放的凌霄花——那不顾一切向上生长、夺人目光、叫人震颤倾倒的凌霄花。